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還不等蕭槿伸手將他推開,他先掙扎著從她身上爬了起來,往後一退坐到了圈椅裡。

蕭槿這是第一次跟異性離得這樣近,方才幾乎是兩廂呼吸可聞,她的臉頰簡直要燙得燒起來。

隻她窘迫赧然的同時,其實有點惱,當下微沉了臉正要張口跟他說讓他注意著些,然而一抬頭,發現衛啟濯比她更窘迫,漲紅著臉語無倫次地跟她道歉。

蕭槿嘴脣翕動,反而不好說什麼了。

再看看他的手臂,僅剩的那點火氣也消散無蹤了。

蕭槿吐出一口氣,坐在他對面,詢問他的手是怎麼回事。衛啟濯嗓音乾澀:「我有點渴。」

蕭槿聞言起身,欲執壺時,動作一頓,問他道:「表哥喝什麼?茶還是水?」

「茶。」

「什麼泡茶?」

時人喜歡將茶泡成大雜燴,什麼都可以往裡加,譬如堅果,譬如水果,譬如花,甚至鹽筍、芝麻、玫瑰醬這些都可以混搭著放進去泡著喝。

蕭槿覺得這種簡直是黑暗料理,她自己一般隻喝清茶或者純粹的花茶。在這個上面,衛莊跟她的口味倒是一致,他的桌上總是擺著一壺清香四溢的花茶。

「木犀花泡茶。」

蕭槿聽見衛啟濯的回答,多看了他一眼。木犀花清新馥馥,她也很愛拿那個泡茶。

蕭槿泡好了茶,倒了一杯遞給他,再度問起他的手臂是怎麼傷的。

衛啟濯單手托杯呷了幾口茶,緩聲道:「我隨著蕭大人一道往城垣視察時,忽遇流矢,傷了手臂。」

蕭槿一怔,低了低頭,探問道: 「那你傷得嚴不嚴重?」

衛啟濯搖著另一隻手道:「不礙事。」

「你……你骨折了?」

「沒有,吊臂只是為了緩解腫痛。」

蕭槿遲疑須臾,誠懇道:「這回多謝表哥的援手。」

「你都不問問我這回有沒有幫上忙就謝我?」

「我相信表哥。」

衛啟濯一笑道:「這話我愛聽。」說著話微微傾身,「表妹寬心,那邊戰局漸穩,我本是想等事情塵埃落定之後再回來的,但因負了傷便只好提前回了。蕭大人也讓我順道捎個信兒,說他一切安好,讓家中莫憂。」

蕭槿籲了口氣,微微點頭,旋道:「表哥的傷一定要仔細將養著。我待會兒再請大夫來給表哥看看。」她見衛啟濯盯著她看了一眼,一楞道,「還有何不妥?」

「沒有,衛啟濯低頭喝茶,「就是覺得許久不見,表妹似乎清減了不少。」

蕭槿下意識捏了捏自己的臉,遽然想起了中秋那晚她詢問衛莊她臉是否變圓了的場景。

衛啟濯瞥見她手上戴著的木戒,神色一滯。他踟躕了一下,問道:「表妹手上戴著個木戒作甚?不覺得廉價?」

蕭槿屈指將木戒展現給他看:「這戒指很別緻,材質也細膩,我覺得很好看,上面的雕刻也構思奇巧,」她微微笑道,「你猜猜這上面雕的是什麼?」

衛啟濯望著蕭槿兩彎晶亮的眼眸,心裡一時五味雜陳。腦中驀然之間閃過一幅畫面,他呼吸一頓,竭力想要看清楚,但那場景卻如浮光掠影,轉瞬即逝。

又是這種奇怪的感覺。

少焉,他按下紛亂心緒,輕聲道:「猜不出。」

蕭槿笑道:「是我,還有一隻貓。不過我覺得那隻貓有點大。」

衛啟濯垂眸。那隻貓當然大。

「對了,你的腿也傷了麼?我看你方才走路都踉踉蹌蹌的。」

衛啟濯道:「就是連夜趕路有點乏,適才趔趄是因為忽然抽筋。」

疲勞過度似乎確實容易抽筋。蕭槿想了想,道:「那表哥好好休息,我每日都會定點兒來看錶哥的。」言罷作辭。

衛啟濯凝著蕭槿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纏著紗布的手臂,輕嘆一息。

經此一事,他縱然不能拴住蕭槿的心,也至少能讓她跟他變得熟稔。

蕭槿心中愧怍,每日信守承諾定時前來探望,如此一直持續了近一個月,只是頭先幾回總能碰見衛啟渢,後來衛啟濯讓她岔開時辰,得空就來便成,這才不常撞見衛啟渢。

冬至將至時,蕭槿詢問衛啟濯要不要回京--冬至是可與春節幷列的大節,每年冬至皇帝與百姓都要祭祖,只是到了後世,冬至節的地位漸漸降低了而已。

衛啟濯的傷已經好了大半,但蕭安未歸,恩縣戰事也未了,因而他表示要等事情完全平息了再回去。

這日,衛啟濯正坐著翻閒書,衛啟渢忽然造訪,向他辭行。

衛啟濯早料到他冬至前會回京,笑著與他寒暄幾句,祝他一路順風。

「我瞧著四弟這回傷得不輕,」衛啟渢目露憂色,「我走後,四弟可要仔細調養,切莫留了什麼病根才好。」

衛啟濯笑道: 「多謝二哥存候。」

兩人說話間,蕭槿過來給衛啟濯送老鴨湯。

「廚房今天做了山藥枸杞老鴨湯,」蕭槿拿一個青花臥足碗給他盛了一碗,「我覺得味道很好,聽說這個滋補,就來給表哥送一份。」

一旁的衛啟渢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古怪地問道:「山藥枸杞老鴨湯?」

蕭槿奇道:「是啊,有何不妥?」

衛啟濯本覺得沒什麼,但經衛啟渢這麼一問,低頭看向面前的肉湯,細細一想,低笑出聲。

山藥益腎健脾,枸杞滋腎益精,鴨肉滋陰養腎。

全是補腎的。

果然很滋補。

衛啟濯笑了須臾,低頭喝湯。

「敢問八姑娘,」衛啟渢看向蕭槿,「我可以分一杯羹麼?」

蕭槿瞧見兩人反應,越發莫名其妙。她詫異地看了衛啟渢一眼,點頭道可以。

衛啟渢坐下等著小廝取碗時,衛啟濯問道:「二哥不是急著趕路麼?」

「那也不急在一時,喝了這碗老鴨湯再走也不遲。 」衛啟渢說話間轉向蕭槿,與她說起了要回京的事。

蕭槿知道衛啟渢此番回京一定是衛承劭的意思。衛啟渢是二房長子,祭祖是絕少不了他的,無論他多想繼續跟衛啟濯在這裡耗著,都必須回去。

在這個上頭,衛啟濯就要鬆泛一些,因為他是大房次嫡,上頭還有一個衛啟泓,兼且衛承勉偏愛他,對他就縱容一些。

不過蕭槿想起衛啟泓那個國公府嫡長子,就禁不住看了衛啟濯一眼。原本按照嫡長子繼承製那一套,衛家的爵位是落不到衛啟濯頭上的,因而衛家幾位公子裡,如今按說最得勢的應該是衛啟泓。但因為衛承勉偏愛麼兒,看風使舵的眾人也半點不敢輕忽衛啟濯這個聲名尚不顯的次嫡。

衛啟泓出門的排場一直很大,鎮日前呼後擁,身邊從不乏阿諛趨奉者。

但衛啟泓註定與爵位無緣了。蕭槿前世在國公府住的那十年裡,對衛家的每個人都有一個認識,衛啟濯雖則手腕狠辣,但是非恩怨分得很清楚,蕭槿從前對他心存畏懼,但幷非厭惡。

而衛啟泓的一些行事作為,就令蕭槿覺得這位貴公子的劣根性不淺,最後落得那般田地也是不冤枉。衛啟濯與這個兄長的關係一直不好,後來更是徹底決裂。

蕭槿不知道衛啟濯與衛啟泓之間究竟有什麼難解的仇怨,以至於同母同父的親兄弟最後鬧成那樣。但她覺得,衛啟泓如果聰明的話,就應該跟自己胞弟和和氣氣的,因為他再多長出十個腦子也鬥不過他弟弟。

蕭槿又禁不住想到了傅氏、溫錦等人。她忽然想,她如果明年能入京,怕是就要跟前世那些與她恩怨難解的人重見了。

衛啟渢斯斯文文地喝完了一碗山藥枸杞老鴨湯,起身致謝,跟著又對蕭槿道:「八姑娘每回來,都能看到我四弟懨懨的,我覺著他怕是傷得不輕,可惜我不能完成大伯父的囑託帶他回京了,八姑娘多費心。」

衛啟濯如何聽不出他這堂兄是暗指他在蕭槿面前裝相,他有些心虛地看向蕭槿。

蕭槿若無其事地笑道:「這是自然。」

衛啟渢看了堂弟一眼,轉頭再度與蕭槿稱謝。他臨走前,見蕭槿坐著不動,開言道:「八姑娘不送送我麼?」

蕭槿一頓,起身將他送到屋外,叉手行禮道:「雪天路滑,閣下慢走。」

衛啟渢卻沒有跟她客套,反而忽然道:「蕭大人的升遷之事應當不會變,八姑娘安心。另,這些時日承蒙看顧,明年八姑娘與雙親胞弟抵京之日,在下當親往迎候。」

蕭槿搖頭道了聲「不必」,寒暄幾句,回身欲走時,衛啟渢輕聲道:「我那日讓六姑娘領著路尋了一家鋪子,定製了兩枚戒指,只是我昨日使人去問了,夥計說尚未做好,目下看來,我走之前是取不出戒指了。煩請八姑娘屆時幫我取了戒指,異日抵京後,我會親去貴府取,幷贈上謝禮。」

「四公子不是還留在此麼?可以讓四公子捎帶回去的。」

衛啟渢笑道:「四弟臘八前是必定會返京的,否則大伯父可真要急了。我昨日得知那兩枚戒指才趕製出一半,便與夥計說消停做,費工夫不要緊,要緊的是做得細緻一些,故 而我覺著臘八前恐怕難做出來。」

蕭槿暗暗扯了扯嘴角。不用問,那兩枚戒指肯定是衛啟渢給他跟溫錦做的,只是這倆人的情侶戒指讓她跑去取,這叫什麼事兒。

「八姑娘不開言,那我便當八姑娘默許了,」衛啟渢朝她打恭,「我這便將票據跟餘款交於八姑娘。」

蕭槿斷然搖頭道:「還是不了,我忘性大,回頭恐拋諸腦後了耽擱公子的事,要不公子留個人在這裡等戒指做好然後帶回京。」

衛啟渢頓了一頓,嘆息道:「也好。」

將入臘月時,衛啟濯心裡有些焦躁。因為就他打探到的消息來看,吳氏那日確實是跟季氏議親去了,但眼下季氏還沒去跟吳氏回話,不知是否是想等蕭安回來再商議一番。

原本他是想繼續留在蕭家的,但他的傷已經痊癒了,他父親催他回去的書信一封接一封地飛過來,他臉皮再厚也只能撐到臘月初了。

十一月十八這日,蕭槿來給衛啟濯送藥膏時,季氏身邊的丫頭拿了幾塊料子來讓蕭槿挑選正旦新衣的花色。蕭槿選了個紫曲水的紋樣,但衛啟濯覺得鸞鳳穿花的紋樣更好。

蕭槿問及原因,衛啟濯道:「紫曲水又名落花流水,你大過年穿個落花流水是想作甚?」

紫曲水即以單朵亦或折枝梅花或桃花,與水波相佐構成的紋樣,正應了「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的意境,極富詩情畫境,因而紫曲水又名落花流水。

蕭槿難得想要文藝一次,依舊指了紫曲水,道:「這個落花流水多有意境,又不是打架的那個落花流水。」

衛啟濯轉頭看她:「你跟人打過架?」

「打過啊,小時候跟間壁的小女孩兒打過,不過她家早就搬走了。」

衛啟濯對著眼前粉妝玉琢的半大少女看了幾眼,不可思議道:「你……還跟人打架?為何?」

「其實也不算是打架,就是拌了幾句嘴,她伸手就來撓我的臉,我拽她手的時候她又來踢我,踢不著就低頭來咬我,就這麼槓上了,」蕭槿坐下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她比我小一歲,我又學過一些防身的招數,我沒幾下就把她按地上了。」

衛啟濯聞言失笑。

「她母親來拉架的時候,見她女兒灰頭土臉的,還瞪我呢,」蕭槿撇嘴,「說什麼我比她大,應該讓著她雲雲。我最討厭這種不分青紅皁白就嚷嚷著叫大的讓小的了,難道我年歲比她大就活該受她欺負?有些孩子天生頑劣,就該吃個虧長長記性。」

「那後來呢?」

「後來我娘也來了,跟她母親理論了一番,硬生生逼著她跟我道了歉,不過也交代我說下回再遇著這種事記得喊人過來。我也是那個時候發現,我娘其實很護短。」

衛啟濯見她似乎心有餘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笑道:「你似乎也很在意容貌。」

蕭槿這一月多來漸漸跟衛啟濯混熟了,說話便也隨意了一些,點頭道:「這是自然。姑娘家哪有不在意容貌的。」

衛啟濯也點頭道:「確實,長相很重要。你看長相廝守那個詞說得多好,長相廝守長相廝守,兩人能廝守,全靠長相。」

蕭槿默了默,心道表哥你老師的棺材板我給你壓好了,你可以繼續胡說了。

衛啟濯在她對面落座,認真道:「下回再遇著這種事一定要叫上我,我有經驗,小時候跟那些子弟打架,我從來沒輸過。」

蕭槿按了按眉心。

表哥你確定你能打贏不是因為他們不敢打你?

「不過那個跟你打架的女孩兒是誰家的?怎敢跟你動手的?」

「她父親當時任著正四品的指揮僉事,跟我爹同級。不過她父親前些年高升了,調回了京,如今不知任著什麼官職,我還記得她走之前特意跑來跟我炫耀一番,說她爹升官兒了,還是京官兒,比我爹這個地方官強多了,」蕭槿嘆了口氣,「眼下出了這等事,還不知我爹的升遷之事會如何。」

「你可記得她父親叫什麼?我幫你打聽打聽。」

蕭槿回憶片刻,道:「我只知道她父親姓崔,不知名字。不過那個姑娘的名字我倒是記得,她叫崔熙。」

兩人正說著話,一個小廝進來跟蕭槿傳話說三老爺回了。蕭槿歡喜起身,當下便要趕去迎接。

衛啟濯眸光一動,也起了身,微笑道:「我與你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