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達摩洞外每時每刻都有弟子在吟誦降魔經,人數卻大為縮減,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小沙彌專門負責為子玄送飯。

這日,小沙彌提來食盒卻遲遲不走,欲言又止地看著閉目打坐的子玄。

「師叔祖,您請用飯。」他奶聲奶氣地提醒。

子玄一動不動,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座雕塑。

「師叔祖,那魔頭很快又要死啦。」小沙彌興高采烈地說道。「等他一死,您的心魔自然就會消散,方丈很快就會把您放出去的。師叔祖,您出去了能不能教弟子習武?」

子玄猛然睜開雙眼,漆黑的瞳仁隱有淡紅血氣劃過。

然而他用密宗大法封印了那些不堪的記憶,只心絃略微一顫就恢復平靜,若無其事端起瓷碗進食。

小沙彌仔細打量他面色,見他表情冷硬似是無動於衷,忍不住垂頭撇嘴,心內憤憤。

子玄這邊心境澄明,風平浪靜,周允晟那邊卻是疾風驟雨,險象環生。

他躲過無數次圍剿,見跟隨在自己身後的江湖人越來越多,不但當初參與滅族的人全在此列,還混入不少貪圖名利之輩,這才招搖過市地朝碧雲莊趕去。

湛晨陽和繆瑞靈當初只打算悄悄地把餘滄海殺死,卻沒料他會被子玄聖僧所救。現如今他如此高調行事,引得全江湖人追殺,最急的不是他自己,反倒是此二人。

他們唯恐別人先得了手,並且發現《無極心經》的存在,故而把暗中蓄養的死士全派去圍補餘滄海。得到餘滄海正往碧雲莊趕來的消息,湛晨陽以為他對未婚妻無法忘情,想見她最後一面,當即便定下美人計,讓未婚妻伺機騙取功法。

繆瑞靈印象中的餘滄海,是個武功高絕,頭腦簡單之輩,十分好糊弄,當即就滿口答應,完全忘了在袁坤鵬那裡吃過的大虧。

湛晨陽和繆瑞靈已經做好萬全的準備,正等著餘滄海悄悄上門擄人,屆時繆瑞靈假裝順從地跟他離開,用柔情蜜意慢慢蠱惑,令他主動把《無極心經》交出來,然後再將他毒死,砍掉人頭掛在門口,為碧雲莊造勢。

若計劃成功,湛晨陽不但能修煉上古神功,還能廣結善緣,揚名立萬,最終統一江湖,統一大夏。

他二人想得很美,卻沒料餘滄海竟不按牌理出牌,抵達碧雲莊後,非但沒隱匿行蹤悄然行事,反倒大搖大擺地盤坐在屋頂,手裡提溜著一隻白玉酒壺,時而搖頭晃腦的哼唱,時而大口大口灌酒,態度十分猖狂。

山莊門口很快就聚攏了百十號人,全是緊追他而來,面上無不殺氣四溢。

有幾個自恃武功高強,竟不顧山莊護衛的阻攔,飛身朝屋頂上的男人殺去,口裡大喊:「納命來!」

周允晟瞇眼蔑笑,廣袖輕輕一揮就將這些人拍出數丈。

為了不讓追殺自己的人心生退怯之意,他一路忍耐得十分辛苦,把武功壓制到一、二重的境界與他們周旋,並不敢下狠手,甚至好幾次故意露出破綻,讓他們以為殺死自己指日可待。

若非如此,追殺他的隊伍也不會變成今日這般龐然。

他只在屋頂上停留了小片刻,碧雲莊門口就漸漸變得人山人海,有的試圖衝開大門,有的乾脆直接越牆而入,都想第一時間摘取他首級。

觀眾數量足夠,好戲正該上場,他沒了顧忌自然不用對底下人留手。不能殺人而已,於他而言沒甚妨礙,反正他有的是辦法讓人生不如死。

被拍飛的幾人勉力爬起,除了胸口有些憋悶,似是並無大礙,心道這魔頭果然不敢大開殺戒,如此就能肆無忌憚地動手,待他內力耗盡,說不定還能鑽個空子。

與他們持同一看法的人還有很多,於是當即提劍殺過去。其餘人順利上了屋脊,而最先發起攻勢的那幾個卻忽然從半空中跌落,往腹部一摸,滿手都是鮮血。

這是……丹田被毀了?

他們後知後覺地發現異狀,與他們同來的友人立馬撩起衣擺查看,果見他們腹部印著一枚烏青掌印,一旦運轉內力,便有細細密密的血珠從印痕中滲出,看上去十分駭人。

這是什麼掌法?竟如此詭異,一點痛感也沒有便悄無聲息地毀了一個人。他們行走江湖,依仗的是自己的武功修為,沒有修為便只能任人宰割,可以說比殺了他們還難以忍受。

餘滄海此前一直躲避,未曾還手,幾次都差點被圍殺致死,慢慢地,他們竟真把他當成沒了牙的老虎,焉知他爆發起來會如此恐怖。他的確沒有殺人,但他現在所使的手段卻比殺人更殘忍無數倍。

這幾人摸摸肚皮,並未感覺到絲毫疼痛,但丹田內蕩然無存的內力卻實實在在告訴他們,他們已經成了廢人。守在他們身邊的幾個江湖人士心有所感,仰頭大喊:「快回來,小心中招!」

但是已經晚了,這一次足有二十幾人躍上屋頂,要不是對碧雲莊稍有顧忌,唯恐把它踩塌了,沒準兒所有人都會一擁而上。

這些人的動作看上去疾如閃電,但在周允晟的眼裡卻相當於慢動作。他把烈酒一飲而盡,仔細將價值連城的白玉壺別在腰間,這才輕彈指尖,把一道剛猛氣流射入最先襲來的那人丹田內,對方痛呼失聲,當即從半空墜落。

又有幾人提刀砍來,他廣袖翻飛將眾人兵器盡數絞斷,掌法變幻間似聖開一朵朵白蓮,十分炫麗卻又危險至極,瞬息就把這些人擊落,而後腳步輕移,在刀光劍影中騰挪穿插,或一拳,或一掌,抑或只是彈彈指尖,振振衣袖,就有人慘叫著倒飛出去,被底下人接住後掀開衣擺,丹田無不血肉模糊,鮮血直冒,雖無性命之虞,終究與武道絕緣。

這些人恨意滔天,指著屋頂上的魔頭破口大罵,罵著罵著竟淚流滿面,顯見已知道自己將來的下場。旁人齊齊舉起刀劍,加入唾罵的隊伍,然而讓他們再往屋頂上衝,卻是一個都不敢。

原以為魔頭不殺人了,應當很好對付,卻不想他現在的手段比直接殺人更毒辣!也不知他修煉了什麼武功,幾十個絕頂高手都拿他毫無辦法,旁的人若是貿然過去,註定不會有好下場。

自詡修為高過魔頭的,在場眾人沒有一個,罵罵咧咧了一會兒也覺得沒趣,想走又怕失了顏面,正絞盡腦汁地想著該如何收場,躲在門後觀望的湛晨陽和繆瑞靈這才越眾而出,衝屋頂上的人拱手:「餘教主,您有什麼冤屈或誤會,不若隨湛某入內,大家坐下來慢慢談,何必動刀動槍傷了和氣,我莊內還有很多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莫要驚擾了他們。」

「是啊,餘大哥,你不是說要公佈真相嗎?不如把證據拿出來給大家看看,也好叫大家心服口服。」繆瑞靈見縫插針地試探。

她知道未婚夫行是縝密,必不會留下把柄,只想把人引入山莊在伺機而動。

「餘滄海,我等今日就好生看看你能拿出什麼證據!」有了梯子下,怒罵不已的人終於停歇了。

周允晟沿著屋脊舉步走來,穩穩站立在氣勢猙獰的獸頭瓦上,殷紅似血的薄脣略微上揚,顯露出一抹輕蔑笑容。

他玉白的指尖在人群中一一點過,被點到的人面色煞白,骨髓發寒,面面相覷之下竟發覺都是七門殘存子弟,不由暗忖:這魔頭故意將我們點出來是想幹什麼?趕盡殺絕?不,現在的他不會殺人,只會讓人生不如死!子玄聖僧當初怎那般大意,竟沒聽出他誓言中的漏洞,否則也不會造成今日慘狀。

他們完全忘了對方是被他們逼到絕境才下此狠手,正如周允晟當初所說,在他們眼裡,他們自己的命才是命,別人的命全如螻蟻草芥,可隨意抹殺,這是何等荒謬的強盜邏輯。

周允晟笑容更盛,目中卻漸漸凝聚起血氣,負手站在高處,垂頭詢問:「我今日既然敢現身,自然拿得出證據。我聖教並未殘殺七門子弟,七門子弟與碧雲莊、繆家莊卻聯起手滅我聖教,之後我一路大開殺戒為我聖教弟子報仇,你們可覺得冤屈?」

「若是你能證明七門慘案並非你所為,我們自然會承擔起滅你族人的後果。所謂的一報還一報正是如此,我們誰也不怨!」一名相貌清俊的男子揚聲回覆。他目中正氣凜然,顯見說的是實話,其餘人等雖覺得遺族人死有餘辜,此時卻並不敢開口。

倘若餘滄海果真能拿出證據,他確實站在了道義那方。

周允晟深深看那人一眼,哼笑道:「我還當中原人全是卑鄙無恥之徒,卻原來還有一個良心未泯,甚好,今日我可放你一馬。」話落朝被晾在一邊的繆瑞靈和湛晨陽看去,諷刺道:「我與你們沒什麼好談的,想將我引入山莊擒拿,湛晨陽,你的手段還是這麼老套。話說回來,你也真夠大方,幾次三番地把自己未婚妻往別人懷裡送,讓我玩弄倒也罷了,竟又送到袁坤鵬那裡,如此喜歡綠帽罩頂的男人,我也是頭一回見,佩服佩服!」

湛晨陽和繆瑞靈被他這番話批得面色鐵青,心內氣極卻又暗自膽寒,聽他的口氣似乎已猜到真相,此行卻不是來敘舊情,而是算總帳。

他能拿出什麼證據?七門慘案他們做得乾乾淨淨,未曾留下任何把柄……不,的確是存在把柄的,當初他們不但把七大世家滿門屠戮,還洗劫了他們的寶庫以壯大勢力,如今那些極具標誌性的貴重物品都放在碧雲莊的暗室內。

思及此處,湛晨陽和繆瑞靈忍不住用力踩了踩中空的地磚,只覺得心慌意亂。

餘滄海不可能知道碧雲莊還有一個地下迷宮,更不可能知道那些東西存放在裡面,守衛迷宮的死士全都被慢性毒藥控制,不可能將此事透露出去。

當湛晨陽和繆瑞靈自我安慰的時候,清俊男子又說話了:「不敢讓餘教主高抬貴手,若是餘教主拿不出切實有力的證據,吾等必有一場死戰!」

「明知道我不會殺人,還口口聲聲說什麼死戰,你是故意欺我!」周允晟瞇眼冷笑。

你的確不會殺人,但你廢除我等武功,卻比殺了我等更殘忍無數倍,究竟是誰欺誰?清俊男子覺得餘教主當真很喜歡顛倒黑白,卻又不敢反駁,只滿面悠屈地拱了拱手。

周允晟不再廢話,伸展雙臂震動廣袖,一股強勁氣流隨著他翻飛的袖口,從腳底席捲而來,將所有人拋到空中,隨即便是一陣陣山石碎裂的轟鳴,方才還被踩踏在腳下的厚重地磚,竟蔓延出條條縫隙,在氣流的衝擊下,堅持不到幾息就「砰」的一聲炸開,形成一個黑漆漆的巨大洞口。

眾人紛紛躍到屋頂或牆頭,定睛往下一看,洞內不只斷瓦殘垣,還有一格一格的暗室,許多身穿黑衣的死士以為山莊遭遇敵襲,舉著寒光爍爍的利劍從暗室中躍出,滿目殺意。

「那面牆上懸掛的可是我玉劍山莊的鎮莊之寶青泥?」有人大聲質問,眾人順著他指尖的方向一看,果然最大那間暗室的牆上懸掛一柄泛著幽幽青光的寶劍,正是玉劍山莊的至寶,當時十大神劍之一的青泥!沒了屋頂的暗室,暴露在陽光中,裡面存放的物品一目瞭然,遮也遮不住。

「這些黑衣人可是碧雲莊蓄養的死士?」又有一人開口詢問,語氣暗藏暴戾。蓄養死士是武林各大世家和門派的慣例,並沒有什麼出奇,但奇就奇在這些人的身法,竟然與當日殘殺七門的殺手非常接近。

武功招式可以模仿,但身法和氣勢卻刻入骨髓難以改變,為了把嫌疑引到遺族頭上,湛晨陽當初刻意留下幾個目擊證人,今日卻恰恰成了為餘滄海洗刷冤屈的關鍵。

「請湛莊主為在下解惑,為何我玉劍山莊的至寶會懸掛在碧雲莊的暗室內?」

「請湛莊主為在下解惑,為何你蓄養的死士,身法與滅我慕容世家的殺手如此相似?

「請湛莊主為在下解惑,為何我鐵荊門的鮫人珠會在你府上?」

「那是我楊家祖傳的金絲軟甲和飲血刀,怎會在此處?」

湛晨陽有一個癖好,那就是喜歡蒐集戰利品,但凡從仇敵身上搜刮來的寶物,都會一件一件地擺放在巨大的博古架上,得了空就拿出來把玩一二,從中找尋運籌帷幄、無往不利的快感。

但是今天,這一癖好將他的種種惡行公之於眾,無需他分辯,只往那博古架上看一眼,許多人就能從中辨識家族至寶。當初他們聚集在此處,商議該如何報仇並找回家族傳承的寶物時,竟萬萬沒有料到他門的仇人就坐在他們對面,寶物就踩在他們腳底,這是何等的諷刺?

沒有人懷疑這是餘滄海的陰謀,他不可能在滅了七門之後,反把寶物轉移到碧雲莊,還能指使碧雲莊的死士看守,他又不是碧雲莊莊主。

現在真相已經很明顯,七門慘案必是湛晨陽所為。

其實不僅僅是七門,從堆得滿滿噹噹的藏寶室來看,湛晨陽幹滅門洗劫之事顯然不是第一次,死在他手裡的人何止千萬,說他一句惡貫滿盈也不為過!

眼見上一刻還對著餘滄海喊打喊殺的人,下一刻卻對著自己露出猙獰之態,湛晨陽和繆瑞靈終於亂了心神,揮手讓黑衣人清場。黑衣死士二話不說就圍殺過去,只要所有人斃命此處,今日之事必能了結,死人絕不會洩露任何祕密。

「踏平碧雲莊!」清俊男子拔劍相迎,其餘人這才回過神來,與黑衣人展開了死戰。

周允晟站在獸頭瓦上,俯瞰底下的刀光劍影與血雨腥風,眉梢輕揚,表情閒適。

見遠處還有一大撥追殺自己的江湖人士靠近,粗略一數少說也有上千,他這才滿意一笑,飛身離去,順手廢了幾個不長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