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衛啟渢到得乾清宮外時,瞧見丹墀兩側立滿禦林軍和錦衣衛,容色微沉。
衛啟濯今日才剛班師還朝,連口氣也顧不上喘,皇帝就將他召入宮來,也不知是擺的什麼龍門陣。
不過既然不是什麼好事,那麼沉著應對便是。
衛啟渢面上古井無波,隨著內侍入了乾清宮東暖閣。
東暖閣是皇帝日常寢息之處,也是召見近臣議事之處。衛啟渢入內後發現裡頭只有寥寥幾人,除卻皇帝與衛啟濯之外,唯餘兩側安安靜靜垂手而立的幾個內官。
衛啟渢神態落落地與皇帝和堂弟見罷禮,就聽永興帝發問道:「卿家素日裡可與隨州知州豐煦相熟?」
衛啟渢垂眉斂目道:「回陛下,確實相熟。」
「那卿家可認得這些物件?」
永興帝話未落音,便有內侍端著一描金彩漆託盤步至衛啟渢面前,將託盤微微擎起與他看。
衛啟渢低頭一望,心下一驚,面上卻聲色不露:「臣不識得。」
永興帝沉聲道:「那不如讓豐知州來見告一二。」
國公府。衛啟渢跟著內侍入宮時,衛承劭不在府內。待衛承劭歸來,已近初更。
衛承劭正預備往內書房去,就見丹青急急尋來,匆忙一禮。
「這是少爺命小的轉交與您的書信, 」丹青將一個信封捧給衛承劭看, 「少爺說請您速看。」
衛承劭不明所以,一頭接過一頭問道:「哥兒人呢?」
丹青面上難掩憂色:「少爺被內官帶入宮了。小的極力打探,但內官只道幷不知個中情由。」
衛承劭蹙起眉,及至拆看罷書信,立等色變。
這封信是兒子在被帶走前奮筆疾書寫下的,言簡意賅,上頭說若他今晚未歸,便讓他打點一番,明日宮門一開,就想法子打探他的狀況。兒子在信末做了猜度,懷疑這樁事與衛啟濯有關。
事出突然,兒子又這樣言辭,衛承劭深感事態嚴峻。他收了信,向丹青詳細詢問了衛啟渢被帶走的始末,抽身便去尋衛承勉。
衛承勉也收到了衛啟濯的書信。他正對著的兒子的信琢磨,就聽小廝說二老爺來了。衛承勉才收起信,就見衛承劭急急挑簾進來。
衛承劭張口就詢問他可知衛啟濯而今在作甚,衛承勉疑惑道:「二弟何出此言?我也不曉得,啟濯只說他今晚回不來,讓我莫要憂心。」
衛承劭也知兒子與衛啟濯自小就在私底下較勁,兩人幷不似面上那樣敦睦。他素日裡跟衛承勉這個兄長自來和氣,但眼下卻是急得顧不上許多,拉住衛承勉再三詰問他究竟是否知曉什麼內情。
衛承勉起先確實不明就裡,但是經衛承劭這樣質問,倒是漸漸回過味來了。
知子莫若父,雖然自從老太太過世之後兒子就變得有些奇怪,但衛承勉還是瞭解兒子的脾性的。就目下這個狀況來看,大約是兒子要整治衛啟渢了,只是他嘴上不能這樣說而已。
他讓衛承劭姑且冷靜一下,旋即道:「若二弟實在不放心的話,我可幫著打聽。如今情形未明,還是應當先行探知原委。」
衛承劭聽出衛承勉話裡帶著些敷衍的意味,但又不好戳破,咬咬牙,道了句「那多謝大哥了」,挑簾便走。
衛承勉望了一眼落下的簾櫳,又從袖中摸出兒子的信從頭到尾掃了一遍,輕嗤一聲,隨即命小廝去將明路喚來。
事情顯然是他兒子挑出來的,但他十成十相信他兒子是佔理的。他不用問也知道肯定是衛啟渢乾了什麼缺德事,才會惹得他兒子如此。
他兒子雖然臉皮厚,但不會胡亂針對人。反正他也一早就瞧出衛啟渢不是什麼好鳥,他可不會為了這麼個侄兒去奔走。他甚至打定主意,兒子若嫌彈壓衛啟渢彈壓得不過癮,他就幫著再往火上澆一桶油。
他不想讓他兒子有任何不痛快。
衛承劭鼻子裡哼了一聲,坐下吃茶等著明路過來。
乾清宮東暖閣。隨著豐煦講陳畢,衛啟渢籠在袖中的雙手攥得更緊,面上卻是一派平靜。
適才內侍呈給他看的是衛啟濯與楚王的往來書信--這些都是他偽造出來的,他自然認得。
他當初刻意跟豐煦交好,是因著他知道豐煦會在楚王造反之前調任隨州知州,他需要藉豐煦的手來將這些書信想方設法藏入楚王府。他知道這些事會為豐煦帶來很□□煩,但他並不在意這些。不過他還是希望豐煦不要出事,因為豐煦出事就意味著他構陷衛啟濯的籌劃失敗了。
「卿家當真一毫不知?」永興帝身子已經好轉,但仍是虛弱,說話間不時輕咳。
衛啟渢躬身一禮;「回陛下,是的。」
豐煦見他不肯承認,立等急了:「當初明明是你將那些書信交於我的,而今怎能這般坦然地說不認得那些信?如此豈非陷我於不義?」
「孔昭緣何當著聖上的面這般胡言,」衛啟渢愀然作色,「孔昭難道不知這其中利害?」
豐煦抬手指定衛啟渢,氣得一時竟不知該作何言辭。
衛啟濯在一旁暗暗冷笑,衛啟渢到這個時候還用表字稱呼豐煦,倒越發顯得他重情重又極有涵養,似乎在被昆弟故舊中傷之後仍然能不失風度。
衛啟濯神色也十分平靜,開言道:「僉都御史大人不承認也無妨--我倒想問問御史大人,大半年前的上元夜,御史大人去尋豐大人作甚?御史大人莫要連這個也不承認,這可是有很多人看見的。」
衛啟渢眉目不動:「不過尋常走動而已。」
「是麼?晚夕去作甚?況彼時亦在孝期內,御史大人難道是去找豐大人吃茶下棋了麼?」
衛啟渢雖然奪情,但仍需守孝,在服滿之前應當終止一切消遣與酬酢。
豐煦見衛啟渢依然堅稱是尋常走動,情緒忽然激動起來,憤憤道:「我原還不信你是那等表裡不一的卑鄙小人,如今當真是看個一清二楚!」話未落音就朝著永興帝一禮,「陛下,臣有些許證物要遞呈。」他從袖中取出幾封名帖。
永興帝接過一看,徑直抬眼看向衛啟渢:「卿家來看看這是否卿家的字跡。」
衛啟渢接過內侍轉呈的名帖,微微一頓,遲疑著道: 「稟陛下,確乃微臣手翰。」
永興帝沉聲道:「這些都是尋常走動?」
衛啟渢身子僵了少頃,倏然跪下:「陛下,臣不知豐大人為何要說臣構陷宰衡大人與楚王勾結,亦不知為何宰衡大人也認為這些書信是臣所造,但僅憑著這些名帖,並不能證明臣便是始作俑者。」
永興帝語聲一沉: 「哪個告訴你說這是構陷宰衡與楚王勾結的書信了?」
衛啟渢面色一白,目露迷惘。
衛啟濯瞥了衛啟渢一眼。豐煦遞上去的是衛啟渢近一年以來拜會曹國公府的名帖,內中有好幾封都寫著「事急速覿」,這些都是衛啟渢探聽到風聲之後急著見豐煦時寫下的。
至於探聽到什麼風聲……衛啟濯心下冷笑。
他恢復了往生記憶之後,就猜到了衛啟渢與豐煦交好的目的,於是他開始著手佈局,首先是去暗中找了豐煦,與豐煦說明瞭衛啟渢與他攀交的目的--只是隱去了衛啟渢未卜先知的這一節,改換成衛啟渢打算屆時打算助他調任湖廣那邊的知州。豐煦入仕晚,對於人情世故所知不多,一開始並不肯相信他的話。
於是他就告訴豐煦,他可以利用職務之便,不斷放出要更易隨州知州的消息,衛啟渢以為豐煦赴任隨州知州之事有變,一定會一再來找他確認打探。隨即他踐行之後,衛啟渢果然如他所言那般,豐煦終於信了他的話,幷且站在了他這一邊,開始蒐集衛啟渢素日遞呈的名帖。
之後的事就比較容易了。他與豐煦暗中達成一致,在衛啟渢將那些偽造的書信交給豐煦之後,豐煦又轉手交給了他。最後衛啟渢假造的那些書信落到了他手裡,而豐煦實質上什麼都沒做。
所以,託盤上的那些書信其實幷非從楚王府裡搜出來的,而是他交給皇帝的。衛啟渢以為一切都按照他原定的計劃在走,只是最後豐煦壞了事而已。他不知道的是,豐煦原本就沒有施行他的計劃。豐煦方才的那些言行也全是裝的,為的就是誘使他自己將自己的計劃抖出來。
故而,衛啟渢因為想當然而走口失言。
永興帝拍案道:「書信上面只有'楚王殿下親啟'和宰衡的名,連日期都無,你為何就認為這是宰衡與楚王勾結的書信?」
衛啟渢渾身一僵,彷彿驀然想到了什麼,猛地轉頭看向衛啟濯。
衛啟濯如同沒瞧見一樣,連眉角都不動一下。
「這樣構陷自家兄弟為的哪般?」永興帝拍案道,「意圖欺君罔上,誣害宰衡,誹謗朝廷,你膽子倒不小!」永興帝抬手指定衛啟渢,命左右將他帶下去,讓錦衣衛姑且押到詔獄去。
衛啟渢反應極快,突然俯身頓首道:「陛下且聽臣一言。臣與宰衡大人遠日無怨近日無讎,何況又是本家兄弟,緣何要這般陷害?臣今日忽被召來,不知個中緣由,宰衡大人方平叛歸來,臣瞧見那些書信自然以為是與謀反有關的。難道僅憑這些便能斷定臣構陷宰衡?」
衛啟濯發覺皇帝似乎有些猶豫,即刻一禮:「陛下,臣原本也不願相信兄長會構陷於臣,直至臣瞧見了那些書信。臣敏於手翰字跡,當時仔細瞧過之後發現那些書信是兄長親手仿寫的。因為那手翰雖仿得肖似臣的,但走勢落筆都透著兄長素日的習慣。臣彼時也不能相信。」
衛啟濯緩了口氣,繼續道:「實則方才兄長失言之前臣仍不肯相信兄長會做出這等事。但樣樣證據擺在眼前,臣後頭實在不信不成。至於手翰筆跡,陛下可拿著兄長的字跡與那些所謂臣與楚王的往來書信做個對照。」
興帝隨即命人取來衛啟渢往日的奏章,挑了本字最多的做了對比,越看越覺像,即刻揮手道:「帶下去,且押著。」
衛啟渢知道自己這麼一走意味著什麼。他被內侍從地上架起來時,面上神色有些難以言喻,眼睛始終盯著衛啟濯,嘴脣翕動,卻什麼都沒說出來。衛啟濯似有所感,微微側首睃了他一眼。
他知道衛啟渢想說什麼,他還知道衛啟渢肚子裡有許多疑問,但他幷沒有興致為他解惑。
處置了衛啟渢的事,衛啟濯還要將楚王與益王兩人親自押至大理寺。他從乾清宮出來時,豐煦落後他三兩步,在後面亦步亦趨跟著。
及至下了丹墀,豐煦終於鼓足勇氣加緊步子,上前朝衛啟濯恭敬一禮,壓低聲音道:「宰衡大人千萬莫要忘記之前的承諾。」
他雖然官場經驗不足,但也知道此番他為衛啟濯作證會為他帶來麻煩,至少衛承劭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所以他之前請求衛啟濯保他,衛啟濯也確實答應了,他眼下不放心,想再來衛啟濯這裡確定一下。
豐煦心中暗嘆。其實他幷不想指證衛啟渢,衛啟渢雖然利用了他,可他幷不想得罪衛家二房。然而他根本沒有選擇,衛啟濯高居宰衡,他推不掉這件事。
「我應下的事自會踐諾,但我只管這一樁事的善後,橫竪是就手兒的事。至於之後,那便要靠你自己了。」
豐煦一怔,跟著才明白衛啟濯的意思是他只管這一陣子的,若是此事埋下什麼禍根,他是不予理會的。
豐煦即刻憤懣上湧,卻又不得不壓著脾性,好聲好氣地道:「宰輔大人如不處置乾淨,往後二房若來找下官麻煩,下官如何應對得了?恕下官直言,宰輔大人這般,往後誰還敢為您做事?」
「願意為我做事的人多的是,」衛啟濯的語氣透著些漫不經心,一面說一面示意前面幾個轎夫將間金飾銀螭綉帶的青縵轎抬過來,看也不看豐煦,「莫說我還答應了善後,我縱是不答應也是理該的,我幷不虧欠你。真要論起來,你識人不清在前,險些做了構陷我的事,也險些鑄下彌天大錯,我憑甚幫你?」
「再者,若是你連這種事也應對不來,那便不要在官場混了,趁早回家去做你的膏粱子去。」衛啟濯的聲音敲冰戛玉,悅耳非常,但豐煦聽了卻是不知怎的,在秋風裡瑟瑟不已。
衛啟濯言罷徑直上轎離去,不再理會豐煦。
豐煦匆忙禮送的舉動僵了須臾,才慢慢直起腰。
他身為世家子弟,幾乎是一路被人捧著過來的,入仕之後也沒人給他甩過臉色,雖則同為高門出身,但與敵手林立的衛啟濯相比,他確實太順了。衛啟濯在與劉用章結交之後,就成為了袁泰的眼中釘,當時的袁泰還是宰輔,可以想見衛啟濯當時需要應接多少明槍暗箭。
官場傾軋隨處皆是,衛啟濯的話雖然不好聽,但卻是至理。
豐煦忽覺挫敗,明明衛啟濯並未比他年長多少,為何在眼界和手腕上卻是雲泥之別。
衛啟濯要親自查看楚王與益王的案卷,晚間便在大理寺的內堂休憩一晚。翌日,他暫將手頭事宜交訖已近正午。他急著回府,但轎子才出衙署不多遠,就遇見了蜀王的馬車。
蜀王此番是回京復命的,也是他就藩之後第一次來京,因而謹慎之極,車馬從簡,甚至瞧著有些寒酸。
蜀王與衛啟濯敘禮一回,便提出去吃酒。衛啟濯即刻出言推卻,轉頭就要重回轎中。
蜀王很有些尷尬。他知道衛啟濯對家中嬌妻寵愛有加,但因急著回去見妻兒而這般全然不給他面子,他越發覺著窘迫。然而他又能如何,如今的衛啟濯,是他都要巴著的。
蜀王委婉詢問衛啟濯何時有餘暇,衛啟濯面現不耐之色:「王爺若是欲問那樁事,還是改日的好,我今日實無空閒。」
他所說的「那樁事」指的自然是北遷之事。
衛啟濯之前在湖廣時就與蜀王敲定交易,他可以為蜀王指一條明路,但蜀王須為他在皇帝面前證言。如今證言已出,但蜀王尚未來得及向衛啟濯詢問他所說的法子究竟是什麼。
而眼下,蜀王也不敢逼問,只好訕訕寒暄作辭。
等衛啟濯的轎子離開視線,蜀王的神色才逐漸陰鬱下來。
為何他總覺衛啟濯惱煩於永福之事,這回不過是在耍他?
蕭槿正喂兒子吃桂花糕,才聽見下人在外頭行禮齊呼「少爺」,就見衛啟濯挑簾而入。
她轉頭對上他的目光,便是一頓。近兩月不見,她總覺著他整個人的氣度都變得有些不同。
彷彿原就鋒銳的寶劍歷經血與火的錘煉,即有匣裡龍吟之靈通,貫鬥雙龍之驚勢。
蕭槿發怔的工夫,衛啟濯已經將屋內下人盡皆遣了下去。他一回身就疾步上前,一把將蕭槿拉到懷裡緊緊抱著:「想不想我?」
蕭槿尚未及張口,就聽他心疼道;「我怎生覺著你瘦了許多?難不成這陣子在家中想我想得吃不下睡不著?」
一旁默默吃糕的寶寶被嗆了一下。
衛啟濯才抱完大的,聽到兒子的動靜,又側身去抱兒子,幫兒子拍撫後背,關切詢問兒子還難受與否,見兒子搖頭說無事,這才鬆口氣。
蕭槿扶額。她哪裡瘦了,她還覺著她這陣子不常出門,臉都圓了一些。
蕭槿見他坐下後只是跟他們母子閒談,終於憋不住好奇道:「我聽說衛啟渢出事了,二叔都急瘋了。嚴重麼?如果他攤上什麼大事了,我都想去外頭放一掛鞭炮。」
衛啟濯神色一凝,轉頭看她:「我心急火燎地趕回來,你為何不是先跟我訴一訴衷腸,而是張口詢問衛啟渢?」
蕭槿一愣,跟著赧然道:「我……我總不能在兒子面前跟你……跟你溫存。而且,我只是想知道他現在究竟多倒黴,難道你不該跟我一起高興?」
「那我也不高興,」衛啟濯拿帕子幫兒子擦了擦小爪子,「你至少應當先跟我表述一下思念之情,再來問這件事。」
「那我若是不表述呢?」
「我夜裡把你按到床上亦或將你抵到壁上逼你說。」
蕭槿滿面緋紅,嗔瞪他:「夜裡說就夜裡說!你先與我說說怎麼回事,我好奇半天了--不過在你說之前,我要說一下我的猜測,豐煦其實是你這邊的人對不對?或者說是你安插於衛啟渢身邊的細作?」
「你說對了一半,」衛啟濯湊近,「想聽我細說麼?是不是應當有所表示?」
蕭槿看了坐在他懷裡的兒子一眼,趁著兒子低頭的空當,飛快在他臉頰上吻了一下。
「這樣可不夠,不過我可以先講與你聽,」衛啟濯目光一轉,「這件事千頭萬緒,大致講來是這樣的。」
蕭槿豎起耳朵聽他娓娓道來。她原以為他昨日回京之後是抓到了衛啟渢的什麼把柄之後忽然發難的,誰知竟然這樣曲折離奇。
原來,衛啟濯返京之後,皇帝迫不及待地召見了他,幷對於他此番戰績褒獎有加,徵問他想要什麼獎賞,衛啟濯就猶豫著將衛啟渢構陷他的那件事說了出來,幷請求皇帝從速徹查此事,因為據豐煦說,衛啟渢很快就會散佈謠言,說衛啟濯將楚王抓了又放放了又抓的舉動是為了給自己差人去楚王府搜尋那些書信爭取時間。
皇帝也深知謠言的可怖,於是沒有耽擱,當即就遣內官去將衛啟渢召入宮對質。皇帝起先也不大相信衛啟渢會費這麼大的勁去構陷自己的堂弟,尤其這個堂弟還是當朝宰衡,這好似有些無法可想。但是之後衛啟渢的走口,以及字跡的對照,都讓皇帝逐漸篤信衛啟渢的險惡用心。
不過蕭槿有兩個疑問,一是皇帝怎就能相信衛啟濯是無辜的,畢竟一旦涉及謀大逆這類事,皇帝都會比較敏感,六親不認都是很正常的;二是衛啟渢做事審慎,怎就會在仿寫衛啟濯手翰時露出馬腳。依照蕭槿對衛啟渢的瞭解,她覺得他一定是仿寫了無數遍,最後再三審視之後選了幾份最像的,幷且不會暴露他自己筆跡的,怎會被看出字跡上的端倪呢?
衛啟濯聽她問出這兩個疑問,微微一笑;「我一早就說啾啾非但長得仙姿佚貌,而且冰雪聰慧,果不其然,我來一樣一樣說告與你知道。」
「我這樣捅到陛下面前確實有風險,一個搞不好就會讓陛下認為我的確是和楚王有所交通,只是後來看著楚王事敗,就倒打一耙自保。我早就想到了這一層,所以提前做好了預備。譬如,其實我幷未戲耍楚王,那個將楚王放了又抓的消息是我自己放出去的謠言,為的就是留個把柄給衛啟渢個說頭。陛下瞭解我的性子,知道我若是真的想戲耍楚王,一定會給他上奏知會一聲,不會自作主張,所以陛下一定會相信戲耍楚王這件事是不存在的。」
「而且,算算日子,也對不上,這麼短的時間,我根本什麼都做不了。再譬如,蜀王也為我做了證,證明我當時離武昌甚遠,楚王府也早就被當地巡撫封了,因而暗中搜羅密 之說是說不通的。陛下又知蜀王行事嚴慎,因而會相信他所言,進而相信我所言。」
「再說字蹟之事。衛啟渢其實幷未在那些書信裡面暴露什麼,誠如啾啾所言,他為人謹慎,做這等事更會慎之又慎,所以陛下越看越像,有一個很要緊的緣由實則是受到了自己心緒的影響。」
「懷疑的種子一旦植於心底,就會不斷萌發,何況我當時是讓陛下仔細尋相似之處,而衛啟渢雖然極力避免,但不可能全無一絲破綻,因而陛下瞧見些許蛛絲馬跡就會認為確實像,甚至即便沒有蛛絲馬跡,也會極力去尋找蛛絲馬跡。所以,字跡上所露的馬腳,與其說是衛啟渢的疏忽大意,倒不如說是我的刻意引導。」
「等一下,」蕭槿忽然道,「那些書信裡面都寫了什麼?為何衛啟渢覺得這些書信可以成為你勾結楚王謀反的證據?陛下如此信任你,頭先那麼多言官對你群起攻之,陛下都沒有偏聽偏信,衛啟渢憑什麼就認為這些書信可以讓陛下對你的信任瓦解?」
「你若是看了那些書信,你就會明白衛啟渢為何有這般自信,因為那一封封書信構織了一個處處機謀的故事。」
「大致就是,我一直暗中將朝中大小事宜告與楚王知曉,幷且授意他在皇帝 漸駕崩、太子初登大寶這段時日再行起事,因為這個時候皇帝已歿,死無對證,就可以編造謠言,說是太子因積年不能登基而暗害了皇帝幷偽飾成病故的模樣。此時便可以舉旗發檄,煽動百姓揭竿而起,討伐太子。這個時候的太子尚未站穩腳跟,又同樣信任我,萬事都需我來相佐,容易操控,屆時只要跟楚王裡應外合,就可成事。」
蕭槿不解道:「可是你已經位極人臣了,陛下又知道你是聰明人,怎會相信你有這等野心?這種事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何況,楚王若真與你暗中有所交通,難道不會懷疑你的用心?這不是與虎謀皮麼?」
「有個詞叫'先入為主',如果豐煦依照衛啟渢的吩咐做了,陛下先看到了那些所謂從楚王府裡搜出的書信,心中勢必就會起疑,因為衛啟渢編造的這個故事,可比那群言官們編的可信多了。若我有那份心,我甚至認為衛 渢編造的那個謀劃完全可行。屆時楚王與太子鬥得兩敗俱傷,我正好漁翁得利。」
「至於楚王是否真的會選擇與我合作,陛下是不會細想的,因為陛下知道楚王原本就不夠聰明。楚王若真是足智多謀之人,就不會抱著僥倖的心態在益王起兵時跟著湊熱鬧。他要成事就要學著隱忍,學會取捨,但他顯然沒有這個心性,也沒有這個魄力。」
「不過留下往來書信日後留用這一點,他還是能想到的,所以若我真與他有所交通,能從楚王府搜出書信那也是情理之中。我頭先交代豐煦到任之後可以做做樣子,以防衛啟渢打探。但我實質上對豐煦並不完全放心,所以我在擒住楚王之後還就此問過楚王。我跟陛下說的衛啟渢會去散播謠言之說實則幷無根據,衛啟渢不一定會這樣做,不過這確實是個好說辭,即便有不合情理之處。」
寶寶仰起腦袋認真聆聽半晌,大眼睛睜得滾圓。等衛啟濯話音暫頓,他忽而拉了拉他的衣袖,軟軟糯糯地道:「爹爹,兒子若是每回考業都能得先生誇獎,是否將來就能如爹爹那樣厲害?」
因著在家塾那邊進學的子弟年紀偏大,所以衛啟濯與衛承勉商議之後,單獨延請了一位致仕的翰林院學士為兒子開蒙。
蕭槿一戳他腦門:「你知道我們在說什麼?你聽懂了?」
寶寶點頭,奶聲奶氣道:「堂伯要設計陷害爹爹,但是被爹爹提前發覺了,於是爹爹將計就計,堂伯自食惡果。」
蕭槿與衛啟濯互望一眼。
這孩子才三歲多,竟然聽懂了九曲十八繞的官場權略?
蕭槿以為衛啟濯只是抽了個空回家來吃頓飯,畢竟他昨日才班師,應當還有許多事等著他去做。
她原本滿心不捨,午飯後還問他晚來何時能歸家,然而衛啟濯卻與她說他昨晚熬到半夜,已經將今日要處置的事提前辦訖,這半日就是特特騰出來陪伴他們母子的。
不過說是陪伴他們,實質上寶寶要睡中覺還要去聽課,他主要還是陪她。
蕭槿招呼著兒子去進學之後,轉回頭就瞧見衛啟濯一直盯著她看。蕭槿摸了摸臉,問他看她作甚,他略一躊躇,提出跟她去後花園走走。
蕭槿有些睏倦,想先去小憩片刻,衛啟濯則說後花園大得很,處處樓閣抱廈,想要小憩不愁地方。
時值仲秋季秋之交,又是風柔日暖的暄妍天氣,耳聽鳥雀對語,身沐和煦日光,蕭槿沒走幾步就覺睏意更濃,與衛啟濯說話時也是哈欠連天。
衛啟濯將她拉到鞦韆上坐下,自己坐在另一側的鞦韆畫板上。蕭槿抓著鞦韆繩索昏昏欲睡,他又擔心她忽然睡過去從畫板上摔下去,起身步至她跟前扶住她。
蕭槿一身嬌慵,垂首半闔眼簾:「你幫我看看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可供休息的地兒,要不然我就躺你身上睡一覺。」
衛啟濯接住蕭槿傾到他懷裡的身子仔細護著,手掌在她背後僵了少頃,倏而開言道:「啾啾,我有一件事要與你說。」
他正待繼續開口,蕭槿迷迷糊糊扯住他腰間玉帶上面一點後襟:「你難道做了什麼對不住我的事?」
他有些哭笑不得:「沒有。」
蕭槿手上力道一鬆,改為環住他的腰,在他懷裡尋了個愜意的地方,仍舊靠著:「那就沒什麼,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