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
文束玉心頭一緊,乃故作惶惑之態,訝然道:“前輩還有什麼吩咐?”
流星拳又逼上一步,恨聲道:“你小子跟那丫頭一鼻孔出氣,那夜的事,老夫絕不信你小子完全無份,要想走?哼哼,沒有這麼容易!”
文束玉佯怒道:“前輩怎可如此皁白不分?”
流星拳嗤鼻道:“就算是冤枉,老夫今天也得先痛捶你小子一頓,出出老夫心中這口怨氣再說,如你小子有種,就不妨再接老夫一拳試試!”
文束玉一面後退,一面大叫道:“前輩應該講理——”
流星拳冷笑道:“老夫講理一向都是用拳頭!”
語畢,上身一搖,有如盤蛇昂頸,文束玉也沒有看清對方如何運招引式,呼的一拳已然疾賽流星般向自己面門飛來。
由於動手是在大街街心上,行人們在經一陣紛嚷之後,這時又已遙遙攏近,在街道兩端遠遠築成兩道人牆。
文束玉雖然知道此老一雙拳頭不易招架,但是,處此情形下,逃避既不是辦法,也只有硬起頭皮與之周旋下去再說了。
文束玉吸氣定神,容得來拳近身,突然猛一低頭,不退反進,雙掌一合,作分水式,腳上一蹬,埋首正穿對方心胸部位。
因為文束玉知道:這位流星拳在拳術方面最大的特點便是一個“快”!他如懾於對方威名,冀圖委曲求全,或者想以自己那一套掌法與拼拆,其結果都將難逃被“捶”之命運!雖然他在父親給他的那部祕友習得一身上佳輕身功夫,但是,他並不想憑藉這套輕身術渡此難關,因為,父親在卷首曾有交代,那部祕友中,應以那套劍法為主,餘者均屬次要。流星拳與父親斷腸簫為齊名人物,就是換了他父親現在拿那套輕身術來對付這位流星拳,都不啻以“中駟”對“上駟”,更何況他目前還不能與他父親相提並論。
所以,文束玉毅然定出作戰方針——貼身糾纏,使對方無所施其長!父親斷腸簫憑簫音都能克敵,可見系以內功見長,而流星拳僅僅拳快,其他方面則未聽人提及,那麼自己縱然僅得父親六七成功候,或許仍能憑之與對方一較上下亦未可知。
文束玉的算盤打得完全正確,他今天如果想逃,或者將這位流星拳當成一般高手,以正常方式一招一式與之對敵,那麼,他就慘了。
而今,他大膽的加以假設,並且毅然付諸行動,實在大出流星拳意料之外,流星拳滿以為這小輩讓開第一拳只是一時僥倖,第二拳攻過去,小子不慌手腳才怪,沒有想到小子膽有天大,竟然反客為主,捨身搶人中宮險地,這可將流星拳氣壞了,不過,生氣是另外一回事,而對小子這一著惡攻,任誰也不敢託大不理的,流星拳大吼一聲,人卻倒縱而出,文束玉見戰略奏效,頓時勇氣倍增,真氣一提,循蹤而上,他不能讓對方有緩氣騰手的機會。‘
不過,流星拳畢竟是一代名家,他雖然一時估敵過低,喪卻機先,然而,要他化解文束玉這種爐火未清的攻勢,仍然綽有餘裕的,所以,文束玉雖然走對路子,但並未能因而佔得上風。
老少二人近身纏打,滿街縱竄,有如連在一起的兩道氣團,直看得一干閒人們眼花繚亂,分不出誰是老的,誰是小的,當然更分不清老少二人在激鬥中誰勝誰負了。
文束玉這尚是初次面臨如此強敵,雖然於一時之間尚能勉力支撐著,但是,時間一久,他便漸感左支有絀,無以為繼了。
文束玉由於缺乏臨敵經驗,真氣未能妥為運用,一上來進攻過猛,十數個照面下來身手頓形呆滯,由於空門不斷暴露之關係,頭、肩、臂、背等處,已先後捱了不少拳頭,尚幸流星拳心存顧忌,落拳並不太重,文束玉咬咬牙,一時尚還忍受得住,流星拳把握到優勢,又發話了,他大聲威嚇道:“小子,老夫純為了輩分關係,先前處處留情,現在看到了吧?是個乖巧的,就趕快與老夫趴下來磕頭求饒!”
文束玉經此一激,真氣突旺,他奮力攻出一掌,同時破口大罵道:“虧你老東西還有臉提到輩分不輩分,你老東西羞都該羞死了!”
流星拳給罵得哇哇怪叫道:“提起輩分怎樣?你老子斷腸簫一向以十三奇之首自居,你是文公達之子,晚也晚不到哪裡去……”
文束玉接口諷刺道:“那麼老東西先前又為什麼要處處留情?”
流星拳勃然老羞成怒,大喝道:“看來老夫真要重重教訓你小於一頓了!”
說著,拳風一緊,拳花立如雨點般狂灑而下。
文束玉拼提最後一股真氣,正待掄拳奮迎之際,不知怎的,心胸間忽然一陣刺痛,已經運足之真氣突又無形消散,身形緩得一緩,左肩馬上又中一拳,文束玉著拳後,一個踉蹌,倒跌五六步,就在這時候,忽見流星拳雙拳一收,扭頭大喝道:“是那個鼠輩竟敢——”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對面錢房屋頂上似有一道青影一閃而沒,流星拳怒不可遏,身形一起,於空中大喝道:“好個賤人,你跑,看你跑上天去!”
眨眼工夫,流星拳已踉著於棧房上失去了人影,文束玉站在那裡,愣然如痴。是的,他也看到了,在屋頂上消失的,確實是個女子,不過,那道側影卻很陌生,他相信對方如是夏紅雲、上官蘭,或者冰姬和雙劍貴妃兩姊妹她們,他都不難一眼認出的,文束玉清楚,設非此女適時相救,他這一戰之結局實在不堪想像,可是,現在他卻不知道救他的是誰,豈不令人悵惘?
就在青衣女子身形消失的那家棧房中,這時在後院某間廂內正愁眉不展地坐著那位來自巫峽神女峰的萬花公主,身旁站著詩、護、屏三婢,獨缺一名劍婢。
但見萬花公主掃了三婢一眼,凝眸窗外喃喃道:“不知道劍丫頭……”
語音未了,突然有人掀簾笑接道:“劍丫頭任務完滿達成,且已安然歸來!”
進來的,正是那名獨缺的劍婢,萬花公主一怔,忙問道:“他,——有沒有受傷?”
劍婢拭去額際開水,扮了個鬼臉道:“倒是婢子差一點性命不保,那老鬼身法好快,設非婢子急智突生,恐怕還真不容易逃出那老鬼掌心呢。”
萬花公主噢了一聲道:“對了,你丫頭最後是如何擺脫那老兒的?”
劍婢撇了撇嘴脣道:“這種遲來的關懷,沒人領情,婢子不說了!”
萬花公主芳容微緋,駁斥道:“劍丫頭你敢放肆!”
劍婢吐吐舌尖,又抹了一把汗,笑道:“這不簡單麼?婢子知道笨跑不是辦法,剛過這邊棧房後牆立即倒翻而下,老鬼以為婢子說什麼也不會有此膽量,一定是逃向北門方面,以致腳下不停,自婢子頭頂上一路怒罵著飛奔而去。”
萬花公主笑了笑,忽然眉尖一蹩,再度望向窗外怔怔出起神來。
詩婢這時低低說道:“公主近來的脾氣真叫人難以捉摸,您為了惱恨文相公之薄倖,竟一度遷怒於那些無辜的年輕男子們,人家不過多望我們一眼,或者指點著我們說句閒話,您便說,儀表好的男人,多半風流自賞,以為女人見了他們便非愛上他們不可,這種男人,見異思遷,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因而通令婢子們上前加以處死,一路至此,先後已有七八人為此喪命,照理說,這應該是您恨透了文相公的表示,可是,事實卻大謬不然。剛才,您看到文相公不敵那個胖老人,竟又吩咐劍丫頭出手相救,唉,我的好公主,您究竟是怎麼一種想法,能不能說給婢子們聽聽?”
萬花公主默默出神如故,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身旁那名詩婢在說些什麼。
詩婢深深嘆了口氣,又說道:“既然如此……”
詩婢才只說得這麼一句,一直顯得心不在焉的萬花公主這時不但聽清了,還好像已經知道詩婢底下要說什麼似的,霍地轉過臉來加以制止道:“我不要見他,永遠不要……”
語氣是那樣的堅決,但是,星眸中卻已止不住閃起一片晶瑩淚光。
文束玉臉色鐵青,手按胸口,強自撐著走去街底一家門面較小的客棧中。
他向店家要了一個僻靜的房間,閂緊房門,坐上炕頭,他不忙著運氣調息,而想先行定下神來尋找出現在這陣心痛的來由。
他瞑目思索著:是於夫子那三顆純陽丹不夠力量?抑或適才與流星古老兒交手真力耗損過度?
似乎都有可能,但是,細細再一想,卻又全無可能。
首先,於夫子那三顆純陽丹的藥力,是無可置疑的,他服用後,不但真氣立刻通暢無阻,且有情勝往昔之趨勢,丹藥如果沒有靈驗,那會有此現象?同時,如果藥物力量不夠的關係,他現在的症狀則應該退回服藥之前的情況,服藥之前僅是四肢無力,可一直沒有心痛現象呀!
其次,如說是真力耗損過度,更屬無稽,一個修過上乘內家心法的武人,縱至油盡燈枯程度,也不應發生心痛現象,最常見的是虛脫,或且全身癱瘓,心,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疼痛的。
那麼——?
文束玉又哪裡知道,他剛才這一陣心痛,其實早於那一夜在雙獅鏢局後院中,他承受了他父親的一掌之後,即已種下病根。
當時,他之所以能夠迅速康復,純係他父親臨去喂服的三顆藥丸之功,三顆藥丸雖然阻止了內傷之惡化,但是,病後之將養,則嫌不夠。他一心想及早練成那部祕芨上的各項武功,全未考慮到自己身體是否已經完全正常,能不能馬上從事修習。後來,為挽救雙獅鏢局破產之命運,又在大風雪中一連奔馳數晝夜,這種種,在豪氣幹雲的修習期間,是不易有所感覺的。
然而,有朝一日若是遇上強敵——就像今天遇上這位流星拳一樣——那麼,那道奠基不穩的堤防,便要徹底崩潰了!
但文束玉左思右想,始終找不出其中的所以然,恰好這時痛苦漸減,他便以為這也許只是偶然的逆氣現象,只須調息一陣,便不難自然好轉的。
這一夜,文束玉沒有能吃東西,也沒有睡好覺,第二天起床,心是不痛了,但精神卻透著有些萎靡不振,不似以前那樣靈活舒暢。
他安慰自己:認為這一定是由於昨日一天烈拼所致,再過幾天,自會慢慢復原的。
他本來還想在南鄭多待幾天,現因本身情況欠佳,加之這二天亦末再聞有新案發生,於是決定即日起程,繼續向長安進發,目下已經是四月下旬,再耽擱下去,也許會誤過端午約期。
等到正式上路,文束玉馬上發覺另一件事,他,已經無法徒步趕路了!
如果勉強支撐,他知道,最多二三十里,他一定會倒下去。就僱輛車子享受下也好,他解嘲地想:不然身上這幾十兩銀子可能三年也用不完呢!
南鄭為川陝交通要道,搭車子方便不過,只須揚揚手,可說要幾部便有幾部,文束玉隨便叫了輛,當晚到達褒城。這一天雖然沒勞動,可是,入城下車之後,文束玉卻疲乏得什麼似的,連晚飯也沒吃,他便倒下炕頭,昏然入睡。
第三天,情形更壞——
他的神志似已麻痺,除了感覺精神不振之外,毫未留意到本身健康狀況之日趨嚴重。
長安到了,文束玉心情為之一爽,但那名車伕在臨別時卻注視著他遲疑地道:“相公最好馬上看看大夫……”
文束玉含笑謝過,仍然不以為意,但在那名車伕離去後,他忽然生起疑心,暗自思忖道:“難道我臉上已有病容不成?”
於是,他向商家要來一面小銅鏡,等夥計走開,然後將鏡舉起——
文束玉眼光甫及鏡面,突然轉身大喝道:“朋友——”
僅僅喝出二個字,文束玉驀地呆住了,他明明在鏡中見到身後有張陌生的面孔,眼窩陷落,顴骨突出,臉色黃如枝姜,可是,等他轉過身來,身後哪還有什麼人影?
文束玉茫然呆立著,忽然,眉尖一皺,再度迫不及待地將手中銅鏡舉起,文束玉朝鏡中望著,目光發直,不稍一瞬,終於,格啷一聲,銅鏡自手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