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化身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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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天色早已大亮,天王觀中,眾目睽睽,就算田秀貞不反抗,韋鬆竟想不出一個妙策,將她帶走。
他思之再三,忽然心中一動,道:「你不要以為男女有別,我就沒有辦法將你帶走,哼!我可以用一條氈被,把你一裹,然後挾腋而出。」
田秀貞毫不畏怯,反而掩口笑道:「大白天裡,你一個昂藏男子漢,侵入女子私室,用氈被脅裹一個女人而去,要是傳揚出去,只怕你有口難辨,天下人永遠也會疑心你用心不正。」
韋鬆臉上一紅,想了一想,又道:「難道我不能先制住你的穴道,再擒一個侍婢,要她抱著你跟我一起走,她怎敢反抗!」
田秀貞越發哂笑起來,道:「你不妨試試看,我的侍女個個忠心耿耿,只怕這辦法也未必行得通。」
她好像胸有成竹,一面笑著,一面舉掌輕拍兩聲,叫道:「小琴,進來!」
隨著呼聲,一個紫衣女婢應聲掀簾而入。
韋鬆反倒一怔,錯掌叱道:「你要幹什麼?」
田秀貞嬌笑道:「咦?你不是準備擒一個侍婢麼?小琴是我貼身婢女,索性我替你叫進來,省得你多費手腳。」
小琴迷惘地望著韋鬆,又望望田秀貞,似乎弄不懂他們在玩什麼玄虛,雙眸中霎霎不停,卻又不便開口。
韋鬆尋思無計,一顆頭漸漸低垂下來,他固然知道田秀貞一身功力不在自己之下,但若彼此以武相拼,他或許不致服輸,一旦涉及心智機謀,和田秀貞相較,他就顯得不是對手了。
他偷偷望了小琴一眼,只覺這女孩子形態模樣,都跟曉梅有幾分相似,只是,看她那純厚忠心的眼神,當不會和曉梅一樣,反助自己的了。
沉吟半晌,韋鬆恨恨地一頓腳,道:「就算我沒有辦法生擒你離去,至少,我還能夠拼了一命,將你殺死或者打傷,無論如何,午刻以前,不讓你登上海船。」
田秀貞冷冷地笑道:「當真動起手來,以你武功,能勝得了歐陽兄弟、霍劍飛、盛巧雲和凌鵬這批人的聯手合擊嗎?這些人中任何一個,都不是庸手,相信你會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韋鬆別無他法,最後一橫心,正準備取出「逆天祕籙」,讓她死了貪婪之心,不料主意才定,房門外突然響起一陣畢剝聲。
他心頭一驚,雙掌交錯,飄身掠退到牆壁角下,小琴欲往應門,卻被田秀貞以目示意止住。
田秀貞親自問道:「是誰?」
門外應聲的,竟是歐陽琰,只聽他隔門道:「時刻已經不早,請教主準備起駕登舟出發。」
田秀貞目視韋鬆,默然片刻,突然咬咬櫻脣,揚聲道:「請左護法傳令,海口弟子一律撤回船幫解除租約,徒眾一律集中本觀,待命返回洞庭總壇。」
這話一出,韋鬆幾乎和門外歐陽琰同時驚呼出聲,甚至侍女小琴,也滿面驚詫之色。
歐陽琰起初不信自己的耳朵,兀自問道:「教主之意,東海之行,作罷了?」
田秀貞猶豫地答道:「不錯,這是我的意思,左護法不必疑詫,我自有我的道理。」
歐陽琰「啊」一聲,不再言語,腳步聲急疾奔離而去。
田秀貞徐徐轉過臉來,對韋鬆嫣然一笑,道:「這樣你總滿意了吧?」
韋鬆怔了一下,冷笑道:「你別想當面哄騙我離開,等一會再密令登船出發。」
田秀貞笑道:「瞧你看起來正人君子,怎的心眼竟會這樣多,你要是不相信,明日午夜,可在臨安附近玲瓏山麓相候,看看我是不是反覆奸詐的人。」
語聲一頓,明眸數轉,又輕嘆一聲,道:「歐陽琰此去,必然使眾人群起驚疑,不出多久,歐陽瑉一定會再來當面問我原因,你在這裡諸多不便,還是快些離開的好。」
韋鬆沉吟一下;道:「也好,但是我不妨再警告你一次,假如你存心詐騙我,下次相見時,便是你我強存弱死的時候!」
說罷,返身拍開窗戶,雙足輕點,孤身而出。
田秀貞沒有回答,只是望著韋鬆離去的身影,緩緩吐出一口幽怨而深沉的嘆息。
韋鬆旋身退出天王觀,臨去的剎那,偶一回顧,果見歐陽瑉正急匆匆穿過迴廊,向田秀貞所居雲屋如飛奔去。
回到海寧城中,韋鬆仍然想不透何以田秀貞竟會臨時改變了主意?他心地坦蕩,全未想到田秀貞在他離去的剎那,目光中包含了多少傾慕和幽怨之情,包含了多少少女獨有的異樣心聲。
他獨自尋了一家酒樓,臨窗淺酌,默默思忖著,最後,決定且到海邊探問一下船幫消息,不難辨出真假。
事情果然出乎他意料之外,當他抵達鱉子門時,許多海船正趕著潮汛,爭纜出海,船上,並無一個萬毒教門下。
他飄然再到陳老大那間茅屋,打聽之下,才知道田秀貞並非假話,萬毒教弟子已全部撤走,與船幫所訂包租船隻的租約,也宣告作廢了。
韋鬆又是驚疑,又是欣喜,但他仍然防備田秀貞會暗起變化,於是,假作觀潮,在海寧江茶寮中,守候到黃昏時分,直到證實萬毒教果然未再出現,這才返回海寧城中投宿安睡。
這一夜,他睡得十分香甜。
短短一日之內,他不但阻止了傲嘯山莊和萬毒教覬覦三聖島,而且,更輕而易舉得到了「逆天祕籙」上冊抄本,三聖島囑託的兩件事──尋找祕籙和援救藍如冰,他已經完成了一半了。
不過,順利之中,也有隱憂:
第一,霍劍飛雖然發現,卻不見藍如冰下落。
第二,與傲嘯山莊金豪所訂三日之約,勢非履踐不可。金豪說:事關你父親一段往事,往事是什麼?他決心要弄個清楚,但,這樣一來,他只好先將追查藍如冰安危下落之謎暫行從緩了。
第二天一早,韋鬆趁天色初明,便起身趕往天王觀查看,觀中除了殘桌亂椅,萬毒教果已人去屋空。
他掉轉身子,立即循路西進,黃昏之際,一口氣趕抵臨安縣,四處打聽,卻未聞有萬毒教人馬經過。
韋鬆疑心又起,忖道:該不會是田秀貞那賤人施展調虎離山詭計,表面下令撤離天王觀,暗中另由他處僱舟出發,卻騙自己到玲瓏山見面,這一來,我豈不上了她的大當?
心念及此,大感恐慌,匆匆在城中用些食物,便想折返,細忖又覺不妥,假如田秀貞當真施用奸計,他業已上當遠離,縱然趕回海邊,只怕也無法再追上了。現在天色已暗,索性且到玲瓏山麓試試,午夜不見她如約來到,只好連夜東行,僱船直駛三聖島應援。
打定主意,當下匆匆結束攜了長劍趁夜出城。
玲瓏山就在臨安城北,本是天目山餘脈,韋鬆抵達山麓時,不過酉刻才盡,遠看山腳一片疏林之前,正有一個人負手而立,身上儒衫飄拂,卓然如玉樹臨風。
韋鬆才到近處,那人已聞聲轉過身來,含笑拱手道:「來的可是韋少俠嗎?」
韋鬆掃目一瞥,只見那人約莫有三十餘歲,濃眉厚脣,面頰上更有一條斜斜的刀疤痕印,這面容跟那一身飄灑的儒衫,顯得極為不配。
他心裡犯疑,也遙遙拱手還禮道:「小可正是韋鬆,兄臺何以相識?」
那人嘿嘿笑道:「在下何曾識祖韋少俠,只因奉教主令諭,特來此地恭候俠駕,已有許久了。」
韋鬆駭然一震,不自覺欺進一步,沉聲道:「原來兄臺竟是萬毒教門下,田秀貞何以不親自前來?」
那人冷笑道:「教主當時情非得已,與少俠訂下今夜之約,但此時早已乘舟出海,無法分身前來應約,故令在下專程相侯。」
他話尚未完,韋鬆已神色大變,倏忽搶前一步,厲聲喝道:「你說什麼?田秀貞已經登舟出海了?」
那人點點頭道:「不錯,教主親率本教高手,遠赴三聖島,奪取奇書『逆天祕籙』,此時大約已決抵達島上了。」
韋鬆聽了這話,腦中「轟」然雷鳴,跌足道:「賤人,當真中了她聲東擊西的詭計了!」
說著,拂袖擰身,身形已凌空技起,向東馳去。
但,他才奔出未及十丈,那儒衫漢子卻又冷聲叫道:「教主尚有書信致送少俠,難道少俠也不看了嗎?」
韋鬆聞言頓住身形,岔岔道:「什麼書信?趕快拿來。」
那人從懷中取出一封密封書柬,遙遙一擲,那書柬「唰」地破空飛起,直向韋鬆胸前射到。
韋鬆翻腕一把抄住,只覺薄薄一封書柬,竟然力道十分渾厚,不禁略帶驚詫地掃了那儒衫漢子一眼,低頭展視書柬。
只見信封上寫著「面陳韋少俠親鑒」字跡娟秀有力,顯然出自田秀貞手筆。
他此時心亂如麻,匆匆撕開封口,凝目展讀,越讀臉上越紅,心裡也越跳得厲害,原來信中寫道:
韋少俠如晤:
昨日觀中一面,妹置身威迫之下,惶惑顫慄,無計可施,不得已行此聲東擊西下策,自覺汗愧殊深,難以自辯。
自得奇緣,把晤於萍水之間,向承呵護,結伴偕行,雖假鳳而虛凰,妹實深感殊榮!湘北之行,餘韻長縈腦際,每午夜夢回,追憶徒增嘆息,雖兩地遙隔勢同仇讎,少俠風采,妹將終生難忘也。
竊謂男女之情,發乎內心,矯飾掩蔽,空益懊惱。妹雖側身草莽,自問差堪異於俗柳凡花,仰慕之心,可照天日,少俠不以異端見棄,終將有報於尊前!臨箋驚惶,紙不盡言,那日相見,當知妹言非妄矣!
妹田秀貞敬書
這封信中,除了不露骨的向韋鬆表示了傾慕之情外,對東海之行,並未多作解釋,韋鬆看罷,冷哼一聲,竟有一種難以描述的落寞之感。
那中年儒衫漢子拱手道:「教主臨行,囑咐在下將書信面陳,少俠如有覆信,也可由在下帶去。」
韋鬆冷笑道:「她已經遂了心願,此刻怕已到了三聖島,還有什麼話好說。」
那人好像有些失望,又道:「教主對少俠仰慕甚久,只恨彼此身分相殊,難獲少俠諒解,日常對屬下提及,傾慕之情,決非虛假。」
韋鬆怒目道:「我與她勢如冰炭,絕無交誼可言,你不妨轉告他,下次相見時,不是她死,便是我亡!──」說到這裡忽然心中一動,沉臉喝道:「你是誰?怎的從前並未在萬毒教中見到過你?」
那人冷冷答道:「在下不過是教中一個無名小卒,何勞少俠動問?假如少俠別無回書,在下這就告辭了。」抱拳一拱,轉身便向疏林行去。
但是這答覆,卻不能令韋鬆滿意。
他腦中飛念忖道:田秀貞令人傳書,而且內多涉及私情,怎的不令貼身侍婢前來,此人既是男人,從未見他在萬毒教露過面,無論如何,也不會要這樣一個人前來傳書送信,其中也許大有蹊蹺?
想到這裡,揚目一看,那人已快要走入林中,連忙高聲叫道:「喂!等一等!」
那人聞聲並不回頭,反而加快腳步,如飛向林中奔去。
韋鬆雙肩一晃,身形貼地疾掠,探手一把,沒有抓住那人,卻見他舉手掩面,閃身奔入疏林,一連幾個轉身,早已不見影蹤。
韋鬆呆了一呆,及待投足追入林子,卸尾疾趕,剎時穿透疏林,只在林子盡頭,找到一襲儒衫,儒衫之旁,有一副製作精巧的人皮面具,頰上尚有一道假造的疤痕。
他至此才恍然大悟,喃喃自語道:「原來竟是她自己喬裝的──」
他為什麼要喬裝寄書,很簡單,那是因為信中之言,不堪當面吐露。
這樣看來,所謂「聲東擊西」,所謂「調虎離山」,所謂「東海之行」,全是子虛的了。
她這般費盡心機,臨事忽然改變主意,放棄了三聖島奪書之舉,為了什麼?還是為了一個奇妙的「情」字。
韋鬆悵然嘆一聲,心神一鬆,迷迷糊糊跌坐在林子盡頭,四望曠野,荒叢一片,許久許久才迸出一句話。
「真是一個奇女子!」
至於「奇」在何處?事至如今,到底是敵是友?這些問題,連他也分辨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