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何聞野躺在竹榻上,展一展鋪蓋,腦中心裡排山倒海的俱是前兩時辰迦龍對他說的那番話。

近日迦龍又添了一樣新喜好,便是逗著他玩。逗他時又總不把話說完滿,方才迦龍說到要緊處時便忽地站直身來,望望遠處那堆油光水滑的水鳥,又將話頭岔開去,說些什麼“聞野,你看那邊那幾隻鴨子是蒸了好還是烤了好”,叫他那一腔追問頓時噎死。

窗外不知幾時下起了零星夜雨,寒氣略略濃密,風又瀟瀟雨又飄飄,間或摻入幾聲遠處鷓鴣的低鳴,是個頗宜胡思亂想的雨夜。何聞野心裡那團怎麼理都理不清的亂緒霎時瘋長開來,枝葉葳蕤、盤根錯節,一會兒是當年迦龍在一堆面貌複雜的詩詞曲賦裡挑著詞給他取名字的光景,一會兒是平日裡迦龍手把手教他練功夫的情境,一叢叢少年心事蓬勃起來,極富春朝氣象,末了、那堆心事匯成一股,幻作白日裡他師傅對他說的那句“那你這是想和為師雙修嗎?”

單是這一句又能牽連出其他許多句來,什麼“為師從來不嫌你醜”、“不嫌,你特別可愛”,一句接一句地往他耳邊飄來。

他越想心裡便越亂——他睡覺的竹榻是靠牆擺的,隔一堵薄牆便是他師傅的寢房,一牆之隔,他怎可想著這非分之事?

於是何聞野哪裡還敢繼續往下想,只念了幾句靜心口訣,調勻了氣息,想趕緊睡了。怎知神思一褪下去,夢又疊上來。雨漸漸下大,鷓鴣畏風寒、怕霜露,越啼越愁,可小少年的夢中卻半點不愁,一派草長鶯飛的好景象。春水、春禽、春花、春霧,幢幢春霧中又忽地現出一身形極挺拔的人來喚他坐下,然後一把牽住了他,一回神、他猛地就落進了人家臂膀架好的懷抱裡——這人的臉籠在了霧中,眉目看不大真切,只朦朦地瞧見一對綠眼珠。

何聞野還未反應過來,人家已經動手來解他衣領了,邊解邊道:“雙修之事迫在眉睫,現今便開始罷。”

只片時工夫,人已剝去他大半衣衫,脣舌相戲、眉眼牽連,脣舌所過之處又惹起許多風月,連他那雙瘢痕交錯的肩都啃得下嘴……

第二日晨間、何聞野從那個雜雜遝遝的夢裡猛地醒轉,竟覺襠裡一片濕熱。又滑又稠的一片,擺明是他那場少年春夢的尾巴。

好新鮮滾燙的一個夢,還帶餘溫的。

他活了十年又七載,大約是頭一回嘗了這種事,一張臉頓時漲得極紅,眼神同手腳都尷尬得無處安放。

正是這尷尬之際,門外卻傳來一陣敲門聲:“聞野,你醒了麼?我昨日同你說的雙修的事情……”

猛地一聽,這聲音同夢裡那個“雙修之事迫在眉睫,現今便開始罷”不是同一把聲麼。

於是迦龍在門外聽見的便是一陣兵荒馬亂的響動了,其中大約有何聞野同手同腳地從床上爬起、又同手同腳地從床上摔下,末了同手同腳地將衣褲卸下又套上等一溜兒複雜的動靜。待那陣劈裡啪啦的響動過盡後,木門半開,出來一個衣衫不太整、鼻息不太穩,面上還掛著一層薄紅的小徒弟。

迦龍自然不知何聞野發了怎樣一場驚心動魄的夢,只怪異為何他徒弟練那魔功練到第八層了還能從床上摔下來這等狼狽。

他順道伸手來替何聞野整直了衣襟上幾條褶皺,笑道:“你昨晚發噩夢了?”

那廂他隨口一問,這廂何聞野卻霎地僵直成一團,一句也不敢答他——他今年得有十六七了,那些帶顏色的事兒也是朦朦朧朧懂得一些的,那種夢哪裡算噩夢呢,春宵美夢才是。昨夜他神志朦朧地陷在“那種夢”裡,渾似腳底踩雲,一個打滑便墜進處濃豔幻境。但是這種夢到底、到底……到底十分僭越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他又生成那副德性,怎、怎的夠格去發那種夢?於是無邊風月裡便潛著一連串的提心吊膽,害怕它漫無邊際,又害怕下一瞬便雄雞唱、天下白,一切散得精光。

他胡思亂想了一大堆,半個詞都擠不出。

迦龍見他眼神飄渺、神色呆愣,只以為他昨夜真發了什麼不太好的夢,趕緊調轉了話頭,將話往正事上引:“罷了,為師同你說一說要緊事罷。”

“屋裡地太小,功法施展不開來,我看那書上說的雙修的事情還是到油菜田中來比較好。”

他這話不得了,何聞野本是一頭沉在那一堆胡思亂想中的,竟霎地便叫他這話拉了回來。

屋裡地太小……施展不開……到油菜花田中去比較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師傅他竟要白、白日宣淫?且、且要到那野地裡……

“師傅,這、這青天白日下,恐怕不太好罷……”

“怎麼不好了?且今日天時晴好,不正好麼。”

迦龍笑著來回望他,窗外初霞迎面一照,光色將他一副眉宇襯得愈發深邃。

迦龍天生一雙笑眼,平日裡又總面掛笑意,何聞野看他那副笑面也看了快十年了,卻唯有今日,師傅這笑落到他眼中竟乍生出許多風流、狎暱、不正經。可風流、狎暱、不正經是一樁,那股風流裡透出的非凡英俊又是另一樁。

何聞野抿了抿雙脣,臉紅得愈發厲害,腦中一會兒是平日浣衣時望見的醜陋倒影,一會兒《波卑夜經》裡那句顏色詭譎的“欲練此功,必先雙修”,最末是昨夜他師傅入他夢來,一雙綠眼似沉潭寒星,又有些些像林中猛虎的碧眸……

“別發愣了,”正在他又神遊天外之際,迦龍忽地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師傅先到那菜田裡等你。”

何聞野望望他師傅往外走的背影,一顆心東南西北地亂撞——他將迦龍那句“為師從來不嫌你醜”於心裡翻來覆去地念了十幾遍,終於狠閉上眼睛,心如擂鼓地走了過去。

此時正是卯時末,林間已有杜鵑啼聲細唱,霞色將那片油菜花田洇得朦朧,隱隱要將一片菜花洇出海棠的顏色。

何聞野一眼便望見迦龍立在晨風中,眉飛入鬢、衣袍翻飛,背後一片漫天的霞光,遠遠望去竟如因思凡下世的神將一般。

他到底留有最後一線羞赧,低聲道:“師傅,真的要在這裡行、行那種事麼?”

“有什麼不行麼?”迦龍挑起眉來看了他一眼,面上掛笑,“你先坐下罷。”

於是何聞野便往那菜花叢中一坐,雖是一副極聽迦龍話的模樣,頭卻垂得極低。他這點小心思不難猜,無非是想將面上瘢痕遮住些些。

菜花上猶掛朝露,然而何聞野卻連衣衫沾濕了也渾然不覺,腦裡一疊一疊的俱是他昨晚上發的那個夢,在那夢中迦龍也是這般讓他坐下,然後便來牽他的手,再碾他的脣,先解了外衫、再除了小衣,風月無邊、諸般沉浮,尾骨仿若叫人敲碎,筋脈仿若浸到酒中……

可惜他才胡思亂想沒多久,下一瞬便被他師傅一句話攔腰截斷了:“你頭垂這麼低幹什麼?來,手伸給我。”

於是何聞野又費了很大勁才止住雙手的一陣抖,遞出兩邊手去叫人握住。

事情行到這裡,他本以為他師傅該像夢裡那樣來解他的衣了,卻怎料只有一段長長的沉默,迦龍雙手半點動靜都無。他剛想抬頭去瞧,卻忽地有一股熱意汩汩地往他掌心裡鑽,一路躥進他四肢百骸裡,直直通入丹田。

只見這菜田裡霎地有風捲起,一陣驚芒掣電一樣的風,震得滿地黃花一剎間蔫頭耷腦,更摧落遠處幾株桃樹新發的枝葉。

當年關於迦龍功力深淺的傳說可多了,一則續一則,都不帶斷流的。其中一則便是說他腰間那把劍只是柄擺設,有燕子阿飛親口作證,那劍不過是他初入漢人江湖時圖新鮮買的,十文錢淘來的十八流街邊貨,就為了襯一襯氣勢、附一附風雅。他真正厲害的其實是渾身內力。人們只知他自西域來,不知他來路上有些什麼故事,有人傳他途經於闐時曾赤手空拳助於闐王擊退過一隊柔然兵,有人傳他曾在大漠裡用二指夾碎過玉面神劍的那柄青光劍,傳來又傳去,從春傳到夏、從秋傳到冬,無非在傳他內力如何深厚、是一則如何鮮豔澎湃的傳奇。

“如何?你有沒有感覺身體裡輕了許多?”迦龍收回給他輸內力的手,低聲道,“這邪功實在陰險,為師細究過其中原理,練這功夫好比喝毒,雖一日千里,可後患無窮,需得來個功力更強的人將那毒逼出來……”

何聞野聽他師傅講了那許多,卻是左耳進右耳出,把迦龍的話當了過耳風去。

他低頭望望自己,衣衫是齊整的、髮也沒散下半縷,手也沒被人又親又摸過——不是說要雙修呢嗎?

何聞野靜了片刻,銀牙咬碎,這才擠出一句斷斷續續的來:“師傅,你不是說要、要雙修嗎?”

迦龍聞言,頗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從袖裡拿出那《波卑夜經》翻給他看。

先是那一頁“欲練此功,必先雙修”,無錯。

然後迦龍又往後翻了一頁,裡頭的文字陡地峰迴路轉,把前一頁那股極富豔情意味的顏色都褪盡了:“此雙修之法不同於陰陽派房中術,只以雙手傳功逼盡體內毒氣即可。”

何聞野將那行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十好幾遍,眼都瞪大了。

昨夜一夢,頃刻碎作鏡花水月。

人到急處,話裡便會現出些不甘心的意味來:“可‘波卑夜’之意不是欲界天魔之首麼,怎的會、會……怎的會如此光明正大!”

迦龍將那書抬到眼前端詳了一遍,道:“或許寫下這書的人本意是讓人斷絕六慾,這才好潛心修煉。又或許取這名字只是取著玩的,我看它通篇與那天竺佛教也扯不上太多關係……”

他說了半截,忽地頓住,好似從何聞野的話中嗅出些什麼來。

“聞野,你以為是要行‘房中術’那種雙修?”迦龍望了眼他徒弟紅到透的臉,似是終於頓悟,“怪不得你此前多番扭捏……”

他眯起一雙笑眼,笑道:“那你這是想和為師來那種‘雙修’麼?”

迦龍半邊臉沉在將散的霞光中,猶隔雲霧,一邊長眉挑起,比當年那個被一眾姑娘牽掛在夢中的“深閨夢裡人”還要英俊上許多了。

何聞野那點藏藏掖掖的心事一朝叫人戳破,方才那點“不甘心”的底氣霎地漏淨。

此時正有朝露沿他襟口滴下,一路順著鎖骨蜿蜒下去,涼意十足。

那廂他師傅拋出這麼個問題,一下把他砸愣了。昨夜那個夢又卷過來,似一汪浪頭極猛的春水,極像要來逼他弄一弄潮似的。眼下這窘境,他大可像前幾回一般運個輕功飛出去,如煙塵逃出三丈開外——然而就在這情境,他竟硬扯起那股憋了許久的膽氣,也不顧面上瘢痕了,就這般抬起臉來直直地對著迦龍:

“我、我想啊!我一直都想……”

作者的話:

下一次更新大概可以開車了,開完車就能完結惹!

大家喜歡這個小故事的話可以來評論幾句嘛(。・`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