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八

遠去“虎頭溝”已有百餘裡了。

馬上,燕鐵衣默不出聲,眉梢脣角之間,蘊隱著深鬱的陰影,答應屠森那三樁報仇之舉,只做了一件,他已感到心頭的負擔沉重,這不是打殺的問題,亦不是艱險的問題,乃是一個道義上的問題,他不怕流血,不怕拚命,但要出師有名,佔得住一個“理”字,生平他最顧忌的便是罔論曲直,以非做是的行徑,然而,眼前他卻無法推卻往裡面去陷,第一樁,已令他內疚神明,那第二樁,第三樁,還不知是個什等樣的黑白之分?不過看情形,屠森佔得住“理”的成分不會太大,他所憑藉口,恐怕又是一股暴力而已了!

屠森也沒有說話,形態上卻更見陰鷙與冷酷,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天刀鏤魂”,即使在他沒有殺人濺血的時候,模樣也似帶著一團冰雪般寒氣逼人,就沒有一丁半點的熱絡味道。

蹄聲得得的敲擊著地面,很單調,天氣也很枯燥,那樣的冷清同沉悶,再襯著渺渺茫茫的荒野丘巒,就更窒翳得不成話了。

燕鐵衣的心中就似膠合著一團黑霧,那等的陰暗又那等的膩味法,撥不開沉厚的氳氤,益發覺得懨懨憎憎提不起精神來了。

忽然,一邊鞍子上的屠森冷冷的開了口:“燕鐵衣,你在想什麼?”

燕鐵衣橫了屠森一眼,淡漠的道:“什麼都在想,你要我告訴你那一樁?”

屠森僵硬的笑──縱使這僵硬的笑容,也挺不常見──他道:“別在話中帶刺,我判斷你包是在嘰咕我吧?”

燕鐵衣明明白白的道:“如果你認為我會暗裡頌揚你,那就是你我當中的某一個人腦筋有毛病了!”

屠森道:“你倒相當坦直。”

目光飄向一邊,燕鐵衣道:“為什麼要掩飾?”

歪頭注視著燕鐵衣,屠森道:“燕鐵衣,讓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每個人的心性不同,習慣有別,作風也大不一樣,你有你的行事手段,我有我的一貫方式,我的所行所為,你或者不盡滿意,相似的,你的觀念看法,我也未能苟同,我並不勉強你接受我的意念,而你,也不必耗費心思來勉強我與你協調一致,本來,我們就是兩絕對無關的個體,彼此之間,又如何能夠事事融合?”

燕鐵衣平靜的道:“我沒有這樣的奢望──能夠與你‘協同一致’,更不敢盼你同我事事融合,屠森,我只是站在一個同道,一個朋友的立場,奉勸你做一個真正的武人,平和,寬大,有涵養的武人,向你做善意的陳諫,無論我們是混的那一行生活,殺戈與血腥總不是唯一適應的手段,以威來服人遠不如以德來感人,刀鋒是銳利的,卻比不上以正當的心術來超渡對方更為有效,暴力不能持久,反會拖累了自己。”

屠森不屑的冷笑道:“燕鐵衣,我瞭解這一套比你更透澈,說出來比你更動聽,但這卻只是掛在嘴皮子上用來騙騙那些‘老憨’的,真正的應世之道,除了現實的力量,你還能到那裡找其他的法門?”

燕鐵衣搖頭道:“屠森,你已是不可救藥了!”

屠森輕蔑的道:“你免了吧,燕鐵衣,我和你一樣也是老江湖,甚至資格比你更深,這些陳腔濫調,拿去哄那些初出道的孩兒去,在我面前,談也不用談!“

燕鐵衣低喟道:“本來,我就不準備再向你提這話的,我早就知道說了淨如不說。”

重重一哼,屠森道:“燕鐵衣,你自己也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犯不著滿口的阿彌陀佛,你雙劍在手,染血如漿,背了混身的人命,卻還唱什麼慈悲調子?“

燕鐵衣安詳的道:“幸而所除皆惡,劍誅者俱乃歹邪之徒,別的沒有,至少還落了個心安。”

屠森冷峭的道:“我也並不覺得自己的作法有何不安之處!”

燕鐵衣悠然道:“一個小孩子,從小教他知書識禮,長大了以後,他就會知道如何做人行事,方才符合規矩,不悖人倫綱常,但若從小不教,則是非之間,他便全憑本身善惡為準繩,罔顧世道傳統,俱以個人的觀念為理所當然的看法了,從根本上既對事物的適應之道鑄下錯誤,偏激的反應,那麼在這個人而言,錯誤也就不成其為錯誤了,屠森,譬如你。”

屠森無動於衷的道:“我說過,我們截然是兩個個體,實在無法觀念妥協,是非之間,我們的判別差異便謬以千里,我不勉強你接受我的意念,你也不必枉費心力要我接受你的!”

燕鐵衣緩緩的道:“不以誤作誤,不視曲為曲,就實在沒有法子再糾正過來了。”

屠森冷硬的道:“我看,你才正是這樣!”

燕鐵衣澀澀的道:“算了,不談也罷!”

屠森道:“最好如此──燕鐵衣,你受了我的救命之恩,如今正是向我報恩來的,我那三樁宿仇,你業已算是幫我辦了一件,還有兩件,一待辦妥了,你的恩即算報過,此後你我便無牽涉,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分道揚鑣,各奔前程,他日若尚有緣再見,該採取怎麼樣的態度,就全看你了!”

燕鐵衣低沉的道:“我實是迫不及待的等著那‘分道揚鑣’‘各奔前程’的一天來臨!”

狠狠瞪了燕鐵衣一眼,屠森道:“對你,我更不欣賞!”

點點頭,燕鐵衣道:“我高興聽到你這句話,否則,我豈不是真和你同屬一窩的了?”

屠森氣得老半天沒有開腔,過了好一會,他方才悻悻的道:“我們現在直上‘旗斗山’?”

燕鐵衣頷首道:“這一帶的地形我熟,我知道你是往那裡去!”

略一猶豫,屠森道:“‘旗斗山’岑二瘸子同他的‘八虎將’,比之‘五絕十刃’與韋無名更難應付,燕鐵衣,這次你可要紮實點幫我,別像在‘虎頭溝’那裡玩些叫人莫名其妙的花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燕鐵衣道:“不必吩咐,我該幹什麼我心裡有數。”

頓了頓,他又道:“‘五絕十刃’與韋無名他們,你以後還要繼續報復?”

屠森斷然道:“這還用說?不一一將他們誅絕,我誓不甘休!”

燕鐵衣輕撫著坐騎的鬃毛,淡淡的道:“不過,以後若再找他們,可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屠森,我已幫過了你那一遭,不能回過頭來重新起灶,以後那兩樁事,也是如此,能達到你的目的最好,否則,你就自己再幹,我是無以奉陪的了!”

屠森憤怒的道:“這是當然,你的報恩過程只限於這三樁事,過了一樁即了一樁,多出來的任何一件我也不會再麻煩你,你大可放心!”

點點頭,燕鐵衣道:“很好,先小人後君子,還是把話在前頭說明白的好,否則,到末了萬一牽扯不清,我又會落個‘忘恩負義’之名了。”

屠森冷冷的道:“無須顧慮,姓屠的講究現實,但卻並不纏賴!”

燕鐵衣忽問:“你背上的傷勢,怎麼樣了?”

屠森恨恨的道:“還好,皮肉之傷,並無大礙。”

燕鐵衣笑道:“我看你自己上藥包紮,相當在行呢。”

屠森硬邦邦的道:“相當在行?我是第一流的治傷好手,我能把你這條命從鬼門關上救回來,自己這點小傷莫非還醫不好?”

燕鐵衣道:“你腿上那三根銀針──?”

屠森道:“早拔出來了,那更不礙事──姓田的吐針傷人的本領還不到家,他大概原意是要用銀針釘我穴脈,卻全穿進肉裡,除了像被蚊蟲叮咬幾下之外,我並沒有其他感覺,更沒有其他遺患!”

燕鐵衣道:“真是不幸……”

雙眼一瞪,屠森道:“什麼意思?”

笑笑,燕鐵衣道:“我是說,你被這三根銀針射中的事。”

屠森陰鷙的道:“只要你不認為田佩的失手是不幸就行了,燕鐵衣,放明白點,你和我是站在一條路上的!”

燕鐵衣苦笑道:“誰說不是呢?”

屠森稍稍催快了坐騎,回頭道:“待至‘旗斗山’之際,你可要好生為我出力,燕鐵衣,那些悲天憫人的迂腐念頭給我拋開,‘八虎將’他們對我不會客氣,對你也一樣不會留情!”

燕鐵衣道:“我已經牢記在心了,屠兄。”

屠森蕭索的道:“不管你對我有多不滿,至少,現在你是在報恩!”

燕鐵衣沒有作聲,又來了,他何嘗不知道他是在“報恩”?

層山疊峰的那邊,雲霧飄繞,“旗斗山”,便在其中的一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