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及笄

下人魚貫而入,從紅梨木食盒裡取出早膳,一樣樣擺在顧熙言面前的黃花梨木圓桌上。

顧熙言平靜的端起粥碗,對紅翡道,「去稟告父親母親,用完早膳,我要去請安。」

紅翡和靛玉聞言,皆是一臉大喜。

今天早上,顧熙言不僅沒有像前些天那樣怒氣衝衝的掀翻一桌飯菜,竟然還要去和老爺夫人請安!

紅翡喜不自勝,忙不迭的應了兩聲,便匆匆走出了房門。

上一世,顧熙言一意孤行,生生絕食半個月,以表明抗旨的決絕之心,最終將自己餓的昏迷了兩天兩夜。然而她的反抗不僅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反倒是和至親的家人起了隔閡,傷透了父親母親和哥哥的心。

以至於後來,顧熙言嫁到侯府之後,再也沒回過孃家一次。

她在侯府不得蕭讓的寵愛,又沒了孃家撐腰,就連侯府的下人也輕視她三分。

顧熙言扒了兩口清粥送入口中,望著琳琅滿目的早膳,眼眶又是一濕。

上一世,她被曹婉寧苛待,被囚禁於柴房之中,不知有多少年沒有用過這樣精緻的吃食了。

金尊玉貴,錦衣玉食,原本是她唾手可得的生活,是她親手將這一切拱手讓人。

蓮步輕移,步搖輕晃。一行人穿過九曲迴廊,來到顧府正堂。

望著八仙椅上的父親母親,顧熙言絞著手中的絲帕,說不緊張是假的。

當年,顧府上下被朝中奸佞誣陷,皇帝下旨抄家滿門,母親懸樑自縊,哥哥和父親被流放青海,在途中自刎身亡。顧家全族都化作一群冤魂,只留她一個,在平陽侯府殘喘苟活。

顧熙言看著上座的父親和母親,淚如泉湧,一陣徹骨的悔恨湧上心頭,她膝下一軟,深深伏地跪拜,「父親母親,熙兒知錯了。」

顧父和顧母心疼女兒,見狀皆是立刻起身,欲扶她起來。

顧母泣不成聲,「熙兒這是做什麼!」

「父親母親,熙兒想明白了。」顧熙言輕輕推開王媽媽前來攙扶的手,脊背筆直的跪在大堂之上,任憑眼淚紛紛,口中的話卻鏗鏘有力。

「顧家先祖櫛風沐雨,創下祖宗基業,父母生我養我,供我錦衣玉食。抗旨之罪,當誅九族,熙兒一時糊塗,實在不該任性,更不該辜負了父母一片苦心。」

她的這些話完全是真心實意。

當年,史敬原把兩人的私情抖露出去之後,顧熙言的名聲一片狼藉,說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也不為過。

蕭讓得知後大怒,將她軟禁侯府之中,不管不問。在她孤苦無依的時候,是她的哥哥顧昭文帶著顧家人馬上門,說要帶她回家。

而她呢?

那時的她還對顧家上下懷恨在心,冷言冷語打發了哥哥,認為自己不過是爹爹討好皇帝的犧牲品。她說,就算死在侯府,也不會讓顧府看她的笑話。

現下想來,她真的是愚蠢不堪。父親母親和哥哥的一番苦心,她終究是辜負了。

顧父和顧夫人聽聞此言,皆是老淚縱橫,心中既心疼又欣慰。

顧熙言念及前塵往事,哭得涕淚俱下。看在顧父顧母眼中,都以為她是為了這幾日的衝動之舉懊悔不跌。

正堂之上,一家人哭作一團,心中的淡淡隔閡也隨著眼淚消散於無形。

九月十八日,是顧熙言的及笄禮。

正堂之上,上坐的是顧熙文的祖母顧林氏,父親顧淮安和母親顧江氏,以及兄長顧昭文。顧氏一族親友居於賓位。

「吉時到--」

顧熙言身穿一襲白衣,及腰的黑髮披肩,婷婷跪在蒲團上,耳邊聽著冗長的祝詞,思緒已經飛出千里之外。

上一世,顧熙言不願意嫁給蕭讓,又是大鬧又是絕食,皇帝得知後大怒,金鑾殿上怒斥顧尚書教女無方。一時間顧府上下風聲鶴唳,頭疼不已,以至於不久之後的顧熙文的及笄之禮也無心操辦,草草了事。就連主持及笄之禮的貴人,也只是從顧家的長輩中隨便找了一位雙全夫人。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吉月令辰。」

今日主持及笄禮的貴人是淮南王府的老王妃。

淮南王府滿門忠烈,淮南老王妃更是先帝親封的一品誥命夫人。放眼京中,再沒有比老王妃地位更加尊崇的老夫人。

前些日子,祖母親自出面,請了淮南王府的老王妃出面為她主持及笄之禮。

顧熙言抬頭,望著眼前德賢兼備、聞名京城的老王妃,不禁心中一暖。

祝詞畢,老王妃在金盆中用清水淨手,為顧熙言梳髮加笄,又道,「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秀毓名門。」

顧熙言在攙扶下回到東廂房,換了一條織金海棠紅色襦裙後,重新回到正堂中,面向父母親行跪拜禮。

此為第一次拜,為感念父母養育之恩。

老王妃再淨手,取下顧熙文頭上的發笄,接過有司奉上的鎏金八寶攢珠髮釵,端端正正的插戴於顧熙文的髮髻之上,高聲吟頌祝辭:「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顧熙言再次回到東廂房,更換了一套與襦裙相配的百花織錦廣袖深衣。重新回到正堂,面向正賓行拜禮。

此為第二拜,為表對師長和長輩的尊敬。

老王妃第三次淨手,持紫青狼毫筆在顧熙文額間眉心畫上一朵朱紅的木芙蓉--木芙蓉是平陽侯蕭讓的族徽。

大燕朝的女子,在及笄之禮上皆在眉心畫上花形紋樣。顧熙言與蕭讓有婚約在身,自然以未婚夫蕭讓的族徽木芙蓉作為眉心妝。

及笄禮成,酒宴開始,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東廂房。

顧熙言坐在床榻上,見一人衣袂飄飄而來,玉面金冠,眉目含笑--正是自家長兄顧昭文。

「哥哥怎的不在前庭宴客?」

顧昭文看著一襲盛裝的妹妹,眼中滿是贊賞,他從身後拿出一個錦盒,遞給顧熙言,「哥哥送你的及笄禮,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顧熙言笑著接過,打開錦盒一看,原來是一對玉兔搗藥的白玉耳環。玉兔抱著藥杵,栩栩如生,憨態可掬。

顧熙言將耳環放置手心,忽然眼眶一濕。

前世她的及笄禮倉促草率,可是當日兄長也送了她這樣一對玉兔搗藥的白玉耳環--玉兔搗藥的圖樣是兄長親手畫的,請了瓔珞樓的老師傅用和田玉重工打造,世間僅有這麼一對兒。

「今日是好日子,可不許落淚。」顧昭文含笑看著顧熙言,「今天急著送禮的,可不止哥哥我一個人。」

顧昭文含笑拍了拍手,一名男子從門外閃身進來,他身著一襲黑衣,動作乾脆利落,衝房中兄妹二人一拱手,「見過顧公子,顧小姐。」

顧熙言看著眼前的黑衣男子,一張小臉霎時褪去血色,楞在了當場。

竟是蕭讓的貼身影衛流雲!是她死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

長指甲緊緊嵌入掌心,顧熙言雙手緊攥著,強忍著不讓自己失控。

流雲單膝跪地,將手中錦盒高高舉過頭頂,「恭喜顧小姐及笄。侯爺遠在邊疆,差我送來及笄賀禮,以賀小姐佳期。」

紅翡上前取過錦盒,遞給顧熙文。

顧熙言沒有當面打開,她淡淡道,「禮已收下,替我謝過侯爺。」

流雲拱手道,「是。」

黑衣人身手敏捷,來去如無形。

顧昭文看著自家妹妹,欲言又止。

他總覺得,自家妹妹對這門親事拖妥協之後,性情變了許多。豆蔻年華的年紀,卻總是露出哀愁神色,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熙兒,」顧昭文語重心長道,「平陽侯蕭讓是足以託付終身的良人,你不必過於憂心。」

平陽侯戰功赫赫,權傾朝野。皇帝賜婚,原本就是顧府高攀了平陽侯府。倘若前世她心中無史敬原,蕭讓確實是難得的良配。

只可惜造化弄人。

前世,她對蕭讓無情,蕭讓亦對她無義。侯府之中,蕭讓任憑她飽受虐待,她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也選擇過向他求救,可是卻杳無音信。他從未盡過一絲一毫丈夫的責任。

這一世,要讓她不帶一絲偏見的去接納蕭讓,她實在很難做到。

顧昭文前腳剛離開東廂房,靛玉便挑開簾子進了裡屋,將手中一張紙條遞給顧熙言。

顧熙言緩緩展開手中紙條,上面的字跡她化成灰都認得--是史敬原寫的。

上一世,史敬原將兩人過往當做談資傳遍了大街小巷,蕭讓暴怒,將顧熙言的臥房翻了個底朝天,翻出了一沓子她和史敬原往來的通信。就是這些她不捨得燒掉的書信,坐實了兩人私通的罪名。

顧熙言盯著紙條上遒勁的字跡,眼神冰冷至極,「紅翡,你替我去一趟,就說以後一別兩寬,再也不用相見了。」

紅翡和靛玉聞言,皆是一驚。

史敬原史公子不過是顧家一位門客,出身清貧,更無功名加身。自家小姐一向喜歡風流倜儻的文人墨客,對史公子的一手丹青推崇備至,一來二去,漸漸生出特別的情愫。

紅翡和靛玉瞧著不對,也曾苦口婆心的勸過顧熙言,可是她油鹽不進,仍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今日是顧熙文及笄的大日子,史敬原巴巴的給靛玉塞了紙條子,約顧熙言在後花園一見。

紅翡和靛玉兩人正準備勸她別去,卻不料顧熙言口出此言,態度乾脆決絕。紅翡和靛玉見狀,皆是相視一笑。

兩人挑了簾子出了廂房,靛玉激動道,「小姐今兒個是轉性了!之前怎麼勸她都沒用,如今總算看清了。」

「那史敬原就不是個好東西,前兒個小雲出門採購,說是在天香樓看到了史公子,上前一問可好,他竟是勾欄瓦舍的常客呢!我呸!怕不是得了道的男狐狸精,上趕著來矇騙咱們小姐!」

紅翡「噓」了一聲,示意她小點兒聲,「這些日子小姐懂事兒了不少,不再是個半大孩子的心性兒了。咱們小姐有大好的良緣在前頭等著,看清那醃臢貨色也是遲早的事兒。你且在屋子裡伺候著。我這就去會上他一會,叫他再也不敢出現在咱們主僕面前。」

...... .

後花園裡,史敬原一身磊落青衫,難以置信的搖頭:「我不信她竟如此絕情!我要見言娘!」

紅翡後退一步,眼神裡滿是厭惡,「史公子,請您放尊敬些。小姐不過是偶爾和您探討詩文,哪裡談得上有什麼私下來往,真是可笑。」

「這話傳出去,只怕公子會惹禍上身。請您慎言罷。」

史敬原臉色蒼白,緊握著手中的玉簪,久久沒有說話。

許久,他再抬頭時,已經收起一臉不快,舉起手中玉簪,含著笑意道,「即使如此,那就祝小姐往後諸事皆順,與平陽侯百年好合。這是我為小姐獻上的微薄賀禮,還望紅翡姑娘幫我轉交最後一次。」

紅翡看著史敬原,只覺得他的笑容無比怪異,她遲疑片刻,還是伸手拿過了玉簪。

看紅翡匆匆離去的背影,史敬原收起了臉上的笑意,眼裡滿是怨毒。

東廂房裡,顧熙言望著手中的錦盒,心中疑竇叢生。

她明明記得,上一世,顧府中舉行及笄大禮的時候,蕭讓正在邊疆領兵。流雲是蕭讓貼身的暗衛,兩人幾乎形影不離。如今蕭讓身在沙場,不顧自己安危,竟然指派貼身影衛不遠千里到京城給她送及笄賀禮?

她有些弄不明白。

伸手打開錦盒,待她看清了裡頭的東西,驚得差點將手中的盒子扔出去。

盒子裡頭靜靜躺著一隻繁複華麗的金釵,簪柄是三層鍍金點翠蓮花托,每層蓮花上都鑲嵌著一塊巨大的碧璽。

這隻金釵她再熟悉不過!

這是蕭氏當家主母代代相傳的金釵。上一世,蕭讓提親的時候,禮單上頭一個便是這隻金釵。可是後來,蕭讓對她厭惡至極,抬了曹婉寧做平妻,顧熙言的嫁妝便被曹婉寧侵佔了去。

曹婉寧進門的第二日,便戴著這隻金釵來到柴房,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

伸手拿起盒中的金釵,顧熙言緩緩走到銅鏡之前,將金釵緊緊的插在自己發間。

看著鏡中的盛裝麗人,顧熙言緩緩綻開一個笑容。

這一世,屬於她的東西,她必須牢牢握在手心,再也不能讓別人搶走。就算是她不要的東西,也不容許她人覬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