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第147章

傅氏瞧見兒子時,眼圈不由自主地泛紅。

兒子顯然清減了一大圈,眉眼之間滿是疲睏之色。她恍然想起了什麼,急急詢問兒子可曾受傷,又要伸手來查看,但兒子搖頭道了句「沒事」,避開了她的手。

相對於傅氏情緒的波蕩,衛啟渢的態度則顯得有些冷淡,全然沒有傅氏預想中的激動。

衛啟渢神色疲憊,先問了衛老太太的狀況。得知祖母如今雖仍舊病著,但暫無性命之虞,顯然鬆了口氣。他對著傅氏存候一番,便領著幾個長隨回了自己院子。

傅氏回頭看著兒子的背影,不免失落。她白天晚上地盼著兒子回來,如今真的盼回來了,兒子卻是這般態度。

她覺得兒子似乎變得跟從前有些不同,不知從何時開始,他不再像從前那樣依賴她,身上的氣度越發內斂,她漸漸開始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了。

兒子好像已經越來越不需要她了,傅氏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她在門內佇立少頃,又率眾折了回去。

她聽說兒子一回來就去了書房,當下趕過去。一推門看到他在盥洗,傅氏脫口就道:「你這是要去見誰?」

衛啟渢動作不停:「兒子自然是去見祖母的。」

「當真?」傅氏滿面狐疑之色, 「我看你是大半年沒回,迫不及待地要往她那邊跑吧?」

傅氏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蕭槿。

衛啟渢頓了一頓,沒有出聲。

這種問話,他其實怎麼回答都是錯的,他的任何回答都可能激怒他母親,徒惹他母親揪著不放,倒不如一字不言。

傅氏等了半晌都不見兒子吱聲,氣惱道:「你如今翅膀硬了,連母親的問話都不答了是麼?」說著話又冷笑一聲,揮退左右,盯著兒子道,「人家如今添了個哥兒,跟你那堂弟恩愛得很,我勸你還是趁早死了心。」

衛啟渢身子僵了一下,旋道:「兒子不知道母親與兒子說這些作甚,兒子要先去看望祖母了。」

傅氏果然從兒子神情裡看出了一絲煩躁,鼻子裡冷冷一哼:「人家如今恩愛和美,可你再瞧瞧你,孤家寡人一個,我告訴你,你總不成婚……」

「兒子一回來,母親就要來添堵麼,」衛啟渢遽然打斷傅氏的話,只是垂斂著眼眸看不清其中暗轉的神光,「兒子早已說過,兒子的婚事母親莫要再管了,一切事情兒子自有張主。」

傅氏陰沉著臉盯他。

她兒子不僅越發不聽她話,而且還跟她生疏起來了。

衛啟渢只當沒有看到母親的神色,轉身徑直出屋。

他其實一直都不願意去深想蕭槿懷孕生子的事情。前世他因為種種原因,刻意隱藏自己的感情,今生他也不敢有太多表露,只是到後來才跟蕭槿坦明心跡的,蕭槿大約一直都不能相信他對她的感情,這從她在面對他時的一連串表現就可以看出來。

而實質上,他有多愛她,恐怕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清楚。他只是覺得,當初蕭槿在跟衛啟濯成婚之前,在臘月的茫茫雪地裡,斷然表示不會回頭時,他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垮塌了,有那麼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重來一世的意義何在,他不知道自己往後還能去謀求些什麼,他的期待化為泡影,他的未來變得模糊,他忽然迷茫起來。

但是被衛啟濯踢到雪地裡嘔了一口血之後,他又不斷想,他擁有往生記憶,他可以藉此對付衛啟濯,將槿槿搶回來,他畢竟與她多年夫妻,他跟她好好談談,他在她跟前多跪幾次贖罪,他竭盡全力待她好,大約還有些許挽回的機會。他使了手段令蕭槿的婚期延後,在苦心爭取來的那段時日裡,他緊鑼密鼓地在暗中準備,但是等到她即將出嫁時,他忽然改了主意,他放棄了自己籌謀多日的計劃。

即便他破壞了蕭槿的婚禮又如何呢,她對他滿腹怨氣,她不肯原諒他,更要緊的是,她還有個更好的選擇,衛啟濯。

他當時仔細想了想,與其強迫蕭槿跟他走,不如專心去對付衛啟濯。如果最後他跟衛啟濯的位置對調,再回頭去處理蕭槿的事,應當就會簡單很多。

但他還是無法面對蕭槿跟衛啟濯有了孩子的事。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始終都想有個孩子,只是前世造化弄人,今生好容易沒了那墮馬一劫,蕭槿卻偏偏也保留了往生記憶。

他恍然想起前世有一晚蕭槿醉酒,又哭又笑,吵嚷著不肯睡覺,他跪坐在床上擁住她,溫聲軟語地哄她,她漸漸安靜下來,靠在他懷裡闔上了眼簾。他以為她已經睡過去了,但在將她小心地往床上放的時候,卻聽到她口中喃喃吶吶的,不曉得在說些什麼。

他湊近去聽,她口中呼出的熱氣輕拂他耳畔,酥酥-癢癢的,撩撥得他心絃一顫。

依稀聽到她輕聲嘀咕道:「不關我的事,不是我不能生,我也想要孩子的,可是他不放過我……為什麼不肯放過我呢,跟我和離去找溫錦多好,大家都省心……」

他當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他心裡其實一直懷著僥幸,總是想著說不得她能感受到他之前沒有說實話,說不得她後來已經看出來他跟溫錦斷了,說不得她已經看出他是喜歡她的,只是她沒有來他這裡求證過而已。卻沒想到她心裡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

他當時楞了須臾,遽然緊緊抱住她,心頭湧上一股浪潮一樣的澎湃悸動--他想要將一切都告訴她,他想要跟她試一試。

可惜他最後都沒有這個勇氣,他終究是敵不過自己的心魔,他害怕。

衛啟渢望著遠處漫天的晚霞,面上神色複雜難言。

衛啟渢去探望衛老太太時,衛啟濯也在。

衛啟濯暗暗打量衛啟渢,覺得堂兄此番歸來,似乎哪裡與往昔有所不同了。但具體是哪裡不同,他一時間也說不上來。

不過這又如何呢。

衛啟濯是跟衛啟渢一道出來的,兩人幷排而行。衛啟濯轉眼看向堂兄,道:「二哥回去吃頓飯拾掇拾掇,晚些時候我會差人去請二哥往後花園觀景亭坐一坐。」言罷就要掣身離去。

衛啟渢倏然笑道:「四弟是急著回去看兒子麼?」

衛啟濯步子一頓,回頭笑道:「不僅是小哥兒,啾啾也在等著我--二哥好像還沒有來看過小哥兒。」

衛啟渢心裡莫名一塞,脫口道:「今日便罷了,改日再去。」

「那二哥改日來時,一定記得帶上見面禮。」

衛啟渢似笑不笑道:「這是自然的,我還要去見父親,四弟自便。」言訖拂袖而去。

衛啟濯微微冷笑。

對於蕭槿生子的事,衛啟渢心裡還指不定怎麼想。

晚夕,衛啟濯依言差人將衛啟渢叫到了後花園。衛啟渢聽了他調查藥酒那件事的結果,道:「那四弟認為祖母眼下這般狀況是何緣由?」

「祖母目下的病症是風寒引發的,應當不是人禍。不過我有件事倒想問問二哥,」衛啟濯眉尖微動,「二哥是否私底下跟袁泰有所交通?」

衛啟渢淡聲道:「四弟這是哪裡的話,我怎會與他有所交通,他一直都卯著勁兒對付衛家,我又不是不知。倘若他真有戕害祖母之心,往後當然還是要讓他還回來的。」

「目前看來祖母暫且不會有不測,」衛啟濯睃了衛啟渢一眼,「二哥也覺得應當還回來麼?」

隔日早朝上,永興帝對此番出征河套的官兵將領進行了封賞,劉用章已是兵部尚書,實職上封無可封,便給他加了個從一品少師頭銜,幷賞賜金銀良田無數。衛啟渢注意到,皇帝在宣佈給予劉用章田畝賞賜的時候,劉用章似乎踟躕了一下,欲言又止,但最後也只是謝了恩。

等輪到衛啟渢時,永興帝對著他打量了好半晌,道:「卿家在吏部也待了好些時日了,此番也是於出謀劃策上頭出了不少力,正巧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職位空缺,等吏部調令下來,你便去赴任吧。」

衛啟渢略略一頓,躬身謝恩。

因著衛啟濯之前的諸般手段,皇帝怕是已經對他心存芥蒂,他以為可以藉著這次機會令皇帝對他改觀,但是如今看來效果不如預想的好。

此次清剿河套,對蒙古跟女真都會産生巨大的震懾作用,功勞不可謂不大,幷且出征前,他還曾經向皇帝獻策。然而如今凱旋,皇帝卻只給了他一個正四品的言官位置。

戰功足夠高是可以封爵的,這也是所謂武將封爵易文臣封爵難的緣由,所以官升一級這個獎賞,實在有些不值一提。但從另一層來看的話,以他這個年紀來做這個僉都御史,也已經算是平步青雲了。

幷且這個位置有個很大的好處,就是能跟蕭安共事--蕭安如今還待在副都禦使的位置上,他調到都察院之後,想來能常常跟蕭安碰面了。

慢慢來便是。

衛啟渢正這樣思量著,劉用章忽然上前一步,向皇帝奏稟說此次對河套進行清剿之後,能令九邊各個重鎮減壓不少,之所以能有如此碩果,跟衛啟濯當初的提議是分不開的,所以衛啟濯也是需要封賞的。

永興帝頻頻點頭,連道他正有此意,大手一揮,命內侍等朝會散後領著衛啟濯去內帑挑些珍玩回去,又另賜了黃金千兩。

衛啟渢心中暗笑,皇帝也真是夠偏著衛啟濯了,旁人都是隨意賞些金銀,到了衛啟濯這裡,就可以直接去內幫挑選。

衛啟濯前世能那般風頭無兩,也是因著皇帝對他的十二分信任。能一面高居權臣之位,一面深得帝王信賴,此人心機可見一斑。

早朝散後,衛啟濯正要往六部班房去,就見司禮監太監劉敬趨步至近前,一禮道:「衛大人,陛下召您去偏殿問話,請隨老奴來。」

衛老太太不喜那麼些人圍著,因而府上幾個兒媳孫媳都是輪流去伺候的。今日段氏閒下來,便往蕭槿這邊來串門。

蕭槿抱著三個月大的兒子與段氏閒談時,聽她說起了今年的中宮千秋節。

「我聽聞今年永福郡主一早便來了京師,如今就在宮裡頭住著,」段氏嘆道,「如今哪個郡主能有她這般的風頭。」

蕭槿笑了笑沒言語。永福郡主這倒更像是來代父親蜀王探風的,至於皇帝,大約也想從這個侄孫女那裡問一問楚王的狀況,畢竟蜀王與楚王封地相去甚近,永福郡主來京大約也是為父親做喉舌的。

不過這些都跟她沒關係。她覺得這個郡主只要不來衛啟濯跟前晃悠就成。

段氏說著話往蕭槿懷裡一瞧,不禁笑道:「你看,霽哥兒好似在聽咱們說話。」

蕭槿低頭一看,正對上兒子烏溜溜的大眼睛。

按照衛家老祖宗定下的字輩,啟字輩下面是嘉字輩,又兼考慮到偏旁和寓意,最後衛啟濯跟長輩合計了好久,給兒子定名衛嘉霽。

只是沒有小名叫著不方便,而自打兒子出生,衛老太太的精神便奇蹟般地一日日見好,蕭槿跟衛啟濯建議說,要不給兒子起個小名叫福來好了。

衛啟濯當時的神情可以說很絕望了。

蕭槿覺得福來這名字倒也沒什麼,秉承著賤名好養活的原則,包括很多名人在內的老一輩的小名都十分接地氣。她要是告訴衛啟濯她還想過大壯、二狗子之類的小名,不知道他會不會懷疑人生。

蕭槿覺得其實直接叫寶寶就可以了,只是兒子將來可能不太希望還有人記得他這個小名,尤其如果他將來也跟他爹一樣通身王霸之氣的話--不過那是將來的事,眼下蕭槿覺得寶寶就很好,所以她這陣子都是這麼叫的。

蕭槿的思緒被兒子咿咿呀呀的嬰兒語給拉了回來。她低頭捏了捏兒子粉粉嫩嫩的小臉,又摸了摸他的大腦袋,實在愛不釋手,低頭在他臉蛋上親了一口:「叫娘親做什麼?」

寶寶指了指花廳門口,又轉回頭打算去扯蕭槿的衣袖,但奈何爪子實在太小了,扯了兩三次,只能抓住小小的一個角。

蕭槿抬頭望去,果見一個丫頭趨步進來。

丫頭跟蕭槿和段氏分別見了禮,旋朝蕭槿鞠腰道:「少奶奶,少爺回了。」頓了頓,又道,「二少爺過來看小少爺了。」

蕭槿對於衛啟渢的到來幷不歡迎,但他身為伯父,禮節上是應當來看小侄兒的,這是免不了的。

她正預備起身將兒子交給一旁的乳母,衛啟渢已經與衛啟濯一道進來了。

衛啟渢一入廳內就望向了蕭槿。但蕭槿幷不看他,只是轉頭將孩子交給乳母。他看到蕭槿懷裡的孩子,步子略滯,面上還掛著笑,然而一雙眼眸卻是深不見底。

寶寶今日格外黏蕭槿,無論如何都不肯離開蕭槿的懷抱。蕭槿猶豫一下,看向衛啟濯。衛啟濯會意,步至蕭槿身前,喚了兒子一聲,朝他張開手。

面對親爹的呼喚,寶寶猶豫了一下,終究是伸出爪子搭到了他的手心上--這就是表示願意被他抱了。

衛啟渢微微垂眼,覺得自己還是不宜多待,轉身從隨行小廝手裡拿過見面禮,說了些場面話,算是來看過小侄兒。

衛啟濯穩穩抱過兒子,正打算命人將衛啟渢送走,卻忽見兒子朝著衛啟渢使勁傾身伸手。

似乎是要抱抱的架勢。

在場眾人皆是一楞,寶寶可是頭一回見衛啟渢,而且素日裡從不讓生人抱的。

衛啟渢自己也怔了須臾,一時間竟然有些觸動。他往前慢行兩步,對著寶寶輕聲道:「要伯父抱麼?」

寶寶興奮地晃了晃爪子,雙眸晶亮,直是咧著小嘴笑。

「我不太會抱小孩子,」衛啟渢猶豫間看著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奶娃,忽然有些躍躍欲試,把手中裝著見面禮的拜匣暫且遞給小廝,轉回身來朝寶寶伸出手,「那讓伯父來試試,若是你一會兒覺著……」

蕭槿嘴角抽了抽,正想將兒子一把拽回來,卻見兒子忽然一側身,抬起一根小指頭隔空猛戳小廝手裡的拜匣。

衛啟渢接了個空,只看到方才還衝著他咯咯笑的奶娃娃無情地留了個後腦勺給他。

臉色本不大好看的衛啟濯忽地笑道:「我懂了,他不是要二哥抱,他是要抱二哥手裡的東西。」

衛啟濯命小廝將拜匣交給寶寶,寶寶果然歡歡喜喜地抱到了懷裡,緊緊護著,而後扭過身子重新趴到了親爹懷裡。

這就很尷尬了。

蕭槿看著衛啟渢那幾乎石化的樣子,險些笑出了聲。

衛啟渢冷靜了一下,硬生生保持住微笑,跟眾人寒暄一回,作辭離去。

等段氏也笑著離開,蕭槿眼瞧著兒子抱那拜匣抱得那麼緊,怕他累得慌,正琢磨著怎麼從他手裡拿過來,卻見兒子扭過頭主動將拜匣抱給了她,咧著一張沒牙的小嘴咯咯笑。

蕭槿拍著兒子的腦袋,不由感慨這孩子長大了怕是有乃父之風。

衛啟濯又逗了兒子片刻,便將兒子交給了乳母,表示有話要說,領著蕭槿去了書房。

「陛下今日將我叫到了偏殿,與我說了一件事,」衛啟濯在書桌後坐下,「四川巡撫即將致仕,陛下想讓我來填這個缺。」

「我不同意,」蕭槿脫口道,「我不准你往那邊去。」

衛啟濯笑道:「不想讓我外放?」

「當然。而且,蜀王可在四川。」

巡撫秩從二品,但衛啟濯如今擔著侍郎之職,若是補了巡撫的缺仍舊給他掛著原官位,那就相當於高配到正二品了。

可以說是實打實的封疆大吏了,連回京述職都有高規格的特殊待遇,這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即的風光。然而什麼時候能調回京就不好說了。

蕭槿板著臉道:「陛下怎忽然想起讓你外放做巡撫了?」

衛啟濯頓了一頓,道:「這個說來話長。」

皇帝今日將他叫到偏殿後,問了他對於南方諸王的看法。他懷疑是皇帝又聽到了兒子跟侄子那邊的什麼風聲,想要派個人去幫他看著那兩個藩王。

蕭槿不待衛啟濯講完,就扭過臉:「我不聽我不聽,我不准你去。」

衛啟濯起身拉住她:「你給我些好處,我就不去。」

「什麼好處?」

他倏而俯身湊近,語氣一低:「說好了等出了月子好好犒勞我的,我都沒看到你的誠意。」

蕭槿面色漲紅半晌,倏然站起:「你等著。」

衛啟濯一把拽住她:「你去作甚?」

「你別管,晚上讓你看看我的誠意,」蕭槿哼了一聲,「我就怕到時候你受不了。」

衛啟濯拉著她的手並不鬆開:「那過了今晚還有這樣的誠意麼?」

「隨緣。」

衛啟濯失笑:「好了,我今日當場就婉言推掉了這個差事。不過我跟陛下舉薦了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