一二二
第五十五章 逍遙遊 變起肘腋
冬日。
剛下過一場小雪,遠山近水,便早就是凝固的了,一片濛濛的白,襯著灰暗陰霾的天空,雙人雙馬,意態十分悠閒的往前趕著路。
裹著紫棉袍的熊道元,看上去更形魁梧粗橫了:他坐在馬上,會令人擔心那匹也算強健的馬兒,是否能以負荷得了如此般龐然大物?
八隻鐵蹄,輕巧的在淺淺的積雪裡踩動,撥起散碎的雪花,蹄聲“得”“得”的響仍不失清脆,這也表示它們的主人並不急著兼程趲趕。
入冬的景色都免不了帶著落寞的情調,有幾分僵木的蕭索,可是燕鐵衣與熊道元的興致卻挺好,他們沒有那種瑟縮佝僂的模樣,也沒有愁眉苦臉的神氣,他們一路談笑風生,似是對這次的旅程相當愉快。
百里外的“雙鞍鎮”是他們此行的目地,他們將要在鎮上最大的一家客棧裡住上幾天,等候從南邊運來交割的一票紅貨,那是“青龍社”在南邊的幾個堂口,每於天寒歲暮例進的“公積金”,這是一筆很大的數目,每一年,“青龍社”上下便靠著這筆錢過個熱熱鬧鬧、歡歡喜喜的肥年。
本來,迎護這票紅貨的責任,慣例是“青龍社”,三領主“九牛戟”莊空離的事,但這陣子莊空離不巧受了點風寒,身子不適,業已在病榻上躺了好些天,大領主屠長牧負有守山重責,向來不能輕離,二領主應青戈又早在月前奉派到金陵處理一樁糾紛去了,因此“青龍社”總壇裡適宜代辦這趟差事的,還是燕鐵衣自己,他早就在堂口裡悶得慌,找著這麼個機會,怎能不趕忙自告奮勇,挺身而出?
這是趟愉快輕鬆的差事,多少年來,由南方解運的這票“體己銀子”就未嘗出過紕漏,到達“雙鞍鎮”,已算入了北地的盤口:“青龍社”是北地黑道的大霸天,任他是那條路,那座山,那個碼頭的江湖朋友,牛鬼蛇神,除非活膩味了,誰敢妄想伸手拈上半點油腥?
所以麼,這趟出來,於其說有任務,還不如說是旅遊來得恰當,賞賞雪景,看看風光,散散心,透透氣,可愜意得很哩。
鼻子凍得紅通通的熊道元,擰了一把清鼻涕,順手在袍襟上擦了擦,他咧著嘴道:“魁首,今年南邊押過來的孝敬銀子,聽說比往年都要多,不知是否確實?”
點點頭,燕鐵衣道:“不錯,報單我已看過了,大概比前兩年多了個三成。”
呵呵的笑了,熊道元開心的道:“這可又是個大肥年啦,我早就盤算過了,得給家裡多捎點錢回去,我大姑前個月託人帶信來,說老山腳下的那五十畝地主人家肯賣了,正好買它下來;還有我那老相好的,辛苦侍候了我這一年,說不得也多少給她添點什麼,犒賞犒賞。”
燕鐵衣莞爾道:“你自己呢?不想添置點東西?”
熊道元笑嘻嘻的道:“不嘍,在堂口裡有吃有穿有住,啥也不缺,這回分了一份以後,我除開留下幾十兩銀子做賭本,剩下的全另派用場,說不定,大年下賭過來,還能從幾十兩老本翻成幾百兩。”
燕鐵衣笑道:“說得倒好,天下的便宜事全叫一人佔啦?一賭起來,誰不想贏?平素裡吉祥菩薩你拜得太少,到了節骨眼上,難說他佑你不佑,別輸脫了底,又向夥計們做起伸手大將軍來。”
熊道元忙道:“今年包管順風順水,摟它個滿谷滿坑,要不然,我情願摟著棉被困大覺,也不做伸手大將軍。”
燕鐵衣道:“你在賭桌邊的德性我見過,只怕沒那麼大的耐心。”
尷尬的打著哈哈,熊道元道:“其實這也不關緊,玩玩嘛,大家自己人,輸贏何須那麼個計較法?”
仰頭望望天色,燕鐵衣道:“今天約莫趕不到‘雙鞍鎮’了,我們在‘拗子口’打尖落腳吧。”
坐騎的勢子稍稍快了些,熊道元快活的道:“‘拗子口’隔這裡至多二十來里路,幾句話的辰光便到了,魁首,那可是個好地方哩,熱鬧得緊,玩樂的名堂不少,別看那幾條窩在黃土裡的破街,骨子裡卻包羅萬象,要啥有啥。”
燕鐵衣無動於衷的道:“我對‘拗子口’的情形雖不大熟,但也多少知道點那裡的內容;那是個相當雜亂的地方,龍蛇混淆,五方齊聚,什麼樣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本來當著通邑大道的集鎮都是這種調調,但‘拗子口’又自不同,它更加上了後頭‘黑蟒山’的一干荒野老民,驃悍獵戶,再由於這個所在恰好座落在府邊縣界,形同三不管,情勢就更複雜了。”
熊道元自負的道:“魁首,可不是我在講狂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北邊這一畝三分地裡,我們是頭頂一塊天,腳踩香火壇,管他娘什麼三山五嶽,黑白兩道,誰敢不看我們的顏色行事?管他‘龍蛇混淆’‘五方齊聚’尚能亂到我們跟前來?哼哼,便叫他加吃兩副狼心豹子膽,怕也挺不起脊樑骨吶!”
燕鐵衣平靜的道:“道元,‘滿飯好吃,滿話難說’,你不是不知道江湖上的詭詐,武林中的譎祕,人心卻更是難摸難見的;就算以北地的環境來說吧,暗裡想對付我們,坑陷我們的兩道角兒,不知有多少,想扯我們腿,砸我們悶棍的‘朋友’,更不知凡幾;江湖的形勢,原就不易絕對把握,由於人性及利害關係的變異,種種突兀莫測的變化,都有可能發生。昨天尚衝著你打躬作揖,唯命是從的同道,今天說不定就會血刃相向,青鋒加頸,而暗地裡,那一股隱隱的逆流,便更不能不時刻防範了。”
熊道元嘿嘿笑道:“魁首,我就不相信有那個不開眼的人熊,膽敢到太歲頭上動土!”
抿抿脣,燕鐵衣道:“多著了,以往那連串的浴血鏖鬥、生死之搏都是怎麼來的?天下硬是有些不懼不畏的人物,道元,不能看輕了自己,卻更不應低估了別人!”
熊道元吶吶的道:“魁首……我發覺,你似是越來越小心啦。”
笑笑,燕鐵衣道:“那是我能活到現在的最大原因,而我還想活下去,領著你們這一大批酒囊飯袋活下去,所以,我不能不小心。”
乾笑著,熊道元道:“其實,魁首大可不必如此謙虛自束,天皇老子是老大,魁首你是老二,憑魁首在道上的赫赫聲威,除非是那一個楞頭青嫌命長了,誰會來招惹你這位端要人命的活祖宗?”
搖搖頭,燕鐵衣道:“我倒不覺得自己有你說的這種狂法兒,卻是你,令我感到你業已是個僅次於天皇老子之下的老二了。”
熊道元一張粗皮臉居然也泛了熱,他窘迫的道:“魁首是在調侃我了。”
燕鐵衣正色道:“總之,我們在‘拗子口’只住一夜,明天天亮就上道,你別想打什麼歪主意,乖乖跟我在客棧裡蒙頭睡大覺,任那裡也不準去!”
苦著臉,熊道元道:“去逛逛總行吧?魁首。”
燕鐵衣淡淡的道:“不準,你那身毛病我清楚得很,一逛,包逛出樓子來!”
緊了緊紫緞狐皮披風的領口,他又道:“你要記得,我們這趟出門,是為迎護南邊押送來的那票‘體己銀子’,可不能出什麼差錯,否則笑話鬧大了不說,今年大夥這個肥年也就別過了;我不想在這樁事上背黑鍋,你呢?也就老老實實的陪我撐下去。”
熊道元嘆了口氣,只好死了這條心,跟著燕鐵衣朝“拗子口”走,在這時,他對那即將抵達的有趣所在,已忽然變得興味索落起來。
***
“黑蟒山”有如一條蜿蜓捲伏的巨大黑色蟒蛇,它是那麼陰森的,幽邃的,猙獰迤邐在這一片白色大地上,連善於粉妝萬物的雪花,也未能完全掩布住它那野性又濃鬱的黑,遠處看過去,“黑蟒山”的山脊嶺峰是黑白交斑的顏色,在險峻崢嶸中,更似一條點綴著斑斑白鱗的黑色巨蟒了。
就在“黑蟒山”山下,旁依著南北大道,有一處凹進山腳裡的集鎮,但見房舍綿密鱗次櫛比,橫豎也有幾條街道,老遠就能看見部分髹著朱紅油漆的樓閣高臺,特意誇張挑起的各式酒招,搖搖晃晃的紅紙燈籠,以及自人家屋頂煙囪中冒出的裊裊炊煙,這一切,表示了一種熱烘烘的多人聚集處的氣息,尚未踏將進去,業已感染到那股子貼切的窩心味了。
是的,“拗子山”。
這地方熊道元走過好幾次,也算是識途老馬了,他前引著,直往橫街街頭上那一家氣派不差,卻帶著三分土俗味的客棧門前。
兩個人下了馬,正在店小二呵腰諂笑中朝店門裡進,街道的那一邊,卻突然傳來一陣沸沸蕩蕩的人聲,拐角那頭大群漢子正向這裡簇擁過來。
原本只隨意瞟了一眼的燕鐵衣,卻在舉步的一剎那間又停了下來,他轉過頭,仔細望向那群人當中,不禁雙眉微微皺起。
跟在一邊的熊道元怔了怔,低聲問道:“魁首,可是有什麼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