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坤等了又等,還不見他們倒下,心裡有些打鼓。
他感覺揉爛尖角的掌心像被火燒過一樣,很燙、很難受,長滿厚繭的皮膚甚至泛出不同尋常的潮紅,撓心撓肺的灼熱感讓他恨不能把那塊皮肉削掉。
他聽說有些植物毒性非常猛烈,無須吞嚥,只稍微碰觸就能把放倒。他只是皮膚表層沾了一點就痛苦成這樣,想必小鵪鶉他們會更加淒慘。吃完飯已經過了許久,毒性早該蔓延至全身了。
這樣想著,坤快速滑下繩梯,奔到石缸邊洗手。他反覆搓洗,直把繭子撮掉一層才停下,灼熱感卻依然沒消退,反倒更為劇烈,毒速似乎擴散了。
他咬牙,果斷掏出匕首,把掌心的皮肉削掉。
鮮血濺得到處都是,把缸裡的水染成紅色。為防野獸循著血腥味偷襲過來,他立即用魚皮把掌心裹緊,然後挖了個坑,把帶血的水和碎肉埋進坑裡,一層一層蓋嚴實。
勞作的過程再次把掌心蹭得血肉模糊,令坤平白出了一身冷汗。他勒緊魚皮,靠倒在樹幹上大口喘氣,告訴自己很快就能回去與艾迪相聚,這才覺得好受一點。坐了許久,久到毒素足夠蔓延全身,坤這才掩面低笑起來。
他沒死,除了掌心,其它部位並未感覺到不適,這足夠證明他已經把毒素除掉了。
坤為自己的果貫感到慶幸,再次包緊手掌,沿著繩梯爬上金毛獅子的樹屋,翻找食鹽和紅晶。沒有,什麼都沒有,屋裡除了床、桌子、椅子,什麼都沒有。怎麼會這樣?有一次他明明看見那漂亮雌性在陽光下把玩兩塊紅晶,怎麼會不見了?難道帶在身上?想到這裡,坤滑下樹屋,準備去尋找兩人兩獸的屍體,剛走出去幾米遠就僵立原地,目眥欲裂。
「你、你們……」竟然沒死?最後四個字他及時嚥了回去,臉色愈發青白交加。
周允晟似乎沒發現他的反常,問道:「你也想去散步?」
「對,吃多了,出去走走。」坤立即附和。
小鵪鶉盯著他染血的手掌問道:「你受傷了?」
他並不關心坤的死活,但總得弄清楚他在幹什麼。
坤連忙把手背到身後,搖頭道:「下來時沒抓牢繩梯,摔了一跤,手掌擦破點皮,沒什麼大事。」
這更引起了小鵪鶉的懷疑。他把人強行摁坐在地上,解開對方纏得緊緊的魚皮查看傷口,眉梢微挑,似有疑惑,卻並未問出口。若是往日他必定很著急,然後跑進森林裡給坤採草藥,但眼下卻仿若無事,見傷口髒得不成樣子也未曾提醒,更別說清洗換藥。
他把魚皮重新綁回去,淡淡開口:「磨破一層皮,沒什麼大事。」
坤並不知道世上有一種人,僅憑皮肉翻捲的形狀就能判斷是被何種利器所傷,傷在生前還是死後,而小鵪鶉恰恰就是其中之一。
他暗鬆口氣,還以為自己糊弄了過去,揉著肚子往森林裡走,說一會兒就回來。
小鵪鶉盯著他的背影,表情莫測。
等人走遠了,周允晟低聲問道:「他的手怎麼了?切口那麼平整,可不是磨破的。」
「男神你真有眼力,是他自己用匕首削掉的。」說起這個,小鵪鶉還是一頭霧水,想不明白坤為啥要自虐,這些原始人的腦迴路,他向來搞不懂。
周允晟愣了愣,隨即表情有些微妙。片刻後,他慢慢扶住額頭,先是「撲哧撲哧」忍笑,忍無可忍,這才拍打蠢獅子毛茸茸的腦袋朗笑起來。
小鵪鶉懵裡懵懵地問道:「男神,什麼事那麼開心,說出來讓我們也樂呵一下唄?」
周允晟邊笑邊擺手,直過了好一陣兒才平復,說道:「坤怕你看出來,把辣椒揉爛了才敢往鍋裡扔,幾捧辣椒,全揉爛了。」邊說邊合攏五指,做了個揉捏的動作。
小鵪鶉起初還不明所以,也跟著揉了一揉,這才想起剛才吃的那種辣椒,味道比朝天椒還要辣幾百倍,平時用菜刀切都會覺得難受,更何況是徒手捏碎。濃濃的辣椒汁侵入細胞膜後會產生可怕的化學反應,能叫人生生辣掉一層皮。
原本忍忍就能過去,但坤卻認為辣椒有毒,在那種情況下,他怎麼能忍?又怎麼敢忍?萬一毒性從掌心蔓延到全身怎麼辦?為了阻止毒素擴散,他毅然決然地削掉了自己整個掌心,反應夠快夠狠,也夠可悲可笑。
思及此處,小鵪鶉也忍不住大笑起來,笑過又抱住雙肩,覺得骨子裡竄出一股涼意。原始人懵昧未開化,並沒有完整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更沒有樹立道德感。他們自有一套行為準則,其目的都是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為了達成目標,他們不吝於做任何事,包括欺騙、傷害、殺人,甚至吃人。他們有時候很天真,但大多數時候卻很殘忍,天真得殘忍。
小鵪鶉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堅定開口:「男神,我們必須把坤趕走,他太可怕了!」
周允晟不以為意地聳肩:「的確要趕走,但不是現在。我可不會讓他輕輕鬆鬆地回去,接下來把他交給我,你別作聲。」話落豎起食指抵住脣瓣,做了個禁聲的手勢。
小鵪鶉點點頭,不再多問。他對男神當然是百分百信任的。
坤走到無人的角落,確定兩人兩獸並未跟過來,這才扭曲臉龐,做了個無聲吶喊的動作。
誰能告訴他,為什麼他們沒死?明明那隻兔子吃掉尖角後沒過兩息就變成了僵冷的屍體,他們為何還活得好好的,事情肯定出了差錯!
「難道那東西沒有毒?」他下意識地摸進獸皮口袋,發現裡面已經沒尖角了,只得回去找。想起發了瘋的兔子,又想起自己差點爛掉的掌心,他敢用獸神的名義發誓,紅色尖角一定有毒,而且是劇毒!
「可能毒性不夠,這回得多放點。」他一路喃喃自語,來到森林內的邊緣,發現之前生長在此處的紅色尖角沒有了,只留下一個新挖掘的土坑,不由悚然一驚。這明顯是人為的痕跡,難道小鵪鶉他們來過了?發現了我的祕密?
他找了兩圈,確定紅色尖角被挖走了,這才硬著頭皮往回走,路過小溪,忽然有種什麼都不顧,直接回部落的衝動。但他心性堅韌,終究還是剋制住了,一邊思索著為自己開脫的說詞,一邊慢吞吞走回營地。
金毛獅子和漂亮雌性躲在樹屋裡,白躺在枝葉的陰影中納涼,唯獨小鵪鶉正用一根竹片刨坑,身旁擺放著一株矮樹,上面結滿綠色的尖角。
坤渾身一僵,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小鵪鶉並不想提下毒那件事。男神讓他禁聲,他就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不去問也不去想,只管把辣椒樹種活就好。他不鹹不淡地衝坤擺擺手,繼續「吭哧吭哧」地刨坑,然後把辣椒樹小心翼翼地栽進去,澆了一瓢水。
「這是什麼?」坤乾脆裝傻。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承認的,若是他們問起來,他就引到鳥兒身上,反正那些鳥兒總喜歡把吃剩的果核隨便亂扔。
「好吃的,今天晚上就吃這個。」小鵪鶉惡劣地笑了笑,但因為腦袋低垂,並未讓坤看見。
「這東西能吃。」坤嗓音忽然拔高好幾度。
「能吃,而且特別好吃,特別帶感。」小鵪鶉抬頭,眼睛亮得瘮人。
坤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乾澀開口:「可是它長得很奇怪,像是有毒的樣子。」
話雖這麼說,他滿懷期待的心卻一直往下沉。經過兩三個月的相處,坤對小鵪鶉已經足夠瞭解。他知道對方一旦確定無疑地說哪種植物能吃,那便錯不了。換一句話說,他自以為的毒物,其實根本沒毒。
但是為什麼他的手掌會如此火辣疼痛?像是有一團火在燒?坤想不通,盯著滲出少許血跡的掌心,面上一片晦澀難言。及至傍晚,小鵪鶉用綠色尖角炒了一盤菜,嘗到那火辣辣的味道,他才終於明白自己掌心的肉白削了。
這種感覺只要稍微忍一忍就會過去,頂多掉幾滴眼淚而已,對身體全無害處。坤在金毛獅子的逼視下吞嚥了一整顆尖角,又灌了一大碗水,然後抱著肚子回到樹屋,第二天起來精神奕奕,半點沒有中毒的跡象。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總是毒不死他們,自己反倒脫了一層肉?他徹底崩潰了,不斷用額頭撞擊地板。等到吃早餐的時候,他佝僂著背坐在石桌旁,神情顯得萎頓不堪。
周允晟將一盤爆炒辣椒推到他面前,似笑非笑地開口:「吃吧,吃完了跟玄和白出去訓練,你太弱了。」話落看向小鵪鶉,補充道:「你也一起去,你更弱。」
「啊?」小鵪鶉不明所以。
「啊什麼啊?我們現在是一個部落,為了讓部落發展壯大,每一個成員都必須盡快強大起來。你跟著白,坤著著玄。」周允晟一邊說一邊把一個沉甸甸的獸皮口袋扔給坤,語氣漫不經心。「看看吧,裡面有你需要的東西。」
坤打開一看,手抖了抖。紅晶,滿滿噹噹一口袋紅晶,少說也有上百枚。莫說這些紅晶只給他一個人用,便是給全族的雄性,也夠他們連升好幾級。
「這、這些全給我?」他覺得喉頭堵得厲害,忍不住嚥了口唾沫。
「全給你,反正這玩意兒只有你能用,好好跟著玄修煉,不要拖大家後腿。」周允晟微微垂眸,擋住茶金色瞳仁裡的惡意。
白和小鵪鶉不明內情,齊齊轉頭看他。但他們記得之前的囑咐,竟也忍著什麼都不問,默默離開了。
從這天起,他們跟在金毛獅子身後前往南部森林歷練,途中遇見許多危險,也曾好幾次命懸一線,但在金色獅子的保駕護航下都轉危為安,實力也飛速上漲。
漲幅最快的非坤莫屬。起初,他吸收一枚紅晶需要花費半個月時間,後來只需要十天、七天、四天、三天……及至最後,竟一天能吸收兩枚,白天一枚,晚上一枚,連睡夢中也在修煉。雖然他手段毒辣,心機深沉,但小鵪鶉不得不承認,他很刻苦,很有韌性,早晚有一天能成就一番事業。
眼見坤越來越強大,連白也不是他的對手,小鵪鶉開始著急了。坤就是一條毒蛇,一旦甦醒,必定會咬死救活他的農夫。小鵪鶉不想看見男神慘遭反噬,於是暗搓搓地鼓勵金毛獅子趕緊帶他們回去,然後半路悄悄把坤拋下。
他不敢殺人,只能想到讓坤獨自離開這個辦法。坤現在很強大,即便沒了他們,也能找到巴巖部落的路。現在的他已經是七級勇士,超越了巴巖部落所有人,一旦回去便能頂替首領,成為部落的新任領導者,艾迪也會對他死心塌地,說不定立馬就會與他結契。與其跟他們混,不如回部落更有前途。
「……可憐的農夫就這樣死了,你說值不值?」趁坤不在,小鵪鶉第三次給金毛獅子講《農夫與蛇》的故事,一次比一次喪氣。
趙玄撩了撩眼皮,鼻端發出不以為然的氣音。
小鵪鶉想揪住他耳朵怒吼:你這個蠢貨,你是農夫,坤是毒蛇,你把他訓練得越強大,以後就死得越慘,你知不知道?
但他終究只敢想想,沒敢付諸行動,見坤回來了,忍不住撇撇嘴。
趙玄這才懶洋洋地站起身,按原路返回。他出來已經有三個月了,帶著這幫小崽子在森林裡玩耍,實在無聊得很。愛侶中途便與他分道揚鏢,去考察森林裡的各大天坑,那很有可能是黑洞爆炸留下的產物,通過考察天坑的地質變化,便能推斷出現在的時間座標。
當然,要使座標精準到哪一分哪一秒,計算過程肯定十分龐大,便是愛侶頭腦再發達,少說也要花費四、五年時間。原本一年的蜜月之旅延長到四、五年,趙玄感覺頗為滿足。他舔舔脣,腳步愈發急促。
白馱著小鵪鶉,本來亦步亦趨跟隨,漸漸便有些吃力,反倒是坤,一直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面,臉上一派輕鬆寫意。七級巔峰的勇士非常罕見,便是不缺紅晶的雷諾部落也找不出幾個,現在的坤足以傲視絕大部份雄性,而返祖獸更不是他的對手。
他緊緊盯著金毛獅子矯健的背影,眼珠爬滿血絲,濃烈的殺氣由心底迸發,又迅速收斂。
不,現在還不能動手,必須回到營地,確定他們藏匿紅晶的地點。
貪婪終究蓋過殺慾,坤閉了閉眼,又恢復沉默寡言的模樣。
趙玄早有察覺,金色豎瞳裡也同樣殺氣凜然,但他走在最前面,誰也沒法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