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
第六章 癲龍狂客
上天堂,下蘇杭。
蘇州為江南靈秀之所鍾,風景佳麗,無出其右者。
所謂:“枕江而依湖,會海濱之饒,擁土膏之利,民殷物繁,田賦所立,吳郡之於天下,如家之有府庫,人之有胸腹也。
三代之後,東南之財力,西北之兵甲,並能爭雄於天下!”
這一大江下河的地方,為兵家必爭的要地。
自古以來,姑蘇文物,秀絕江南,色盛絃歌,園堆花石,虎邱靈巖之勝,膾炙人口。
杜苟鶴有詩曰: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故宮閒地少,水鄉小橋多。
這首詩極為篤實,益以吳儂軟語,學士名媛,至稱第一。
蘇東坡有這麼兩句:“地入江南最有情,傭夫販婦皆冰玉。”誇之妙甚。
甚至於大街小巷,皆冠以蘭名。
其實,吳宮遺韻,千載百芳,又豈止名閨畫苑而已也。
蘇州為歷史名都,多名人故宅,相傳伍子胥宅在胥門旁,專諸宅在閶門內專諸巷,范蠡在太湖的後山。
漢時朱買臣的故宅,在穹窿東麓下,有磐石高廣丈許,俗稱為朱買臣讀書檯。
三國時孫權母吳夫人宅,即今之“開元寺”麓。
周公謹宅在讓煞寺內,當時的舊井尤存。
“姑蘇”另有一名古蹟,那就是天下皆知的“姑蘇臺”。
“姑蘇臺”又名“胥臺”在吳縣西南三十里橫山西北麓姑蘇山上,為吳王闔閭所造,所謂旦食鯉山,盡遊蘇臺者是也。
後由夫差增築,費工巨萬,高見三百里,設宮妓千人,別立“春宵宮”,為長夜之歌,並作天池,遊龍船,日與西施為嬉,及越入吳,一把火焚之無餘。
這一天中午,風清日朗,晴空萬裡無雲,橫山西北麓,也就是姑蘇山上,灑脫飄逸地登上了一個人來。
這個人,儒衫飄飄,步若行雲流水,看那頎長的身材,加上那襲雪白的儒衫,只一眼就令人覺得超拔不凡。
可是這個人不能看臉,那滿臉病容的一張臘黃臉,看一眼也就會令人倒足胃口,暗嘆造物之弄人。
這個人,就是來自“濟南孔家店”的教書黃先生黃玉。
黃先生這位讀書種子,在這時候上“姑蘇山”,必然是雅興登臨,覓點詩料,再不就是憑弔這吳時古蹟,搖頭晃腦地感嘆一番。
黃先生步履不慢,他未見吃力,很快地他就登上了“姑蘇山”,只再轉過一處山壁,眼前便是“姑蘇臺”故址。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聲音,聽見了有一種怪聲從即將轉過的山壁那一邊傳了過來。
他詫異地停了步,凝神一聽,敢情是有人在振吭狂歌:
“姑蘇臺前楊樹黃,
百花洲上日蒼涼,
吳王飲酒不知醉,
越女唱歌空斷腸,
蔓草寒煙走慄鹿,
芙蓉秋水浴鴛鴦,
魚船蕩槳石湖去,
坐看青山到上方……”
黃先生書讀萬卷,胸蘊極廣,他一聽就知道這是元詩人玉山顧瑛的“過姑蘇臺”一詩。
黃先生微微為之動容,令黃先生動容的,並不是玉山顧瑛的這首“過姑蘇臺”詩,而是唱歌人的歌聲。
那歌聲,悲愴、雄渾、豪壯,如金聲玉振,裂石穿雲,鏗鏘直逼長空,好精湛的內功真氣。
這是誰?是哪位武林異人奇客先他而至,也來此雅興登臨,覓詩料,迎風高立,振吭狂歌?
黃先生眉鋒微皺,正欲思量。
只聽適才作歌之人大笑說道:“千里迢迢,遠來登臨,盼只盼一睹敖光,聞些昔日吳宮脂粉香,卻不料眼前荒涼一片,廢墟一堆,所見不過狐鼠野兔,所聞只是濕潮黴味兒,令人倒足胃口,好不失望,走了,虎丘走一趟,莫讓人久盼!”
黃先生一聽這人要走,匆忙間他未加思索,立即輕咳了一聲,這一聲輕咳驚動了那人,只聽一聲輕“咦!”:“怎麼,我之後又有同好到,想必也是位慕虛名而來的雅士,誠如是,則我當不虛此行也……”
此人有點癲狂。
黃先生雙眉微微一揚,邁步走了過去。
繞過那片山壁再看,那座“姑蘇”荒臺之上,高高地迎風卓立一人,只一眼,黃先生神情便為之震動了一下。
那姑蘇荒臺之上站的是一位身材頎長,白衣一襲的俊美中年文土。他,長眉斜飛,鳳目微揚,脣若塗朱,稱得上罕見的一位美男子。
更難得他有一種灑脫,飄逸,超拔不群的氣度。
而唯一令人皺眉的,是這俊美中年文士帽下鬢髮零亂飛舞,那襲白衣也黃漬斑斑,腳下一雙鞋鞋頭都破了,根本就有點不修邊幅。
這麼一個人,卻是個不修邊幅的人,怎不令人扼腕。
中年文士一眼瞧見黃先生,鳳目之中飛閃兩道奪人異採,而及至他一雙目光盯在黃先生臉上時,那奪人的異採倏然斂去,搖頭一嘆,出聲說道:“可惜,造物弄人,莫過於此也……”
黃先生明白他何指,但他沒在意,邁步走了過去,直逼姑蘇
荒臺之下,停步搖頭,立即輕哼出聲:
“姑蘇臺前楊樹廣,
百花洲上日蒼涼,
吳王飲酒不知醉,
越女唱歌空腸斷……嗯,昔日風光綺麗的‘姑蘇臺’,今日卻成了荒涼一片,廢墟一堆,枉我來這一趟,好不令人失望,早知道我就往‘虎丘’去了……”
黃先生是有心而發,俊美中年文士目中再現異採,低頭凝注,深深一眼,立即接口說道:“閣下之言,令人深有同感。”
黃先生趁勢抬了眼,道:“閣下也是被騙來的?”
俊美中年文士仰天一個哈哈,道:“閣下這個騙字用得好,‘姑蘇臺’之行我是被騙了,至於‘姑蘇’之行我是否也是被騙來的,目前當未卜可知!”
黃先生目光一凝,訝然說道:“閣下這話……”
俊美中年文士笑道:“我狂是狂,但並不傻,我又如約而至,閣下這位主人怎好再裝傻?請上這姑蘇荒臺一會。”
黃先生沒動,呆了一呆,道:“我是真不懂閣下何指,區區遠道而來,慕名登臨‘姑蘇山’,何曾跟閣下訂過約,何曾邀約過閣下?”
俊美中年文士笑容斂去,看了黃先生一眼,然後飄然舉步下臺,到了黃先生面前,又深深一眼,道:“閣下非‘姑蘇癲狂生’?”
黃先生失笑道:“區區不懂什麼‘姑蘇癲狂生’,區區是來自山東濟南孔家店的一個教書先生。”
俊美中年文士手腕一翻,自袖底取出一張大紅燙金柬帖,往黃先生眼前一送,道:“這不是閣下擲下的?”
黃先生人目大紅燙金柬帖,心頭便為之微微一震,再凝目一看,心裡頓時起了一陣好奇之感。
那張柬帖上,寫著龍飛鳳舞的幾行狂草,寫的是:“你也癲狂,我也癲狂,究竟誰為天下最癲狂,且看十五日後姑蘇虎丘一較量。
特柬敬邀,至盼撥冗,不來者算不得癲狂,應抬手自消癲狂二字,從此避於人後可也。
姑蘇癲狂生”
有署名而沒有上款,就這麼癲狂的幾句話。
黃先生收回目光,立即抬頭,道:“閣下,我一不癲,二不狂,更不識此物……”
俊美中年文士翻腕藏起柬帖,舉手一揖,道:“那麼是我唐突,本來嘛,柬帖上明明寫的是虎丘,又怎會移地到這姑蘇山上來,望祈恕我!”話落,他轉身要走。
黃先生忙道:“閣下,且請暫留一步。”
俊美中年文士回身投注,道:“閣下有何見教?”
黃先生道:“不敢……”
抬手指了指俊美中年文士衣袖,道:“我請教,這癲狂二字何解?”
俊美中年文士毫不遲疑,道:“區區複姓司馬,單名一個逸字,自號‘談笑狂客’。”
黃先生一付恍然狀,“哦!”地一聲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閣下是位狂客,這邀約閣下之人則是位狂生,他不服閣下之狂,竟欲與閣下作一番較量,看看狂字誰屬,究竟誰狂,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