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9
見女兒妥協,齊太太放寬了心,便不再來勸說。
陸齊兩家開始籌辦起幾個月後的親事,兩家都是大族,種種禮儀十分繁瑣,加之又是長房嫡孫成親,所需之物絕非一朝—夕之功。
這便給了瑤姬喘息的時機,她嘴上服軟,其實心裡如何可能就此認栽。
若是在規矩森嚴的古代,時風所致,瑤姬也就嫁了,可如今早已民主共和,民國政府新頒布的法令講究的是婚姻自由,她卻是絕不肯因這”父母之命”低頭的。
既然她是被父母誆騙回來的,那索性再出國就是。瑤姬想著趁眾人不再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便可相機離開,沒想到這如意算盤竟落了空。
原來她住在聽濤院裡,院中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巡守——自從上次她潛入院中後,防守愈發森嚴。而只要她欲跨出院門,就會有人將她攔住,言道這是老太爺的吩咐,請她在親事籌辦完之前安心住下。
她沒奈何,只好打起陸寒深的幌子,心想著陸家的傭人總不至於連自家少爺也攔罷。
負責守門的婆子卻道:”少奶奶說哪裡話,少爺從未離開此處,況且就是少爺來了,我等也不會讓開。”
瑤姬一時間氣急:“你們這是伺候少爺,還是看守囚犯?!”
婆子低頭不答,她說完之後卻心頭一動。
按照陸老太爺的說法,陸寒深二十多年不見外人,是因他身體虛弱,幼時有一遊方僧人建議所致。如今他已痊癒,為何還將他禁在這院中不許出入?
她心中覺得古怪,便去尋陸寒深:“你想不想出去?”
彼時陸寒深正在亭中撫琴,一身青色長袍,烏髮依舊只用束帶簡簡單單束著。那琴色澤古舊,七絃、素紋,琴的尾端殘留著一點燒焦的痕跡,瑤姬視線一凝,覺得那琴彷彿竟是漢時流傳下來的名琴“焦尾“。
琴絃拂動,跳躍出如珠落玉盤的錚然之聲。男人修長的手指按於弦上,似乎並未有太多動作,只聞得流水般的音律徐徐而來,他身側是滿湖碧水,荷葉未發,新蓮未露,卻彷彿教人已看到滿塘碧綠點綴著芙蕖,一派清新悠然的夏日美景。
一曲已畢,他方鬆開琴絃,拿起絲帕在雙手上拭了拭:“為何要出去?”
瑤姬—怔,她原本聽琴聽得入了神,此時醒過神來,神色有些複雜地看了陸寒深一眼:”外面的世界…,,和此處不同,你難道就不好奇?”
”可我待在這裡,並不覺得單調。”陸寒深淡淡回答。
聽濤院雖只是陸宅中的—處院落,實則佔地頗廣。院子中景緻機巧繁複、美不勝收,身處其間,絕不至有憋悶之感。
又有整整一棟閣樓的書籍供陸寒深觀閱,且每日都會補充新的,他除了看書,還會彈琴、作畫、寫字~,.在此間生活二十餘年,競無一刻對外界之事生起過興趣。
見瑤姬語塞,他忽然道:“你想出去?”女孩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陸寒深垂下眼簾,“也對,你是從外面來的,必然不喜歡待在這裡。”
他雖然不通人情世故,卻也不傻。那日他們歡好過後,瑤姬明確地告訴了他:”我不會跟你成親的,我也….,不喜歡你。昨晚是因為我喝醉了….,冒犯了你,很抱歉。”
但這份歉意,不會讓她做出犧牲自己的決定。
那時候陸寒深也是垂下眼簾,片刻後低聲道:”…,.沒有。”
“什麼?”
”你沒有冒犯我,我很喜歡,也很願意。”
聞聽此言,女孩忍不住臉上一紅,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可是…,.為什麼?我是說,我們才剛剛認識….,”
陸寒深忽的便想到了湯臨川在《牡丹亭》上留下的題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自己也不知為何,年幼時曾經做過的零零碎碎的夢,他原本已經忘卻了,卻在見到她時從記憶的長河中泛上水面。
參天的大樹,甦醒的少女,星海在身周環繞,他彷彿飄在空中,看到這星辰變幻、歲月枯榮、天地傾覆。
那片段只是飛鴻掠影,甚至沒在陸寒深的記憶裡留下太多痕跡,聽到她的問題,他也不知如何回答,大抵只有《牡丹亭》裡的那句話,方才能做他的註腳。
“如果出去了,你就會離開,”陸寒深淡淡地說,“我很喜歡你,不想你走。”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依舊無甚表情,彷彿吐露出的不是熱烈的剖白,唯有那雙黑瞳中是一如既往的認真。
“我問過爺爺,他說下月十五,我要去祠堂拜謁洗禮,求得河神保佑後就可與常人無虞,屆時便可隨意出入聽濤院。”
“如果你想走,那時就是機會。”
瑤姬一時間愣住了,抿了抿脣,她輕聲道:“可你……不是不想我走嗎?”
“但你想。”
他低聲說,雙手重新按上琴絃,一陣風來,吹得他袍擺獵獵作響,似乎也將女孩的心吹亂了。
琴聲重新響起,韻律一如之前,只是那音色中再聽不到悠然愜意,如同此時乍起的風,只餘蕭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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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沒有開窗,光線晦暗,
紫檀木纏枝雕花大案色澤凝然,便如同這間屋子一般,處處都透著古舊與沈肅。李媽媽站在案前,一五一十地將涼亭裡發生的事稟告給身前之人:“……少奶奶聽了少爺的話後果然安靜了下來,想來是準備下月十五再做打算。 ”
“嗯,”案後之人滿意地捋了捋長須,蒼老的面容上滿是皺紋,正是陸老太爺陸維奇,他道,“你做得很好,少奶奶有什麼要求一概都應著,盡量安撫她。”
李媽媽恭聲應喏,頓了頓,她遲疑地道:“可……老太爺,若是時候到了少奶奶還未有孕,老太爺之前的佈置豈不是白費了。”
“無妨,”陸維奇微微一笑,“儀式也不是必要那時舉行,況且那小丫頭自己不知道,時間拖得越長,她就越離不開寒深,屆時她自然會心甘情願為我陸氏誕育後嗣。”
李媽媽聽聞這才不再多說,她又行了一禮,方才恭恭敬敬後退離開。回到聽濤院,聽傭人說瑤姬頭疼,回屋休息了,她目中閃了一閃,道:“好生照顧少奶奶,今晚照舊同前次一樣,少爺和少奶奶的屋子都不用人值夜,聽到什麼響動也不必出來。都警醒著點,下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