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怨與德 人獸之間

淡遠的山,蓊鬱的林木,如帶般碎玉濺珠的細瀑流泉,襯合著晴空的碧澄,那幾條白絮似的浮雲,再加上這分深遽的寂靜,鳥鳴清亮,空谷回應,結廬在山腳谷邊,則是一種多麼脫俗超凡的優雅境界。

有福的人能在這樣的所在修真,或是至少做短時期的隱居,讓山水林泉來陶冶心性,使鐘靈秀逸之氣來洗滌滿腔的塵囂煩惱,會享受的人不一定能有這分出世似的淡泊,稍稍往高處去約丈多遠,是一片青翠的樹林,掩隱在林中,呵,果然有一幢孤伶伶的茅屋。

若從茅屋出來,遠山層峰隱約飄浮在雲霧之間,近處的嶺巒卻又以各種不同的姿勢聳疊雄峙,一條狹谷橫在左邊的兩山夾之下,右邊則又是一座平崗再連著無數座遠山了。

若要從山道出去,從這裡往前直著走,也得大半天的功夫才行,這裡,真算得上深山群嶺之內,僻靜幽寂之至了。

茅屋中是有著人住的,喏,現在那人業已踱了出來,他一身紫袍,足踏薄底紫靴,背挽著手,意態極其優閒的遠眺著眼前一片山色。

這位“隱士”,嘿,生了一張娃娃臉,流露著那種金童似的純真笑容,模樣在幼嫩中還帶著那麼一股子嬌憨的意味,宛如某處豪門巨室的公子哥兒,或是自小嬌生慣養的富家少爺,全是一派入世未深,不解人間疾苦憂患的孩兒神韻,簡直就是一個大孩子。

可是,一個大孩子會有這分閒情逸緻來到荒山僻野中修心養性?能夠接受那種含有禪意的空遠感懷?容納得了此等只有高人逸士,才可通悟體會的恬淡境界?他的形態與他如今處身的環境太不相宜,他實在還不到當“隱士”的年紀。

但事實上,他的歲數已不是個“大孩子”,他也確然在此靜避養息,目的全是為了暫且擺脫俗世的煩雜冗務,求在身心上獲得短暫的陶冶與調劑。

不錯,他是燕鐵衣,北六省的綠林盟主,黑道巨擘,“青龍社”的魁首,主宰著千萬人命運的“梟霸”燕鐵衣!

他是一個龐大江湖組織的首領,又是武林中聲威喧赫的雄才大豪,平時,不管有事無事,必須由他躬親裁決的幫務委實大多,而外面紛至沓來的大小雜事又更不少,日久天長累積下來,人不但乏累,更且厭倦了,因此,只要有機會,他總希望能找個空暇獨自出來走走,那怕是避入閃無人跡的荒山大澤中也罷,只要能清閒幾日,使身心都能暫且鬆懈一下,就是他最大的享受與願望了。

這一次,他好不容易找著了一段空暇,立時便將幫務交待了他的副手“魔手”屠長牧,然後一溜煙似的自個“溜”了出來,尋找他的“清修”之境去了。

他沒有帶任何人跟在身邊,那怕是他的兩個貼身護衛“快槍”熊道元、“煞刀”崔厚德也一樣被他拋丟家裡,他需要的只是安靜,不受絲毫打擾的安靜──他找著了這裡,這個地方,的確能給他所期冀的那種安靜。

來到此處,業已有三天的光景了,這遭他自定的“休假”日數,只有半個月左右,到了時候,他便不能不回去;自身的養息固然要緊,但基業的維持更為要緊,他不會忘掉他的責任,不會忽略他雙肩的重擔,有多少人是指望著他才能如常的生活下去。

沒有人知道他到什麼地方去,連他自己也不曉得此處是什麼地方以及叫什麼名字,他只是到處走走,碰上了滿意的所在,便住下來;此地,很使他欣賞,所以他住下來了,如果不被寂寞逼慌,他打算一直住到“假滿”的那一天。

這裡,距離他“青龍社”的大本營“楚角嶺”,至少也在千里之外了………

燕鐵衣很慶幸他自己的好運氣,他似乎一直有著好運氣──他來到這附近的時候,便發現了林中的那幢茅屋,茅屋很殘破,而且有好幾處坍頹,但這並沒有削減他的興趣,於是,他自己將茅屋草草修葺了一番,便湊合著住了進去;地方雖然不夠理想,但聊可避風遮雨,也算差強人意了,人到了這種境地,便該學著適應環境,而燕鐵衣慣常是能適應環境的,可以享人享不了的福,也能受人受不了的罪,何況,是苦是樂亦全在個人的感受上呢?

不知道是那個雅人逸士留下的這幢茅屋,可是燕鐵衣是懷著一種感恩的心情住進來的,至少,他省了很多麻煩,不必再辛辛苦苦於荒野深山裡,四處尋找材料來建築另一幢,那樣的話,就傷腦筋了,所以,茅屋儘管簡陋破敗,他倒也心安理得,相當自得其樂。

午時剛過,燕鐵衣才用了一頓他自烹的豐盛野餐──火烤幼羌腿,挺夠味,他尚不曉得自己在這一方面也頗有天分。

極其滿足的,他背著一雙手,溜躂著走向流瀑左邊的那座山谷,在想像中,他好像是這片山野中的主人,又似是這片天然林園的維護者,他在巡視完全屬於自己擁有的“王國”………

嘴裡哼著小調──他已久久沒像這樣心情愉快,胸襟開朗過了,如果不是長久以來的尊嚴束縛著他,他幾乎要把兒時所學的山歌也用荒腔走板的唱出來啦。

那兩座山並不高,但卻極為陡峭,中間這條穀道,就宛如是被什麼刀斧劈開的一樣,狹窄而細長,只有五六尺寬,長卻在百丈以上,站在谷底朝上望,壁悄如立,絕崖豎直,天空上成一線,好不驚險詭異!

谷底非常陰涼著,著腳處全是細軟的灰褐色砂粒,偶而點綴著幾顆半埋砂中的光滑卵石,更有點乾澗或舊河床那樣的味道;宛若“穿堂風”似的冷風,時時從狹谷中穿過,偶而還打著忽哨,總算在冥寂裡陪襯了些音響………

燕鐵衣長長噓了口氣,一時竟有脫下靴襪來赤腳在細砂上奔跑的衝動念頭,但他隨即抑止了自己這樣的想法,縱然不能說是“返老還童”吧,這樣做也未免稍嫌狂放了些………

遊目四顧,他閒閒的走進了谷底,腳踩在軟綿綿的砂地上,就像踩著雲頭一樣,舒坦極了,他不由又在暗想──就算走這幾步路吧,也較之在“楚角嶺”上要自由自在,在手下面前,他一向是步履沉疾,四平八穩的,為的,也只是要保持自己一幫之主的威嚴。

在這裡,什麼身份、地位、儀態,全他娘不必去理會,想蹦就蹦,要跳就跳,甚至大唱大叫也沒關係,世俗的禮教外衣,傳統的幫規約束,通通都可以暫時脫下來,拋開去!

真是優哉遊哉啊………

走到山谷的那頭,則又是一片山,一片林,在層疊著,銜接著,他極目眺望了一會,剛想倚在谷口的石壁上坐下來歇口氣,谷口旁邊不遠處的那叢雜草裡,忽然傳出了似那蟋蟀搖動聲響,還加雜著什麼小獸的嗥叫聲!

注視著那叢齊脛的野草,燕鐵衣沒有動作──他不喜歡這一份寧靜與安詳被擾亂,就算不是由人來擾亂他也不喜歡!

然而──

草叢裡的蟋蟀聲更劇烈了,那宛如什麼小獸的嗥叫聲也變得益加淒怖惶急,草梢在抖動,在搖晃,在起伏,好像那隻小獸正在同什麼惡毒的東西掙紮著以圖活命一般!

遲疑片刻,燕鐵衣有些遺憾的嘆了口氣,他天生是一副不忍見死不救的心腸,縱然只是頭野獸吧,他也看不慣那種弱肉強食,暴虐欺凌的場面;草叢的震動,獸嗥的哀怨,實在令他聽不下去,心裡煩躁。

於是,他大步來到那片草叢之前,微探上身,順手撥草一看──哼,原來竟是一條兒臂粗細,通體花斑燦麗的毒蛇,正緊緊纏繞在一頭小獸身上,那隻小獸,很像一隻狐狸,卻又不是狐狸,它沒有狐狸那樣的蓬鬆尾巴,它的尾巴只是短短的一撮毛球,而且顏色並非黃褐,卻呈油光黑亮,此外,不論是體形外貌,尖嘴長喙,倒是和隻狐狸差不多。

現在,那隻黑色的狐狀小獸,正在以它的兩隻前爪拚命推拒著那條毒蛇的頭頸七寸部位,一邊猶發出那種絕望的悲慘號嗥,它可能力氣太小,在推拒掙扎的過程中,眼看著那條毒蛇的三角形,佈滿疣瘰的醜惡可怕蛇頭,已越來越近小獸的喉部,勾牙森森,鮮紅的蛇信伸縮,在“噓”“噓”怪響裡,業已快沾上小獸的毛皮了。

黑色小獸的嗥叫,在掙動,在抗拒,與那條毒蛇的加緊纏噬相應合,雙方的搏鬥更形劇烈,可是,黑色小獸顯然已每下愈況,是註定了要失敗的一方!

燕鐵衣生平最厭惡的東西,就是蛇一類的長蟲動物,他極度憎嫌那種黏濕濕,滑──的細長胴體,尤其對於蛇類的冰冷而木然的殘酷雙眼,遊走時的波顫,攻擊獵物時的悄無聲音,在在都令燕鐵衣感到邪惡、陰毒、以及作嘔;他痛恨這種玩意,此外,他也吃過蛇的虧──多年前,在“北固山”有一條名叫“白娘娘蛇”的奇毒長蟲,便差一點要了他的命!

黑色小獸似是也察覺了外界的異動,它發現了燕鐵衣,它那雙蠶豆般大小的眼睛便望向燕鐵衣臉上,儘管只是一隻獸類,燕鐵衣也能體會出那雙小眼中的祈求、希冀,與惶恐的神韻,甚至,他還看出來那雙碧綠小眼竟是淚汪汪的呢!

憐憫之情油然而生,燕鐵衣身子微斜,一道寒電宛如起自虛無、又逝向虛無,他的“太阿劍”只是那麼來無蹤,去無影的飛探,那顆呈現三角形的可怖蛇頭,已經血淋淋拋出三丈多遠!

完全和燕鐵衣的預料相符合,他知道,若要救這只黑色小獸的命,只須舉手之勞便行,如今,他的確只是舉手之勞。

蛇頭一去,蛇身自鬆,那頭小獸拚命掙紮著自盤繞的蛇個中間脫了出來,但可能是受了傷,也可能是太過疲倦,它只脫出蛇皮,立即又踣倒於地,一邊猶在不停的悲叫著,似是呻吟求助。

望了一眼那尚在蠕動的蛇身,燕鐵衣生恐再出意外,他打算好人做到底,毫不考慮的走上前去將那隻黑色小獸抱起,並擁在懷中,一邊溫柔的加以撫摸,一邊低聲呵慰著:“別怕,小東西,別怕,你的危難已經過去了,不會再受到傷害,乖乖的歇上一會,我再餵你點吃的,好生去吧;以後可要小心了哪,蛇這玩意最是陰毒不過,你千萬要留意,它們那一族類,就專門弱肉強食,欺凌幼小………”

黑色小獸在燕鐵衣懷裡輕輕聳動著,不時哼唧出聲,似在撒嬌一樣,並用它的尖嘴觸嗅著燕鐵衣的手腕部位,似是十分溫馴──不只溫馴,更有幾分感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