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太太平令
暑盡秋來,遙望十里長亭,偶有晚風拂柳。
「咱們十三歲那年,送父親們出征,也曾在一塊兒對著這長亭垂柳喝酒,喝的便是這一品桃花釀。」
淮南王拿起天青色的酒瓶,手上一頓,勾起了過往記憶。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蕭讓沉吟片刻,道, 「勸你的話我不想說,只一句,過往的悲歡離合再濃烈,咱們終究是要向前看的。」
說罷,他抬手叫人抱了繈褓裡的孩子上前,「孩子的名字,還是得你這個做父王的來起。」
淮南王沉默片刻,方道, 「就叫李承祉。她還未牙牙學語,便沒了母親,此後願她常伴祖母,承歡膝下,福祉綿長。」
蕭讓點點頭, 「是個好名字。不知王爺今日一去,何時是歸期?」
淮南王望著遠處似血殘陽,晚霞萬裡,頓了半晌,才笑道, 「公主生前曾說過,她活著的時候,跋山涉水,陰差陽錯的嫁到王府之中,雖然和本王鶼鰈情深,情意相投,終究是遠離故土。她說,若是死後,想重歸故裡,將自己的骨灰撒在柔然的沙漠之中,和這萬古河山永存。」
「此去,本王想親手把王妃以柔然之禮安葬了,然後再親眼看一看她跟我說過無數次的塞外風物。」
既然 先一步走了,他只能用以己之眼,去看遍她曾看過的風景。
蕭讓聞言,神色已是不忍。
顧熙言聽到此處,亦是沉痛非常,「王爺,承祉尚在繈褓之中,她已經沒了母親,父王怎能不再身邊?」
「承祉的眉眼長得像極了公主。」淮南王苦澀一笑,「每每看見她,我都忍不住想起公主是為本王而死。」
說來可笑,回京這麼多天了,他甚至都不敢抱一抱承祉。
「去一趟塞北也好。」蕭讓抿了抿薄脣,「只是莫要回來太晚,等到承祉長大了會說話了,我怕她不認識你這個父王。」
淮南王聞言一笑,輕搖了頭道,「怎麼,你們夫妻倆孩兒還未出世,便惦記起本王的女兒了?」
此話一出,顧熙言亦是破涕一笑。
淮南王接了酒杯,一飲而盡,蕭讓端起酒杯,同樣飲盡。
只見淮南王又斟了兩杯酒,遞給對面兒的蕭讓,「蕭彥禮,你我兄弟二人五歲習劍,六歲騎射,習武讀書,日夜不輟。為的是戮力上國,匡扶社稷。臨陣制勝,不使將士枉死,流惠下民,不使百姓困頓。」
「如今新帝繼位,天下大定,我可安心離京。來日再見,大抵就在你平陽侯的封地了。」
蕭讓執了一杯清酒,「今日一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總歸有添酒回燈重開宴的時候。」
「說得好。」淮南王舉杯道,「今日最後這兩杯清酒,當祭張佐、祭鄭益、祭溫彥、祭韋瞻、祭李固言!祭為國泰民安拋頭顱、灑熱血的萬千將士的英靈!」
悲歡聚散一杯酒,南北東西萬里程。
天下從沒有不散的宴席。
男人執杯相對,將杯中清酒緩緩撒入地下黃土,面上皆是一派肅穆莊重。
「保重。」淮南王看了眼蕭讓和顧熙言,又深深看了眼繈褓中的嬰兒,頭也不回的大踏步離去了。
一行人馬浩浩蕩盪,直奔落日而去,
身後八角飛簷的長亭之中,女子仙姿窈窕,身側男人器宇軒昂。
蕭讓擁著顧熙言入懷,望著淮南王的背影,久久無言。
紅塵滾滾,苦惱萬千。有人求名利,有人求權勢,有人求情愛,有人求「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有人「求一生一世一雙人」。
奈何世事如棋,有多少以為能攜手百年的愛侶,有多少以為能固若金湯的城池,有多少以為能千千萬萬年綿延下去的偉業,都在一夜之間變了模樣。
眾生如芥子,皆是這天下洪流裡的一顆棋子,若珍愛的人還在身側,實乃人生之幸事,唯有「珍惜」二字而已。
從十里長亭趕回平陽侯府的時候,已是夜幕四合,圓月照中天,黃昏時分,
顧熙言剛扶著蕭讓的手下了馬車,便覺得眼前光亮逼人,抬了美目細細一看,原來是侯府掛起了明燈數十盞,花燈璀璨奪目,映的漆黑的夜空一片紅火。
顧熙言納悶兒道,「今夜府中為何點了這麼些燈盞?」
蕭讓牽著美人兒進了門,不動聲色地道,「夫人進去便知道了。」
顧熙言美目流轉,看了男人一眼,抱上他的手臂,「侯爺是要給我準備個驚喜嗎?」
「不可透露。」蕭讓握拳在薄脣邊輕咳了一聲,低聲道。
一貫穩如泰山的人物,竟是顯得有些許緊張。
顧熙言彎了粉脣一笑,也不再追問下去。
誰料一進凝園正房的門,顧熙言便被幾個丫鬟婆子拉走了,一個不注意,兜頭還被蒙上了一塊軟布。
顧熙言又好氣又好笑,可又不知道她們這是要做什麼,問了幾聲,奈何都守口如瓶,只道「主母一會兒就知道了。」
顧熙言任她們牽著自己進了內室,給給自己換了件衣裳,然後有牽著自己坐到了床榻上。
丫鬟婆子們退出內室,過了片刻,有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慢慢行來。
顧熙言莫名覺得這場景有些熟悉,纖纖素手捏緊了手裡的帕子。
眼前的帕子突然被挑開,顧熙言適應了屋子裡的光亮,緩緩抬眼一看,淚水已經湧了上來。
桌上燃著兩根龍鳳喜燭,身下的床榻上鋪著嶄新的百子千孫被,還灑了滿滿一床的桂圓紅棗核桃花生。
屋子裡一片紅色。
紗幔是紅的,蠟燭是紅的,燈盞是紅的.....就連眼前的男人,也是一身大紅色喜服,俊眼修眉,一如那日娶她的模樣。
蕭讓緩緩單膝跪在她面前,伸手替她擦了擦眼角滾落的淚珠兒,然後執起她的素手,在脣邊落下深沉一吻,「顧熙言,你願意嫁給我為嫡妻嗎?」
顧熙言早已經濕了眼眶,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和男人四目相對了一會兒,才眼淚汪汪地嗔道,「哪有嫁給同一個人第三次的?」
蕭讓神色一緊,「熙兒不高興嗎?」
「那日,熙兒下了和離書,既是如此,我便再娶熙兒一回。」
他是真的把她寫得那封和離書記到了心裡去,把她說不愛他記到了心裡去,才會這麼耿耿於懷。
「那時....那時我氣急了......你叫我好生生氣,再也不想見到你了.....我才寫了那個.....」顧熙言抹著眼淚,十分委屈。
「我知道,」蕭讓輕輕撫上她的鬢髮,聲綫低沉喑啞,「我都知道。」
他定定望著她,深邃的眼眸裡滿是化不開的柔情蜜意。
「熙兒,遇到你之前,我從沒想過和別人攜手到老。可是自從見到你之後,你就住到了我的心裡,一顰一笑叫我再難忘懷。」
「我許是中了你的蠱了,解藥只有一味--陪我天長地久,相守一世。」
「你願意把解藥給我嗎?」
顧熙言美目裡泛著一層模糊的水光,聽至此處,傾身攬上男人的脖頸,聲綫清甜,「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從今以後,歲暮天寒,白茶清歡,碧落黃泉,他們再也不分開。
男人的薄脣吻上美人櫻脣,一室濃情皆掩於層層疊疊的大紅綃紗帳之後。
塵世蕭蕭,紛紛擾擾,一個情字,束縛了多少男女,誤盡了天下蒼生。
為情所困者萬千,有幸能和所愛之人攜手相伴到白首,實屬難得一見。
後來的後來,他和她閒庭信步,對月抒懷,看四季變換,花開花落,雲卷雲舒......這是最平實,也是最綿長的愛情。
.....
《大燕史記》載:
成安二十三年春末夏初,平陽侯、定國公、淮南王等奉皇命於夷山圍剿四皇子叛軍,
七月十五,成安帝駕崩,四皇子部下暗中集結叛軍攻入盛京。七月十八,平陽侯、慶國公等人自夷山歸京。七月二十三,於隱翠峰前生擒四皇子餘黨。
七月三十一,皇太子李琮行國喪,葬成安帝於皇陵。八月初七,行登基大典,建號永平,史稱永平帝。
九月初三,淮南王殲滅烏孫餘部,自塞北柔然國凱旋。
九月初十,中宮皇后吳氏被廢,吳氏滿門被除。
九月十八,平陽侯府自請出京,封地於兩浙。皇帝口諭,進封慶國公一等侯,賜淮南王府丹書鐵劵,調沈階、楊紹祖、顧萬潛三人拜相入內閣,朝中六部均有人事任免變動。
先帝四子李壁褫奪親王爵位,削除宗籍,永平四年,死於獄中。
......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
這兩世糾纏,陳陳相因,都化作坊間佳話,漁樵閒談,青史艷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