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26半江恨(下)

三日後。

青州,曹府,月黑風高之夜。

曹府正院的廂房裡,一位中年婦人正俯在靠背上掩面低泣。

「當年他不過是個身無分文家徒四壁的窮書生子,若不是我張家救濟扶持,他的仕途怎會如此順暢,哪裡走得到今天知州的位置上!如今,我成了那夏日畫扇,到了秋冬時節便被棄之如敝履!」

望著痛哭的母親,曹婉寧心中暗想,「狡兔死,走狗烹」,父親曹用及如今官致知州,整個青州都入其肱骨,哪裡還記得當年一蔬一飯的恩情!

那日,曹婉寧的馬車一到青州,立刻派了心腹去核實顧熙言所說之事。她本還希冀著,這事兒真的是顧熙言手下的人出了錯,不料她的心腹伏地瑟縮,講明瞭曹父髮妻嫡子的藏身之處--果然在青州一處偏僻莊子裡。

據說那賤人的孽子和她一般大,已經到了讀書入仕的年紀,生的聰明伶俐,有過目不忘之才。

曹婉寧一想到自己的智障哥哥,硬生生打了個寒顫--若是坐以待斃,等到魚死網破那天,她的智障哥哥和那個賤人的孽子,父親會捨誰棄誰,簡直是不言而喻!

父親好不容易爬到知州的位子上,巴不得家中子弟入仕,有人繼承衣缽。曹府子嗣單薄,父親一向看中子嗣,保不齊會為了那孽子,休了母親張氏,扶那賤人上位!

母親的正室之位保不住,她的嫡女之位自然也保不住。到時候,她曹婉寧不僅無法進侯府做貴妾,就連嫁給普通官宦人家做正妻都成問題!

想到痛楚,曹婉寧心下一橫,冷聲打斷,「母親,此時不是哭哭啼啼的時候。趁著父親還不知道我們已經發現這事兒,咱們需快刀斬亂麻,將那賤人和孽子解決了才是!」

張氏一愣,「如.......如何解決?」

曹婉寧冷笑,「找一些流寇歹徒,施以錢財,殺人滅口!」

「那賤人和孽子藏身的莊子偏僻,父親此時又不在青州,等到父親回來發現的時候,那賤人和孽子早已咽氣!到時候死無對證,只叫人一口咬定說「流寇入宅作惡」便是!」

那廂張氏聽了,早已經滿頭冷汗,癱軟在了椅子上。

張氏身為曹府的當家主母,二十來年所有的心機不過是和府中三個妾室打交道。奈何這三個妾室府中一無所出,她連未出世的孩子都沒有害過一個!如今聽了曹婉寧將這殺人放火的行徑娓娓道來,不禁嚇破了膽。

看著平日裡溫婉嬌弱的女兒說出這等話來,卻還面不改色,張氏氣道,「你你你......你這孩子怎的如此心狠手辣!」

曹婉寧道,「女兒這還不都是為了母親!」

「母親可曾想過,那賤人的孽子不知道比哥哥聰慧多少!父親一向看重子嗣,對那孽子喜歡的緊,否則怎會養在莊子上整整十四年?」

「若是那孽子入仕之後,青雲直上,又怎會忘了自己還健在的生母!到那時,母親的主母之位可還能保住?父親既然能如此狠心對咱們母子三人,到時候,只怕會將咱們掃地出門也不一定!」

張氏聞言,滿面悽惶,吶吶道,「不可能,不可能的....曹用及怎麼能如此的狠心對我?我們結髮二十年........不會的,不會的!」

曹婉寧冷笑道,「母親這真真是在自欺欺人了!」

張氏簡直無法想像,自己做當家主母二十餘年,有朝一日竟然朝不保夕,憂心自己被掃地出 !

張氏思慮片刻,終究還是咬牙點頭了,「我兒,那賤人孽子定是要除的,只是,咱們放那賤人一條生路如何?哪怕發買了人牙子都行!母親不能眼睜睜的看著你手上沾人命,那可是要下地獄的!」

曹婉寧攥緊了雙拳,暗斥,婦人之仁!給那孽子留一綫生機,便保不齊他有東山再起那天!

這年頭,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只有將那賤人孽子斬草除根,才能落個徹底清靜!

張氏素來信佛,曹婉寧想教她安心,便柔柔應了聲,「都聽母親的。」

.......

是夜,風雨大作,黑雲漫天,正是殺人放火的好時節。

一行黑衣人趁雨夜潛入偏僻的莊子裡,如入無人之境,不過片刻便摸到了兩個廂房裡頭。

只見一黑衣人躡手躡腳,在床頭站定,自袖中拔出匕首,刀起刀落間,只覺床上之物異常柔軟。

那黑衣人掀開被子一看,只見被子下幷非活人,而是橫臥著一隻枕頭。

另一間廂房裡,也是這樣的情況。一行歹人這才知道中計了,轉身欲逃,不料卻在院子裡被幾個穿著黑色短打勁裝的蒙面人圍了個嚴嚴實實。

那幾個蒙面人目如鷹隼,一看便是訓練有素的練家子。幾人眼神一對,整齊劃一地從腰間抽出柳葉長刀,刀面兒上泛著森森寒光。

兩撥人一擁而上,一時間,院子裡哀嚎不斷,血色瀰漫。

幾個穿著黑衣短打的蒙面人身形似螳螂,不過在刀光劍影裡使了幾個簡單招式,便將那一行歹人降服,拿了粗麻繩捆綁到了一起。

「求......求求大俠饒命......」

「我等不過是山上的落草的強盜,所作所為是受人之託.....」

「饒命!饒命!我全都說......」

領頭的蒙面人冷冷一眼掃過去,幾個半道子落草的強盜的嘴裡便被塞上了布條,只能「嗚嗚嗷嗷」地哼叫著。

夜色如墨,大雨滂沱。

院子裡雨聲陣陣,不斷衝刷著地面上還溫熱的鮮血。

不知何時,院子裡雨幕之中,一單薄少年負手而立於,冷眼看完了打鬥全程,方衝那數位黑衣短打的蒙面人深深一拱手,「今日諸位英雄救命之恩,曹忍銘感五內,小生不才,若有出頭之日,定銜環結草,血淚以報!」

數位黑衣短打的蒙面人幷不應聲,隻拱手深深回了一禮,便紛紛踮腳輕輕掠起,不過片刻消失在茫茫夜色裡。

見黑衣人都退去了,身後瑟瑟發抖的莊子管事這才撐著一把油紙傘,上前為少年遮住了豆大的雨滴,「少爺,你看這接下來......可如何是好?」

莊子管事幾乎是看著眼前的單薄少年長大的。

少年和母親在這處偏僻的莊子裡待了整整十四年,少年開蒙那年,老爺給少年請了幾位西席,從此之後,少年的聰慧天分便開始展露出來,老爺來莊子也愈發來的勤。

莊子管事看著眼前的少年,抹了把腦門兒上的冷汗。

十幾年前,孤兒寡母被藏身這處莊子裡,無名無分。莊子裡的管事、媽媽沒少剋扣他們的吃穿用度。如今,當年繈褓中的嬰兒已經長大,老爺更是分外看重這個兒子。瞧著這一路水漲船高下去,未來能入祠堂也說不一定。故而這兩年,莊子上的人皆是好吃好喝供著母子二人,一點也不敢敷衍。

那單薄少年眸子裡神色不明,說出的話卻鏗鏘有力,條理清晰:「先去請郎中醫治母親的傷,再請人快馬加鞭,給父親報信。將這些歹人腳骨打斷,關入地窖,派人看守著。」

莊子管事聞言,使勁兒嚥了口唾沫,瑟縮的應了聲,「是。」

紛亂雨夜裡,少年負手而立,身後的雙手緊攥著,青筋碧露。

如今,最後的那張底牌,就是他自己這副肉身。

平陽侯府,凝園。

顧熙言正歪在錦榻上,手裡捏著一封信看得出神兒。

今兒個一早,李媽媽從青州來信,快馬加鞭送到了顧熙言手裡頭。

信中的內容和顧熙言料想的所差無幾,顧熙言重新把信摺好,衝下手跪著的玄衣短打的護院兒道,「告訴李媽媽,以後曹氏莊子的事兒,與咱們再無關係了,教李媽媽安心巡莊子罷。」

顧熙言出嫁的時候,從顧府帶來了一隊心腹的練家子當做護院兒。李媽媽出發巡莊之前,顧熙言從中撥了三分之一的人手跟著她去了青州,順便在雨夜救下了一對母子的性命。

那護院兒一拱手,轉身便退下了。

屋門開合間,顧熙言一轉頭,正好看見王媽媽寒著一張臉從內室裡打簾子出來。

顧熙言當即一驚--方才她說的話,都被王媽媽聽到了。

只見王媽媽雙目微紅,「姑娘大了,什麼事兒都不和老奴商量了了!」

「老奴鬥膽問一句,這曹氏如何惹了姑娘,姑娘要苦心謀劃出這等死局來困住曹氏?」

王媽媽看著顧熙言,莫名覺得有些陌生--自己手裡長出來的姑娘,打小便天真爛漫,性子耿直,是個實心眼兒的。如今嫁了人,出了閣,不過學了些治家的本領,怎麼就能想出這等一環扣一環的計謀!

曹婉寧肖想侯府的事兒,顧熙一直瞞著王媽媽。沒有別的原因,只是怕王媽媽擔心,轉頭告訴顧熙言的母親顧林氏、祖母顧江氏,平白叫一圈兒人為她瞎擔心。

如今王媽媽知道了,這事兒是瞞不下去了,可顧熙言也不能說實話。

「曹氏之事,我勝券在握。媽媽恕我不能說出其中詳情。」

顧熙言低頭哽咽著,眼前走馬燈一般的閃現上一世紅翡、靛玉、王媽媽死前的慘狀,再抬眼已是滿臉清淚,咬牙切齒道,「媽媽只需知道,若是不除曹氏,後半輩子我顧熙言日夜難寐,寢食難安!」

王媽媽聞言大吃一驚,含淚道:「可憐見的!姑娘、姑娘這心裡頭到底是糟了些什麼罪!」

顧熙言搖頭不答,哽咽道,「還請媽媽不要告訴祖母、母親,祖母年邁,萬萬不能再為我憂心!」

王媽媽聞言,心疼不已。

顧熙言和蕭讓原是聖上賜婚,顧熙言之前試圖抗旨,諸多反抗,終究還是嫁到了這諾大的平陽侯府。以往顧熙言是個沒心沒肺的,三天兩頭往詩社雅集裡頭跑著尋樂子。自打她成了婚,臉上的笑容便比以前少了許多。

說句大不敬的話,王媽媽把顧熙言當做自己親生的女兒一般。故而她的種種轉變,王媽媽都看在眼裡。如今此情此景,更是下意識以為顧熙言嫁入侯府,心中一直隱忍。

思及此處,王媽媽也是老淚縱橫,點了點頭,攬著顧熙言一頓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