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夤夜作賊的美人兒
楊致遠將往事想到這裡,不由得長長的嘆一口氣,那一晚,可以說是他一生中真正幸福的開始,也可以說是他一生痛苦的開始。
沒有這一晚,他不會有十餘年來的顛沛流離,也不會在今晚對雅麗絲·陳那樣地驚訝,他拉起毯子,想矇住頭,快一點睡去,不再沉湎在往事中,但是,當他剛將頭矇住的時候,突然聽得窗子「咯」地一聲。
楊致遠苦笑了一下,心中暗暗自言自語:「是真的老了?還是太多地沉湎在想像之中,以至耳花了?」
可是,他剛自言自語時,窗欄上又是「咯」地一聲。這一次,楊致遠聽得清清楚楚,絕不是耳花!他輕輕地提下毯子,慢慢地轉過頭去,只見窗外一條黑影,輕輕地向旁閃去。
身形是那麼的苗條,就是最美麗的芭蕾舞演員,也不會有那麼美麗的身材。
「濬子!」他脫口叫出來,可是黑影卻不見了。
一霎那間,楊致遠不禁呆住了。
眼前的景象,和十七年前,一模一樣!
是真?是幻?
他使勁地擰了擰頭,眼前的人影已然不見了,室內佈置是現代化的,窗外也沒有法國梧桐,而只是綠色的路燈,自己並不是在上海,當然也不是十七年之前。
然則,剛才的一切,全是幻象?
楊致遠靜靜地等了好一會,才站起來,推開了窗子,才一推開窗子,他就發現窗欄上一柄三寸來長的小刀,釘著一封信。
信封是玫瑰紅色的,出奇的艷麗。楊致遠探頭四望,除了偶而的一輛汽車之外,四周圍靜到了極點。一切都是幻象,難道如今抓在手中的玫瑰紅信封,也是幻象,楊致遠的心情既激動又興奮,難道是十餘年來,自己天涯海角的尋覓,已然有了信息?
扭亮了燈,從玫瑰紅的信封中抽出玫瑰紅的信箋,信箋上的字很工整:「楊致遠先生:這封信,我們特為之送到你的家中,是甚麼用意,想來你一定明白,我們告訴你四個字!莫管閒事。」
下面連記號也沒有,當然更沒有署名,那「莫管閒事」四個字,特別地大,也特別地刺目,因為是用紅墨水寫的。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四個字的下面,還滴了幾滴紅墨水,像是楊致遠一多管閒事,他的鮮血就會迸濺一樣!
楊致遠苦笑了一下。
這不是閒事!如果只是一個有著龐大組織的賊黨,在向黃富山這樣的商人下手,撇開公民的觀念不談,他還可以將這種事當做閒事。當做昨晚上根本沒有發生過和大漢毆鬥,黃富山室中,也根本沒有傳出過女人的尖叫聲一樣。
可是,那玫瑰紅的晚禮服,玫瑰紅的信封和信紙,那水靈靈的眼睛,那略嫌尖削的下頦,這一切,正是他十七年來,魂牽夢縈,不能忘懷的事,怎麼能叫著閒事?
「送信來的朋友!」他又踱到了窗前,低聲自語:「這不是閒事,看來咱們之間的衝突,是再也難免的了,你們的手段雖然高強,可是卻也嚇不倒我!」
他呆呆地站在窗前,又回想起十七年前那晚上的事情來……
那晚,當他猛地睜開眼來,那條黑影一閃即逝的一剎那,他已然認出了那條黑影,身形苗條,動作輕盈,是一個女子!
窗外有一條自來水管,楊致遠自己也曾上下攀緣過多次,他知道那夤夜來訪的不速之客,一定還停留在那條水管上。
是鼠竊?
他搖了搖頭,一聲也不出地等待著。腦中已然浮出了乙羽濬子俏麗的臉龐和苗條的身形。
「是她!」
「她果然非獲得那三枚銅鈕和那捲薄紙不可!」
楊致遠感到自己已然勝利在握,他心中悠閒地舒了一口氣。
窗外的黑影重又慢慢地掩近,楊致遠兩眼只露出一條縫,靜靜的觀察著。
窗子被輕輕地推開了。
「是老手!」他心中暗自讚許:「窗栓被毫無聲息地弄開了!」
一條人影,輕輕地落在地板上,可以說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如果楊致遠已經熟睡,根本不可能發覺室內已經多了一人!
可是楊致遠並沒有睡著。映著月光,他將那苗條人影看得更清楚了,不是乙羽濬子,還有誰?
誰還會有那麼均勻,那麼豐滿的曲線?誰還會有那麼輕盈美妙的動作?
楊致遠右臂輕輕地移動,突然,他開著了室內的電燈。從黑暗到通明,乙羽濬子呆住在室內,突如其來的光亮,使得她在剎那之間,驚惶失措。
「濬子小姐。」楊致遠彎起身來。
「啊!」她發出輕微的呼聲,轉身向窗外撲去。
「濬子小姐!」楊致遠提高了聲音:「你還是不要亂動的好!」
乙羽濬子回過頭來,她看到楊致遠的毛毯下面,有槍管狀的隆起。
「楊先生。」她臉上的驚惶神色已然沒有了,換上了一副甜蜜的微笑。
「濬子小姐,想不到你是美麗的夜遊神!」
「楊先生取笑了。」她顯得非常尷尬,但是竭力地裝著鎮靜,退後一步,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楊致遠細細地打量著她,她是那麼地美麗,以至剎那之間,楊致遠突然起了不願難為她的念頭。可是理智上使得楊致遠還沒有那麼做。
「小姐,你是想來取回那幾件東西?」
濬子點了點頭。
「那東西已經不在我這兒了。」
濬子張大了眼睛。
「我已經將它們交給了我的國家!」楊致遠重重地說。
「啊!」濬子失聲叫了出來。
「小姐,你該死心了吧?」
濬子嫵媚地一笑。
楊致遠捉摸不透自己的謊話是不是已使她相信,微微一笑:「小姐半夜來訪,要不要通知警方?」
「隨便你!」
她懶洋洋地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在室內走了幾步,態度是出乎意料的鎮定。
「隨便楊先生的喜歡,如果一個說謊者見到警察,不會臉紅的話。」
「哈哈!」楊致遠笑了起來──笑得很尷尬,因為濬子顯然沒有被他的話所騙信。在對方鎮靜的態度之下,他倒反而覺得不知怎樣才好。
濬子婀娜的身形,來到了他的床前:「楊先生,將你豎起來的手指,縮回去吧,我們全不是小孩子了!」
楊致遠「啊」地一聲,笑容顯得更是牽強,他豎起一指,裝成有槍在手,迫脅乙羽濬子,不令她離去,但她卻早已看出是假的了!
「小姐的眼光不錯。」
「哪裡,要是我早看清你是怎樣的人,今天晚上也不用來了!」她語氣中似乎有點幽怨。
「對了,你可以不必做夤夜作賊的美人兒了!」
「楊先生,不要忘記,是你先在我口袋中偷走了東西,我才做賊的哩!」
「濬子小姐,我也要提醒你注意。是你,先在我的提琴盒中,取走了東西,我才在你口袋中取回來的!」
事情已經明朗化了,兩人再也不用裝模作樣了,他們一齊笑了起來,楊致遠掀開毯子,站了起來。
「穿著睡衣,款待像你這樣的小姐,當真失禮之極。」
「當那小姐是半夜做賊的時候,也就無所謂了!」濬子嬌笑著。
「哈哈!」楊致遠也打著哈哈。
看來事情雖然已經明朗化了,但是卻誰也不肯先接觸正題。
在楊致遠而言,他是沒有法子接觸正題的。剛才,他訛稱那三枚銅鈕和一卷薄紙,已然交給了國家,可是卻被濬子輕易地拆穿。這時候,他至少要使濬子知道,自己已然掌握了這事情的一部分祕密。
「哈哈,」他笑著,「看來我們兩人有一場大買賣要做啦!」
「不錯,是一場大買賣。」
「小姐。」楊致遠一攤手:「你想買些甚麼?」
「買你從我口袋中取走的東西。」
「代價?」
「這兒。」
乙羽濬子在她緊身衣的口袋中摸出了一隻扁扁的鐵盒子,像是放刀片用的。
「一盒刀片?」
「請你打開盒子來看看?」
「不,那麼精巧的盒子,當然要勞動小姐的玉手,才來得適合。」
「小心還是小膽?」濬子毫不留情地嘲笑著,手指一撥,打開了盒子。
楊致遠只覺得眼前突然現出一蓬奪目的光彩,他定了定神,盒子中全是光彩奪目,質地最純正的金剛鑽,每一粒都在三克拉以上,一粒,兩粒……他迅速地數著。
「不用數了,一共是十四粒。」
濬子將鑽石輕輕地放在桌子上。
十四粒這樣的大鑽石!照時下的價值算來,這代表了多少黃金?
楊致遠無法掩飾心中的驚訝,他輕輕地噓了一口氣,說不出話來。
「怎麼樣?代價不算小吧?」
「代價確是不小,但是我想知道──」
「你不用知道別的了,楊先生,你只要知道那十四粒金剛鑽的價值。」
「小姐,你聽過江西人覓寶的故事麼?」
濬子發出了一個令人炫目的微笑,那微笑中所含的光芒,較之鑽石的光芒尤盛。
「江西人最識得寶貨,有一次,他看到乞兒在晒一件破棉襖,他便向乞兒買,問乞兒要多少錢,乞兒伸出了兩隻手指,意思是兩個小錢,江西人卻給了他二十兩銀子。你猜結果怎麼樣?」
「那乞兒不賣了,但他是一個傻子。」
「我倒寧願做一會傻子,是甚麼使你們肯出那麼高的代價?」
「我們?」濬子格格地笑著。
「不錯,你們!」
「楊先生,你想錯了。不是我們,只是我!」
楊致遠搖了搖頭。
濬子坐了下來,纖指拈起一顆一顆的鑽石,心不在焉地玩弄著。
「楊先生,如果你以為事情和我們兩國之間有關係,你確是想錯了,難道你不相信我?」
楊致遠走前兩步,雙手按在她圓削的肩頭上,濬子回過頭,仰起臉來,楊致遠情不自禁地在她額上,吻了一下,說道:「高貴的小姐,我不相信你。」
「買賣談不成了!」
楊致遠聞到了一股撲鼻的幽香,他竭力鎮定著自己的心神,抗拒著那不可抗拒的誘惑:「買賣談不成了!」
「可惜。」
「是可惜。」
「你不後悔?」
「後悔的是你,小姐。」
「我?」
濬子回過身來,楊致遠伸出雙臂,輕輕地摟住了她的腰肢。濬子也不掙扎,看來,他們是那麼親熱,十足像是一雙情侶,可是他們卻誰也猜不透對方的心事,正在鈎心鬥角
「我為甚麼要後悔?這十四顆鑽石,已足夠使我成為富翁了。」
「既然如此,小姐豈不是多此一舉?」
楊致遠猛地驚醒,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甚麼時候開始,輕輕地圍住濬子的手臂,已經變得緊緊地摟抱著她!他想推開她,可是他又不捨得放棄那種無比的溫馨。
沉默持續著。
楊致遠緊貼著濬子的胸膛,他感到濬子的心,也跳得和自己一樣的劇烈。
那是絕對不能假裝的!
「楊。」濬子醉人的聲音,又在耳際響起:「為甚麼我們不能合作?」
楊致遠猛地驚醒,輕輕地推開了濬子:「與你們合作?」
「如果一定要說『我們』的話,那我們只是代表了我和我的父親。」
「令尊是──」
「乙羽浩。」
「乙羽浩!」楊致遠幾乎大聲叫了出來。
曾經從事間諜工作的人,誰不知道乙羽浩?但這個人究竟是甚麼樣的,卻是誰也沒有見過,連最高當局,都沒有他的資料,某些人甚至相信那只是敵方的迷陣!根本沒有這樣的一個人。
楊致遠就曾經為了調查這個人而絞盡腦汁,一無所獲。聽說,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際,令得盟軍大為困惑的「東京玫瑰」,便是乙羽浩的女兒,然則,眼前的乙羽濬子,難道──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東京玫瑰!」
「不是,那是我的姐姐!」
「啊!她在──」
「她在哪兒,連我們也不知道,天皇宣佈投降,家父對天皇的信念也崩潰了,他只想安享晚年,但是我卻遇上了你!」
「不是遇上了我,是遇上了那隻小提琴!」
「不,是因為遇上了你!」濬子的眼中流露出酒醉也似的神色。
這種神色,和她剛才劇烈的心跳,同樣地不能假裝。楊致遠感到自己已踏入了一個泥沼,雖然,他還可以有脫身的機會,可是他卻不願意脫身,他已經不自制地愛上了神祕的乙羽濬子,並且也從乙羽濬子的眼色中,看出了她的心意,正和自己一樣!
「濬子!」
「楊!」
他們互相叫著,突然緊緊地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