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衛莊臉上東一塊西一塊地沾著白色粉末,實打實的花貓臉。

他將手裡的包袱塞給蕭槿, 抬手抹了一把臉,道:「啾啾幫我拿著……」

他話未落音,蕭槿就瞧見宋氏追出來, 幾步奔上前就要來拽衛莊,但是衛莊比她機敏, 閃身一避便躲開了。

「母親,有話好說,」衛莊站在蕭槿身前,「啾啾在這兒, 仔細傷著她, 母親先把傢伙放下。」

蕭槿從他身後探出腦袋一看,發現宋氏手裡握著一把擀麵杖, 一時間倒是有些明白了衛莊那臉是怎麼回事了。

估計是沾的麵粉……好像是做飯的時候打起來了?

「別想拿啾啾當擋箭牌,」宋氏掄起擀麵杖衝著衛莊隔空一戳,「你給我過來!」

衛莊回身交代蕭槿:「先幫我抱好我這件新衣裳。」

蕭槿一楞,打開包袱一角看了一眼, 發現果真是衛莊那件天青色的新衣, 當下摟緊, 嚴肅道:「表哥放心,我一定幫表哥仔細看著。」

衛莊朝她點點頭。

蕭槿也朝他點點頭。

蕭槿望著衛莊跟隨宋氏回屋的背影,再看看懷裡的衣裳,忽然覺得自己的使命十分神聖。

傳家的衣服,確實不能有閃失。

不一時,陳媽媽出來與她說大少爺讓她先去書房坐著。蕭槿見宋氏屋裡沒什麼大動靜,料想她莊表哥大約不是在捱打,便依言去了書房。

蕭槿抱著衣裳在衛莊的書案後坐下,陳媽媽給她泡了茶拿了點心,見她仍舊抱著衣裳,勸她先放下,蕭槿搖頭道:「左右我也無事,抱著也無妨。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陳媽媽方才在場,也知道蕭槿懷裡這件是少爺打算傳家的衣服,見蕭槿竟也跟少爺一般認真,有些哭笑不得,旋又嘆道:「大少爺那個稟性也不知是隨了誰。」

蕭槿知她說的是衛莊摳門的稟性。其實她也不大明白,為什麼一個明明不缺錢的人能摳成那樣。

蕭槿想起方才她來時看到的那一幕,忍不住詢問那是怎麼回事。

「也不是多大的事兒,就是大少爺太倔了,」陳媽媽嘆道,「大少爺給二少爺給他那件新衣裳,小少爺覺得好看,便跑去拿給夫人看,夫人當時正在小廚房裡做蒸酥,詢問大少爺怎麼捨得做這麼貴的直身的,大少爺說是為端午出門預備的。」

「夫人當時就逼問大少爺是要去見哪家姑娘,大少爺說這衣裳打算傳家……夫人懵了好一會兒,說難得他捨得拾掇自己一回,那不如端午那日穿上這件衣裳跟趙姑娘出去看龍舟好了。大少爺斷然說不去,扭身要走,夫人立等惱了,拎起擀麵杖就往大少爺身上招呼。」

當時宋氏就吼道:「又不去相看媳婦穿得人模狗樣的給誰看?一件衣裳還傳家?傳個腿!沒媳婦哪來的兒子給你傳?!」

只是這些話不太好聽,陳媽媽一個下人不好學給蕭槿聽。

蕭槿覺得宋氏逼得這麼緊,大約是因為急著抱孫子。她可能沒想過她兒子將來中了進士之後能找個更好的--也興許宋氏根本沒想過衛莊登科的可能。

蕭槿嘆氣,衛莊也是不容易。不過她也真是想不出衛莊將來要找個什麼樣的媳婦。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後,衛莊回來了。

他淨了面更了衣,方才的那絲狼狽已經一掃而空。他接過蕭槿懷裡的衣裳查看了一番,道了聲「好險」,便將衣服重新歸置起來。

蕭槿一面喝著陳媽媽泡的茶,一面跟衛莊說起了葉綺的事。

衛莊忽然道:「我覺得她其實還是想去看國公府二少--你們小姑娘都愛以貌識人麼?我看六姑娘也極是喜歡國公府二少那張臉。」

蕭槿一楞,搖頭道:「也不能這麼說。只是愛美之心你人皆有之,亦且認識一個人總是先從外貌開始的,所以容貌的優劣難免會先入為主地影響對這個人的判斷。」

「你也喜歡容貌特別出挑的人?」

「我覺得也不需要特別好看,特別好看的可能……」可能是個彎的,比如她那前小叔。

不過蕭槿覺得她那小叔若是想要找個容貌與他自己相配的男人,大概也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衛啟渢勉強可以,但衛啟渢顯然是不會從的。

「可能什麼?」

「可能不太靠譜。」

衛莊想想自己那張臉,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憂慮。他思量一回,探問道:「那你就是喜歡……一般好看的?」

「哎,」蕭槿擺手道,「其實主要還是要看得順眼。自己看順眼的,怎麼看怎麼好看。」

「那你看那衛家二少順眼麼?」

蕭槿搖頭。

衛莊忽而笑道:「有眼光!我看他也不像什麼好人。」

蕭槿一口茶嗆在喉嚨眼,咳嗽不住。衛莊見狀,忙上前幫她拍撫順氣。

蕭槿緩了一緩,抬頭道:「表哥為何這般說?他欠表哥錢?」

「我才不借錢給他。你想想看,」衛莊認真道,「他私會溫家小姐,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能是什麼好人?而且,我看人很準的,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蕭槿默了默。沒看出來,衛莊雖然摳,眼光倒是犀利。

「我覺得女子擇夫還要看對方會不會過日子、會不會疼人……」

蕭槿輕咳一聲打斷道:「表哥與我說這些作甚?表哥還是想想怎麼過姨母那一關比較好,我看錶哥一天不娶媳婦,姨母就要催逼一天。」

衛莊暗暗嘆息。宋氏那一關確實不好過,他這還是頭一回面臨逼婚。

端午這日,衛莊早早穿戴妥當,與宋氏、衛晏一道跟著蕭家眾人出門。

蕭槿如今看見衛莊那身新衣就禁不住肅然起敬。出發之前,衛莊還跑來悄悄問她,他這一身有何不妥,蕭槿從他頭上巾幘一路看到他腳上細結底陳橋鞋,連連點頭,誇贊他這一身直襯得他灑落雅緻,滿身風流。衛莊被她誇得心情大好,抬手又拍她腦袋一下。

不過蕭槿說的也是實話,衛莊穿那身衣裳確實好看得緊,站在眾人之中十分惹眼。

江家就住在隔壁,因而吳氏夫婦很順道地帶著江辰兄妹兩個跟著蕭家眾人一起出發。

其實蕭槿對於觀看龍舟競渡的興致幷不大,畢竟每年都是這些。她主要是想出來散散心的,因而到了地方之後,她便轉去跟一眾姑娘踢毽子去了。

毽子是葉綺帶來的,只有一個,幾個姑娘輪換著踢。來江邊看龍舟的都是左近住戶,因而又好巧不巧地碰見了鄭菱。

鄭菱因著江辰,歷來是看蕭槿不順眼的,但又不能奈她何,若非想要跟江瑤拉關係,她也不會跑來湊熱鬧。

蕭槿站在一旁休息時,發現蕭枎遠遠地立在人叢之外,兩眼盯著水中龍舟,但雙眼放空,一看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葉綺也瞧見了蕭枎。她跑上前問蕭枎要不要來踢毽子,結果被蕭枎甩了一張冷臉。

正自愴然的溫錦看到這一幕,覺得她心裡不痛快也要拉著蕭枎一起,當下上前笑道:「還未請教,三姑娘那日回去之後詢問令堂結果如何?三姑娘究竟是表哥的哪一門表妹?」

蕭枎一口氣憋在胸口,狠狠剜了溫錦一眼:「不關你事!」

她那日回去之後,確實去詢問馮氏了。馮氏聽說她跑到衛啟渢跟前認表哥,氣得一巴掌甩到她臉上,駡道:「你這不長腦子的蠢貨,沒的出去丟人現眼!我何曾說過那國公府二公子是你表兄的話了?」

蕭枎委屈哭道:「我分明聽見母親那般說的……」

馮氏抬手又往她另一邊臉上甩了一耳光:「滿口胡言!你倒說說我是何時何地說的這話?」

蕭枎抽抽搭搭地將自己記得的說了一說,馮氏額頭青筋直跳:「夯貨!我說的是京中世家之間牽繫頗多,若是細細算起來,咱們家姑娘說不得也是那衛家公子的表妹,我那不過一句猜測的戲言,你還當真了?!」

蕭枎當時捂著兩邊臉頰,待了許久。

合著是她當初聽錯了,虧得她還一直以為自己也算是衛啟渢的表妹。

馮氏質問道:「你是不是還在那衛公子跟前說你是他表妹這話是我說的?」

蕭枎支支吾吾地應了。馮氏最是愛面子,立等氣得火冒三丈,狠狠推她一跤,指著她的鼻子道:「我的臉都被你丟盡了!你這不爭氣的東西,後半年的月錢不要領了!」

蕭枎嚇得臉色一白。

她最怕的其實不是打駡,而是手裡沒有銀子。沒有銀子,她還怎麼變著花樣打扮。她幾番哭求馮氏寬宥,但馮氏全不理會。

蕭枎覺得自己真是走了背運,丟了人不說,月錢也沒了。她如今正發愁著她後半年的日子怎麼過,溫錦就跑過來找她的晦氣。

蕭枎如今不想跟溫錦槓,回身就走。她轉眼間瞧見衛莊,心思忽然又活絡起來。

衛莊有錢,舉業上也開竅了,容貌亦是上上,跟衛啟渢站一起,氣度竟然不分伯仲。她從前看衛莊哪兒哪兒都不如人,眼下卻覺得衛莊興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但她心氣兒高,真讓她嫁衛莊,她還是不甘心。可衛莊腦子似乎比從前靈光了,若再去誑他錢的話,大約也是難。

蕭枎很有些煩躁。

蕭槿往蕭枎那邊看了一會兒,便重新轉去踢毽子。她聽蕭榆說了蕭枎被扣月錢的事,當時就覺得馮氏果然瞭解她女兒,這一手夠狠,蕭枎估計寧可被打一頓也不願意被扣月錢。

遠處瞧著蕭槿踢毽子的江辰轉頭對衛莊笑道:「我忽然想起了兩句詩,『踢碎香風拋玉燕,踏殘花月上瓊瑤』。」

「有些香艶了,用啾啾身上不合適。」

江辰不意衛莊這麼較真兒,訕笑道:「興之所至,隨口而出的。」

蕭槿一面踢一面給自己數數,這一回發揮得好,破百之後毽子還沒掉。眾人也來了興致,陪著她一起數。

蕭榆跟江瑤比蕭槿還激動,興奮道:「啾啾要穩住啊,再十個就兩百個了!」

蕭槿踢得滿頭冒汗。她年紀小體力有限,實際上已覺疲累,但也想湊整,所以打算踢滿二百個再休息。

然而還差一個就滿的時候,她不小心踢歪了,趕忙補救。但她情急之下用力過猛,毽子一下子被她踢飛出去。

衛啟渢正端著一杯雄黃酒跟蕭家幾兄弟談論制藝,忽覺斜刺裡飛來一團毛乎乎的東西,還沒等看清,那東西擦過他的臉頰,不偏不倚,正正掉到他杯中,濺了他一臉一身的淡黃色酒液。

蕭嶸嚇了一跳,忙掏出汗巾,要給衛啟渢擦臉擦衣裳,但被衛啟渢蹙眉婉拒了。

蕭嶸這才想起來,衛啟渢很愛乾淨,怕是嫌棄他的汗巾。衛啟渢拿出自己的汗巾大致揩了揩,便起身往女眷那邊走去,神色喜怒難辨。

蕭嶸趕緊跟上,心裡暗暗發急,祈禱這毽子不是他們四房人踢的。

蕭岑跟在後面,心裡打鼓。他方才瞧見了,那毽子是他姐踢飛的……也不知道衛公子是不是要去找他姐算帳的。

蕭槿目睹了衛啟渢被濺一臉的全過程。她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毽子飛到衛啟渢酒杯裡,第一反應竟然是,她的準頭真好。

鄭菱知道那位被蕭槿濺了一身酒的公子就是那個大有來頭的衛家少爺時,忍不住幸災樂禍,在一旁竊笑。

蕭槿是知府的女兒又如何,那位公子縱然給她個沒臉,蕭家人恐怕也不敢說什麼。她一直被蕭槿彈壓,如今眼見著蕭槿要倒黴,心裡簡直樂開了花。

蕭杫與蕭枎在一旁看戲。她們跟蕭槿只是隔房姐妹,幷不如何親厚。何況三房本就勢大,出個麼蛾子,也輪不著她們去管。

溫錦瞧見衛啟渢微沉著臉走來,瞥了蕭槿一眼,心下冷笑。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表哥有多愛乾淨,她表哥素日使的杯盞、餐具從不跟人共用,連她都不能例外。她有一回故意用他的茶杯喝了水,他當場不豫,她撒了好一通嬌才把他哄好。

如今蕭槿直接濺了他一臉一身的酒,他不發作才怪。

衛啟渢在蕭家也住了一月有餘,蕭榆也對他的潔癖有所耳聞,瞧見衛啟渢那架勢,趕忙拉住蕭槿,小聲道:「要不,我說是我踢的吧?反正……反正我臉皮厚,衛公子訓我也不要緊……」

鄭菱插嘴道:「這般不妥,在場這麼些人可都瞧著的,六姑娘怕是兜不住吧?」

蕭榆回頭瞪她一眼:「我家的事,你管不著!」

鄭菱一噎,但又不敢明著跟蕭家人對著幹,只好悻悻閉嘴。

衛啟渢走至近前時,衛莊跟江辰也趕到了。衛莊徑直站到了蕭槿身邊,江辰尚未反應過來,便被江瑤拉著站到了蕭槿的另一邊。

「不敢動問,適才那毽子是哪位姑娘踢的?」衛啟渢掠視眾人,面容微沉。

蕭榆正要站出來,卻被蕭槿一把拽住。

「是我,」蕭槿往前走了一步,叉手行禮,「一時失誤,萬望海涵。」

衛啟渢盯著蕭槿看了須臾,不知想到了什麼,容色漸緩,少頃,道:「無妨。」

溫錦怔怔地看向衛啟渢。

鄭菱瞪大眼,這就不計較了?

一旁的蕭榆剛鬆了口氣,就聽衛啟渢話鋒一轉:「不過,八姑娘只是致歉,似略顯不足。」

衛莊當即擋在蕭槿身前,迎視著衛啟渢,沉聲道:「那尊駕待要如何?」

被護在後面的蕭槿楞了一下。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她莊表哥氣場瞬間暴漲起來。

她絲毫不畏懼衛啟渢,她也不覺得衛啟渢會在這件事情上胡攪蠻纏,因而她認為衛莊其實沒必要緊張,正要從他身後出來,卻被他一把按住。

「你是覺得啾啾毀了你的衣裳麼?」衛莊的目光在衛啟渢仍帶酒漬的衣襟上掃了一眼,「你這衣裳值多少銀子,我代啾啾賠你便是。」

蕭槿有一瞬間以為她聽錯了,呆愣楞地望著衛莊的背影。

衛啟渢笑道:「足下何需緊張,一件衣裳而已,不值什麼,在下只是想說,八姑娘傾了在下的酒,可否再為在下斟一杯。不過,足下既護妹心切,不如代為斟酒?」

衛莊心念一轉,便即刻明瞭了衛啟渢的意圖,面上卻是波瀾不驚:「自然可以。」

衛啟渢命小廝取來他備的另一個酒杯,衛莊以右手執起衛啟渢的那個金麒麟杏葉壺,為他斟了三分之二的酒液。

衛啟渢的目光在衛莊執壺的那隻手上頓了頓,隨即又道:「互敬一杯如何?」

衛莊點頭:「也可。」說話間給自己也斟了一杯,端起酒杯與衛啟渢相讓著敬酒。

蕭槿錯愕地看著眼前這倆人,雄黃酒一股怪味兒,就是個節日飲品,又不是瓊漿玉液,有什麼好敬的?

敬酒訖,衛啟渢命人將酒壺酒杯收起,與眾人作辭,回去更衣。

他轉身才走幾步,溫錦追上來,笑道:「我覺著有些不適,不如跟著表哥一道回去。」

衛啟渢頷首,與溫錦一道離開。

鄭菱望了衛啟渢的背影一眼,心道真是便宜蕭槿了,沒想到這衛公子脾氣這麼好……

蕭枎覺得蕭槿簡直走了狗屎運。她遙想她上回獻殷勤讓衛啟渢吃蝦,結果被衛啟渢落了面子,心裡就堵得慌。怎麼蕭槿這回濺他一身酒,反而沒事?

蕭槿對於衛啟渢的反應幷不奇怪。衛啟渢骨子裡十分驕傲,雖然有潔癖,但也幹不出在明知對方幷非有意的狀況下,當眾跟一個小姑娘計較不休的事。

溫錦與衛啟渢回去之後,等著他換了乾淨衣裳又淨了面,便將他叫至僻靜處,跟他講和。

衛啟渢緩聲道:「表妹可知我那日為何惱了?」

溫錦連道不知。

「表妹只是瞧見我多言幾句,就開始懷疑我,我若是這回輕易讓事情了結,那日後必定還會舊事重現。一次次累疊下來,我們的情意還能剩多少?」

溫錦抿脣,心中倒是安定下來。表哥原來只是想讓她記下教訓而已,不是真的跟她生了罅隙就好。

溫錦又為那日施粉的事跟他認了錯,幷表示日後一定不再對他存任何欺騙隱瞞之心。

衛啟渢凝視著她,輕聲道:「那表妹可要記得今日所言。」

不知為何,溫錦聽了他的話,心頭一凜。她沒做遲疑,忙忙應下。

但隨即她又忍不住想起方才的事,踟躕再三,終究問出了口:「表哥方才……究竟動氣了沒有?」

「動氣是有的,但我總不好跟一個小姑娘計較。何況她顯然也非有意。」

「那表哥為何又要敬酒?」

衛啟渢頓了頓,道:「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

他方才直面衛莊時,有一剎那真的覺得站在他對面的不是什麼表親書生,而是他那個堂弟衛啟濯。

所以才有了借機敬酒那一出。他幷非衝著蕭槿去的,他的意圖在衛莊身上。衛啟濯跟尋常人不同,常人慣用右手,但衛啟濯是左右手混用。斟酒倒茶時,衛啟濯更是喜歡左手執壺右手捧杯,每回聚飲,皆是如此,這是多年的習慣。

但從衛莊方才順手的舉動來看,他顯然跟多數人一樣,是個慣用右手的人。

衛啟渢如今回想,覺得自己似乎太過多心了,衛莊能跟衛啟濯有什麼關係呢,衛莊住在蕭家多年,是個有根有底的人,雖同是姓衛,但跟國公府沒有一絲瓜葛。

衛啟渢覺得自己大約是草木皆兵了。

溫錦見衛啟渢不肯說,也沒有追問,只是將話頭轉到了歸京之事上。

衛啟渢拿出曆日瞧了瞧,道:「父親說讓我儘早回京,看看大房在搗鼓什麼。不過我還有些事未了,也不想走得太匆忙……下月初二再動身吧,表妹消停收拾就成,屆時一道回去。」

溫錦含笑點頭。

葉綺方才從頭圍觀到尾,更覺衛啟渢人品性情無可挑剔,拉住蕭槿說個不住。蕭槿幷沒將衛啟渢那件事放在心上,她反而比較好奇衛莊方才是怎麼說出要幫她賠衣裳的話的。

但她轉念想想,衛莊的意思大概只是臨時幫她墊付出來,畢竟她爹孃知曉之後,肯定會還他銀子的。

不過,衛莊那話大約也只是嗆衛啟渢的,榮國公府富埒陶白,衛啟渢根本不會在意一身衣裳。

江瑤覺得自己哥哥現在都不如衛莊會來事兒。歸家的路上,她忍不住數落江辰:「哥,你看人家衛莊都比你機靈,我當時都把你拽到啾啾身邊了你都不知道要怎麼做?衛莊摳成那樣,還知道裝裝樣子賣好於知府大人,你怎麼連句說和的話都沒有?」

江辰苦笑道:「人家表兄護著表妹,我一個外人怎麼插口?」

江瑤想想也是,嘆了一回,又道:「那半月之後啾啾生辰,你可得想想送什麼。」

江辰有些頭疼,禮物可不都是那些,年年如此,能送出什麼花樣來。

蕭槿雖然覺得衛啟渢那件事根本不算事,但還是十分感激衛莊的出言相護,回府之後,特特跑到西跨院申謝。

衛莊拍拍她腦袋直道不必客氣,隨即又提起了她生辰的事,問她有沒有什麼想要的禮物。

蕭槿覺得衛莊就是跟她客套一下,笑道:「表哥屆時能來賀便好了,不必送禮的。」

她還記得她去年生日的時候,衛莊買了一串糖葫蘆,一劈兩半,分別給了她和蕭岑,權當生辰禮--蕭岑跟她一天生日。姐弟倆當時一人拿著簽了四個半山楂的籤子,懵了好久。

衛莊以為衛啟渢會在初十之前就離開,但一直等到五月中旬也沒見衛啟渢有動身的意思。

他跟蕭安打聽此事,蕭安告訴他衛啟渢的行期推到了下月初。衛莊算了算,如果他下月在衛啟渢之後赴京,那他回聊城時估計都是季秋時節了。

他也不知他還能不能變回衛啟濯。他如今倒是有點留戀衛莊這個身份,衛莊比衛啟濯活得要輕鬆。

蕭槿蕭岑姐弟倆生辰這日,來賀者頗多。蕭安是東昌府最大的父母官,又是侯門世子,攀交者有之,逢迎者亦有之,如今子女生辰,正是獻殷勤的好時候。

每年的這個時候,蕭槿收禮都會收到手軟,她的小庫房裡隨之堆積如山,落後往往對著禮單清點禮物名目就要忙上三兩日。

江辰兄妹送了她一面跟她身量差不多高的玻璃鏡。玻璃在這個時代還是稀有物,價格十分昂貴。因而蕭槿很有些不好意思,但江辰兄妹堅持讓她收下,笑稱她喜歡就好。

蕭槿跟蕭岑低頭吃壽麵時,就聽外頭傳來一陣喧囂。蕭槿抬頭一看,就見四個小廝小心翼翼地抬了兩樣半人高的物件進來。

那物件上蓋著紅綢,也不曉得是什麼。

蕭槿正欲詢問,就見槅扇處人影一閃,衛啟渢徐步而入。

兩廂見禮之後,衛啟渢命人將那兩塊紅綢撤掉。

眾人霎時倒抽一口涼氣。

一座嵌寶銀象駝水晶燈,一座嵌寶駝珊瑚銀獅。

那水晶燈上有寶蓋珍珠絡索,即使不點亮,遠遠一觀也是錦綉輝煌。那座銀獅精巧如活物,連獅身上的毛髮都纖毫畢現。

這兩樣物件約莫都有幾十斤重,撇開匠人的精純技藝不談,光是上頭的金銀珊珠堆在一起,也能論斤賣了。

蕭槿看了衛啟渢一眼,心道果然財大氣粗,送禮都像炫富。

不過她知道衛啟渢肯定不是在炫富,以他的身份,不需要炫,他送禮一直都是這個檔次的。

衛啟渢說了些吉慶的應景話,又表示他父親公務繁忙不能親來,這兩樣禮物聊表芹獻,末了道:「那座銀獅是贈與五公子的,那座水晶燈是贈與八姑娘的。」說著話又命小廝呈上一個託盤,親自接過,端到姐弟倆面前,「我這裡還有兩瓶未開封的古溂水,一幷做禮送與二位。」

蕭岑瞪大眼:「古溂水?!」跟著忙道,「我用不著,都給我姐好了。」蕭岑作為世家子弟,對古溂水也有所耳聞,但從來也沒用過。

衛啟渢倒也不勉強,轉而將託盤端到了蕭槿面前。

蕭槿望著託盤裡的兩個玻璃小瓶,倒是想起來,衛啟渢確實愛備著這個。

古溂水是薔薇水的波斯文對音,是一種多見於宮廷的名貴香水,皇帝後妃沐浴的時候,喜歡在香湯裡加一些古溂水。

衛啟渢也愛在沐浴時候用,但每次隻倒幾滴,因為他不喜歡濃香。有一次他跳進浴桶之後發現忘記拿古溂水了,適逢他跟蕭槿剛因溫錦合氣一場,便故意差遣蕭槿,讓她去給他取來。

蕭槿當時就兌了一瓶辣椒水趕了過去,結果一進浴房,迎頭就瞧見衛啟渢裹得嚴嚴實實地靠在桶壁上,隻露個腦袋出來,似乎唯恐她趁機偷看他一樣。蕭槿諷刺他幾句,抬手就把一整瓶辣椒水倒進了他正泡著的香湯裡。

蕭槿至今都記得當時那酸爽。

蕭槿命丫頭將那兩瓶古溂水收起,跟衛啟渢道了謝,便重新坐下吃麵。

臨近晚夕,賓客漸散。

蕭槿酬酢一整日,也在屋內悶了一整日,此刻終於可以出去透口氣。她獨個兒跑到園子裡,找了個亭子坐下吹風。

少頃,她見暝色四合,正琢磨著要不要回去用飯,就見一道人影遠遠而來,待走得近了,發現是衛莊。

「我說怎各處尋你不見,原是跑這裡躲閒來了,」衛莊拾級而上,步入亭中,先跟蕭槿說了一番慶賀的話,跟著掏出一樣物什遞給她,「送你的賀禮。」

蕭槿接過一看,發現是個一寸見方的小錦盒。她的手小,但那小盒子拿在手裡,她手掌一翻就能握住。

比去年的糖葫蘆還小。是她莊表哥的風格。

蕭槿正想打開看看裡面裝的是不是一顆山楂,然而衛莊忽然出聲道:「晚間回屋再看。」

蕭槿一楞:「為何?」

衛莊神色有些古怪:「此間不是看的地方。」

蕭槿好奇道:「看東西還分地方?表哥究竟送了什麼?」

「現在說了不就沒趣兒了,回去自己看,」衛莊一拍她腦袋,「記得,不要提前打開,夜裡點了燈再仔細看--對了,我聽聞那衛家二公子送了你一座半人高的水晶燈?」

「嗯,表哥問這個作甚?」

衛莊思量一回,搖頭道:「無事。時辰不早了,快回去用飯吧。」言罷,作辭轉身。

蕭槿卻是忽然想起一事忘記問衛莊了,當下起身,一面喚他一面往前疾走。

然而她步子太快,今日穿的湘裙又不利落,一不留神,陡然絆倒,跌坐在地。

衛莊回頭間瞧見這一幕,趕忙跑上前來扶她,但他剛攙起她一些,她就微微蹙眉。衛莊問她怎麼了,蕭槿低頭看向自己的腳踝:「好像是腳扭了。」

她正想說找兩個丫頭來將她攙回去好了,就忽見衛莊身子一矮,一個公主抱將她抱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