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番外之失路之人
陽春三月,紅杏天桃,仕女王孫皆來遊春。
蓊蓊桃樹下,衛啟渢望著眼前扶鬢簪花的少女,脣畔不由漾開一抹淺笑。
這是他的表妹,他青梅竹馬的表妹,他心儀已久的表妹。他覺著她是世上最乾淨的女子,就如同這滿山的桃李杏花,爛漫,純粹,令人一望而心嚮往之。
他得空便會跟她出來約見,給她帶著零嘴和小玩意,給她講他近來讀了什麼書,填了什麼詞,寫了什麼札記。
只可惜,這些都見不得光。
他思及此便斂了笑。
他對他的表妹溫錦一千個一萬個喜歡,但他的父親母親並不能接受她。一則是她出身不高,二則是她過於小家碧玉。出身在他看來算不得什麼,他全不在意這些。至於性情,他認為那根本不算是缺欠。
他母親總說溫錦身上一股小家子氣,但在他眼中,所謂小家子氣實則是可愛嬌憨,不過是因著母親對她存有偏見,這才看她不上,百般挑剔。
溫錦簪花罷,提著裙裾轉到他面前,仰頭看他,滿眼期待:「表哥看我這樣可好看?」
他斂神低頭,微笑頷首,輕應一聲:「表妹怎樣都好看。」
溫錦噘嘴:「表哥總誇我這也好那也好,可何時才能將我娶回去?我眼下可是到了出閣的年紀了,表哥若再不來議親,說不定我爹孃就要將我許與旁人了。」
溫錦的話正觸中他的心事,他一時為難,再三寬慰她,讓她稍安勿躁。
溫錦不依,拉著他的衣袖撒嬌:「表哥每回都這樣說,我而今見表哥一回都要偷偷摸摸的,我也不能將表哥對我的好告訴旁人,甚至還要忍受那些人的多嘴多舌。表哥不知,有些人總在我背後嘀嘀咕咕的,議論我為何到了年紀不說親,說我是不是沒人要。」
溫錦輕嗤一聲:「我怎會沒人要,我將來是要當衛家少奶奶的。」
衛啟渢原本見溫錦不豫,想再哄哄她,但不知怎的,她扯住他衣袖時他就有些不自在--他與溫錦雖時常私下見面,但他始終守禮,從未跟她有過什麼身體上的接觸。及至聽到她後面的話,他又有些不舒服。
溫錦長久以來似乎只會使性子,極少顧及他的感受。
罷了,她天性率真,他遷就她些就好。
衛啟渢將自己的衣袖從她手裡抽出,理了理上頭的褶皺,道:「表妹寬心,我定好生遊說父親母親。大不了使些手段,逼得緊了,想來便差不離了。 」
他這樣說並非全是安慰溫錦,他這陣子的確在這般做。他是個孝子,極少忤逆爹孃,能令他這般跟爹孃對抗的人,這世上怕也只有一個溫錦了。
父親向來看重他,母親更是幾將所有心力都放在他身上,這樁事還是有希望的。
終於,在他不知第幾次的據理力爭之後,父親勉強答應了他跟溫錦的事,只是母親總還是不願鬆口。不過不打緊,他覺得等溫錦過門之後,母親會逐漸發現她的好,進而逐漸接受她。
總而言之,他盼了這麼多年、爭了這麼多年,終於柳暗花明了。
他在科考上頭也是春風得意,雖然差一元就能連中三元,但在他這個年紀摘得狀元的科名已經足以令他傲視同儕,也足以令他站在入仕的最高起點上。
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他的眼前一片坦途。他躊躇滿志,他滿懷希冀。
然而,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在他預備告訴溫錦她不日便能嫁與他時,風雲突變。
他不慎墮馬,下身受創。
當他從疼痛中醒來,聽大夫支支吾吾地告訴他,他很可能自此不能人道時,待了許久。
身為男子,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加摧折意志了。這與風月無關,這是關乎尊嚴的事。
一夕之間,他從一個天之驕子變成了半個廢人。
他覺得他的世界坍塌了。
怎麼會這樣呢,明明原本一切都好好的,他科場得意,又即將迎娶心愛的女子,他已經計劃好了一切。
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他瘋了一樣砸東西,他怒吼著讓眾人都滾出去。他歇斯底裡,他陷於崩潰,他已經做不回那個文質彬彬的溫雅公子。
他不想這樣窩囊地苟活於世,他寧可去死。
母親慟哭著求他不要尋短見,父親也含淚與他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說不定將來可以醫好的。
他這才逐漸冷靜下來。他若死了,爹孃當如何?再者,雖然他也看出大夫那意思幾乎就是醫好無望,但好歹他的命根子是全的,說不定就真如父親所言,哪一日忽然好了。
隻他眼下這般,是不能娶溫錦了,他不能害了她。
他憤恨不甘,但也無計可施。
然而他已經到了婚娶年紀,遲遲不娶親也是不成的,只是他一直在竭力逃避而已。
終於有一日,他不得不直面這件事。那天他跟父親被召到御前議事時,永興帝談罷公事,大贊衛家子孫皆芝蘭玉樹、國之棟樑,得知他如今尚未娶親,忽然提出要為他牽綫。
永興帝似乎以為他至今未娶是因為出了爹孃棒打鴛鴦之類的事,藹然問他可有中意的姑娘。
他當時直道幷無,永興帝瞧出他有心事,幷不肯信,再三追問。
父親擔心他一直悶頭說沒有會惹惱皇帝,便暗暗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好賴說一個。
他出事之後,婚事便成了個難題。父親的意思是選個門戶稍差的,這樣將來一旦起了紛爭,也好控制局面。父親為此還特特為他遴選了幾家讓他自己選,只是他都推了而已。
他知道父親那眼神是在示意他在那幾家裡面挑個出來,可他幷不想。那幾家姑娘他連面都沒見過,何況他如今這般哪有心思挑姑娘。
但皇帝還在等著他的答案,他有些騎虎難下。
正在進退維谷之際,他腦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半大少女的身影。
那是他當年於聊城蕭家暫住時曾見過的蕭家麼女,她跟溫錦一樣愛吃桑葚,他曾在桑樹林瞥見過她幾次。
他臨走前去為溫錦摘桑葚時還遇見了她。她當時穿一身鬆花色扣綉襦裙,比四下裡的夏月風光更要明麗。她知他是要在臨行前帶著土産回京,笑著從自己的籃裡取了些桑葚放到了他的籃子裡,又與他說要如何儲存,這東西不禁放,容易壞。
他在聊城的那段時日裡,除卻拜訪過蕭家的長輩之外,跟其餘人都極少打交道。但他竟然對蕭家這個麼女尚存印象。
後來都察院副都禦使致仕,吏部為補缺人選頭疼不已。父親無意間跟他說起此事,他便提起了蕭安。父親當時似乎聽了進去,過不多久,他便聽說蕭安調任副都禦使的調令頒了下來。
再見到那個蕭家麼女便是在京師了。衛蕭兩家有些沾親帶故的淵源,蕭安回京後,蕭家女眷也跟著來國公府做過幾次客,他又零零星星見過她幾回,但也只是遠遠一瞥,不曾打過照面。
他只知道當年那個半大少女,如今已經長成了天姿國色的美人,不過她似乎還是喜歡穿鬆花色的衣裳,這顔色也的確適合她,將她明淨的氣韻襯託無遺。
永興帝等得不耐煩,再度催問他。
他心神不定,腦中紛紛亂亂掠過諸多畫面,最後不知怎的定在了那個蕭家姑娘當初送他桑葚時的情景上。
他脫口道:「鄙族與鎮遠侯蕭家頗有世交,聞得蕭家麼女未得婚配,願結秦晉之好。」
父親聞言一驚,轉頭訝異望他。
他自己說罷也是一愣。蕭家門庭雖不及衛家煊赫,但也是京師裡數得上名號的世家,他如今這般狀況是不能與這樣的人家做親的,他不可能將自己的隱疾說出來,將來結的不是親而是仇,父親給他挑的那些門戶稍遜的才是明智之選,因為這樣的人家好拿捏,也不怕樹敵。
可已經來不及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皇帝今日興致頗好,已經說了祝賀的話,還命內侍去內帑挑些禮物當做新婚賀禮。
從殿內出來後,父親又氣又無奈,他也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最終也沒有折回去跟皇帝說收回成命,他眼下自顧尚不暇,沒有那個多餘的心力。
橫竪也是要成婚的,娶不了溫錦,娶誰都是一樣。
洞房花燭原本應當是人生四喜之一,但他的新婚夜卻全然喜不起來。
他看著眼前風華灼灼的新嫁娘,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的不舉,想起自己爭取了那麼久,最終卻也未能娶到心愛的表妹。
他自卑又憤恨。
他跟她成禮後便兀自合衣躺下,對她不理不睬。
親迎日一套儀程繁複異常,她似乎以為他是因著今日過勞才會如此,也未說什麼,自己卸了釵環除了吉服,熄了燈穿著中衣輕手輕腳地入了床帳。
他隻闔了眼,幷未睡去。黑暗中,他感到她將他的錦被往上拉了拉仔細蓋住他的肩頭,又細心地幫他掖了被角,這才轉身躺下,沉沉睡去。
朦朧星月光輝透過帳幔逸散開來,他緩緩睜開眼,在影影綽綽的月華光影裡望了她背影一眼。
結了發合了巹,自此便是夫妻了。隻這妻子幷非他想要的,而他真正想娶的女子說不得即刻就要嫁作他人婦。
他心裡再度湧上一股惱恨不甘,心煩意亂,翻過身去不再看她。
翌日,他與她謁畢家廟,便去給祖母請安奉茶。
沒想到在祖母那裡遇見了他的堂弟衛啟濯。若說這世上有個人能讓他想要殺之而後快,那麼這個人非衛啟濯莫屬。他跟衛啟濯原本無甚大的齟齬,至多不過兄弟爭強鬥氣,但自從他墮馬受創之後,就一心想著如何報復。
當初他跟衛啟濯逞技縱馬,在將及終點時,衛啟濯忽然勒馬繞行,他與他相去過近,又衝得過猛,來不及扯轡,馬匹受驚,遂一頭從馬上栽了下來。
這便是他如今變成了半個廢人的原因。衛啟濯事後解釋說他當時是為了躲一個土坑,但他幷不相信。那個賽馬的地方是衛啟濯選的,他懷疑這是他的陰謀,他興許原本是想摔殘他,但最後陰差陽錯讓他變成了這樣。
不論如何,他覺得都是衛啟濯毀了他的一切。
他越想越是憤懣,從祖母那裡出來後,陰著臉回了自家院子,大步往內書房去,也不管身後的蕭槿。
蕭槿似乎是想追上來跟他說什麼,然而雪天路滑,她不慎摔倒。
他隻作不知。
他聽到身後傳來下人的驚呼,跟著便是一陣騷動。他不用回頭也知道那群下人們一定在偷偷看他,看他究竟會不會上來扶一把。下人們最是精明勢利,一旦瞧出他不喜這個少奶奶,往後伺候時就不會多麼盡心了。
但他幷不會因著這個就多出一份閒心,於是他大踏步地一徑去了,將一切紛擾拋諸身後。
之後的幾月,皆是如此。
他幾乎當蕭槿不存在,她若是惹了他不快,他立馬一個冷臉甩過去。他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因而對於這個勉強娶回來的橫看竪看都不順眼。
不過最要緊的還是他心裡的刺,他怨天尤人,他無法從陰霾裡走出來。
蕭槿也發現了他態度的異常,只是她好像不太明白個中緣由。
終於有一次,她端著一壺烹好的雨前龍井送到他書房。
他心緒不佳,看也不看一眼,繼續低頭作畫。
她將託盤擱下,盯著他道:「夫君不與我談談麼?」
「別這麼叫我,我不習慣。」
她頓了一下,笑了一笑:「那好,二少爺,我們來談一談可好?二少爺可是對我有成見?若是,咱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總這麼憋著也不好,二少爺說是不是?」
「我對你並無成見。」只是不喜而已。
「那二少爺鎮日在我跟前橫眉冷對又當如何說?我又非你的對頭,不是麼?」
「啪」的一聲,他忽地將筆按在案上,冷冷看她;「你難道瞧不出我不喜你麼?」
她沉默少頃,低頭望著那茶壺裡飄出的裊裊煙氣:「那你為何娶我?」
他被她問得一頓。
是啊,他為何娶她呢?為何當初他想到的是她、選的也是她呢?明明他還有很多選擇。
他也不曉得,或者說,從未去想過。
他答不出,甚至竟然因此有些窘迫,於是他重新冷起臉,趕她出去。
這是他出事後養成的習慣,以冰冷的面目去掩飾他的一切尷尬與狼狽。
她拂袖而去,徒留一室茶香。
他心中難定,無心作畫,竟然繞過書案執起她端來的茶壺,給自己斟了一盞茶,品了一口。
滋味鮮濃,香氣怡人。
他禁不住朝她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有點想追過去問問這茶是否她親手烹的,他不記得二房這邊有哪個下人有這等烹茶的好手藝。
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許,才把人趕走就追上去,這種打臉的事他幹不出。他踟躕半日,終是擱下了茶盞。
罷了,不問也無甚妨礙。
他婚前與蕭槿照面不多,新婚期間也未多留意她,因而他一直以為她跟大多數閨秀一樣沉靜,但是逐漸的,他發現自己這位妻子的性情似乎有些超出他對於閨閣女兒稟性的理解。
她竟然給他取了個綽號叫「渢渢」。
她竟然在他潔癖發作鄙視她吃蝦時,指著他吃的春不老蒸乳餅說裡面夾的春不老是以糞為肥長大的。
她竟然從此之後真的就不在私底下叫他夫君了,幷且也沒再主動來給他送過茶湯,除非他母親逼迫。
他說不清自己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更加不想去梳理。他出事之後,就一直過得渾渾噩噩,什麼都不想管,幷無更多的心力去琢磨這些。
溫錦終於還是嫁人了。他以為他會因此痛徹心扉,但他在聞聽這個消息時,並沒有他預想中的激動。
他好像只是有些不甘。
他有些不懂自己的心緒。但他緊跟著又想,興許這只是因為他已經麻木了。
沒錯,一定是這樣的。
他聽說溫錦上花轎那日哭得幾度昏厥,他覺得他應當去看看她,她這樣都是因為他,他擔心她出事。她平日裡總是嬌弱愛哭,萬一想不開便不好了。
於是他尋了個空與溫錦私底下見了一面。他成婚之後就一直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但諸因使然,他隻匆匆見過她一兩回。這回去見她,他也不想長談,畢竟她已成婚,萬一被她夫家人發覺什麼,於她而言實在不利。
可溫錦的態度讓他心頭滋味難言。
溫錦一上來就要抱住他哭,不住訴說她是何等思念他,不住訴說鬱家的吃穿用度是如何不如人意。
她哭哭啼啼地講述著自己的委屈,幷且再三表示她其實完全不在意他的隱疾,她只想跟他廝守在一起,他當初就應當讓皇帝給他們賜婚的,何必選個不喜歡的蕭槿。
他瞧見她要伸手來抱他,竟然閃身躲開了。等溫錦撲了個空轉回頭幽怨望他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舉動。
他自己也怔了須臾。但隨即他又想,興許只是守禮守慣了,亦且她如今嫁了人,若是被人瞧見跟他抱在一處,那還得了。
他只是下意識地為她好而已。
想來是這樣的。
他寬慰溫錦之時,聽著她一遍遍暗示他可以休了蕭槿然後再娶她,便不由攢眉。
溫錦見狀,哽咽著問他是否嫌棄她嫁過人。他脫口道了句「不是」。
他不是嫌棄她嫁過人,甚至他方才完全未曾想到這個問題,他的心思居然在她前頭的話上面。亦且,他瞧見溫錦提起蕭槿時那厭惡的神色,心裡竟然掠過一抹不快。
他覺著心裡煩亂,匆匆辭別溫錦回了府。
他雖然不在意蕭槿,但也幷不想讓她知曉他跟溫錦私見的事,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蕭槿最終還是發現了他的祕密。幷且,還順道向他求證不舉的事。
他當時竟然感到一絲慌亂。不過很快,他又開始不滿。
蕭槿對於他私見溫錦之事竟然並沒有多大反應,她的憤怒主要在於他騙婚的事上。
他忍了半晌,終究還是沒忍住,衝口而出:「你聽說我去見她,都不難過麼?」
「為何難過,我又不喜歡你,」她冷冷瞪他,「我就是覺得你寡廉鮮恥而已!」
他張了張口,竟不知何言以對。
她堅決要與他和離,他一聽就火了,冷著臉跟她說和離的事想都別想。
兩人爭執不下,他奪門而出。
自此之後,兩人關係愈僵。他有時候晚歸,她就隨口譏他是否去尋溫錦去了。他回回都賭氣承認,又表示他逢著三節兩壽就會去找溫錦。
她無動於衷,輕飄飄看他一眼,居然還點頭祝他玩得盡興。
他氣得瞪了她半晌,堵得一宿沒睡好。
於是帶著極端複雜微妙的心情,他又去找了溫錦一回。隻這次他竟總盼著蕭槿能半道殺過來,帶著往他浴桶裡倒辣椒水的氣勢。他想看看,她親眼瞧見他與溫錦並肩說笑是何種反應。
但可惜,蕭槿始終未出現,他也幷不能笑出來。
他與溫錦再度來到了從前時常約見的那片小樹林,但他的心境已經迥異。
正是夏日光景,蟬鳴不休,他對著遠處山色出神時,忽聽溫錦一聲尖叫,回頭便見溫錦白著臉撲過來。
溫錦原本坐在草地上,此刻嚇得跳將起來,指了指不遠處的草叢,要往他懷裡鑽:「表哥,我看到一隻蠍子!」
他只看到草叢裡有東西動了一下,幷沒瞧見什麼蠍子,但是不論如何,他的身體已經快於思緒,先行躲開了溫錦。
溫錦一頭栽到了地上,他竟然也不太想拉她起來。
不過他倒是藉此想起了一件事。
有一回他去溫家做客,筵席闌了之後,他去園子裡跟溫家的幾個子弟談論製藝。後來溫德將那幾個子弟支開,溫錦獨身來會他。
兩人正情沾意密地互訴衷腸時,他忽覺手指一陣劇痛。急低頭一看,驚覺是被蠍子蟄了。
他疼得倒抽冷氣,起身欲走。
溫錦忙拉住他,看著他已經紅腫的手指,滿面心疼之色,低頭就要為他吸出毒液。
他感動不已,但卻抽回了手,自己忍著劇痛將毒液吸了出來。
他之後每每回想此事,都覺得這是兩人情篤之證,她甘願為他吸-毒,他不捨她犯險,自己忍痛將毒液吸出。
可是眼下,他忽然想,他當初那下意識的舉動,好像幷非出於心疼。
而是嫌棄。
他感動是真的,但他心底裡不想讓溫錦的口水沾到他的手指上,儘管他當時劇痛難忍,儘管溫錦是他青梅竹馬的表妹。
他自小就有潔癖,他一度以為在溫錦面前時會例外,但事實上幷非如此。他至多只能在小處上忍一忍,過了就不成了,譬如吃蝦的問題。
溫錦知他因為愛乾淨而不喜吃蝦,但仗著他對她的喜愛,她曾特地在私底下喂他吃蝦。他滿以為他為了不讓她失望就能破個例,但那蝦仁臨到嘴邊,他還是忍不住避開了。
他從前根本沒有深入去想過這些事,但是如今,他忽然覺得似乎有些事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攥起了拳頭。
溫錦這回委屈地坐在地上不肯起來,撒著嬌質問他是否不喜歡她了,又撅著嘴說他定是被蕭槿那個狐狸精勾了魂去。
他霎時冷了臉:「不許你這樣說她。」
溫錦一驚抬頭。
「往後我們不要再見面了,」他鄭重道,「我把從前說過的話再說一遍--我們已經不可能成就眷侶,你跟鬱勛好生過日子。」
溫錦驚慌不已,在後頭竭力追趕,哭著問他為何忽然對她這樣冷漠。
他原本不想理會,但想想覺得還是應當給她個解釋。
他停步回頭:「我並不愛你,或者確切說是不如我想的那樣喜歡你。」
溫錦大呼不信,哭喊著詰問他的心是否轉到了蕭槿身上,又問他若真是不愛她,為何還來跟她私見。
他低垂下頭。
他的心如今在蕭槿身上麼?他這回要好好理一理。至於為何出來跟溫錦私見,起先是不甘心,總認為自己娶得不如意,想看看溫錦的近況,後來則基本是在跟蕭槿賭氣了。
實質上,他這幾回跟溫錦出來,都是心不在焉的。甚至聽到溫錦的抱怨就覺得煩躁,聽到溫錦撒嬌也覺得渾身難受。
他的情緒已經這麼明顯了,為何他頭先遲遲沒發覺呢?
果真是年少不知愛。
歸家的路上,他特意往蕭槿時常光顧的酒樓拐了一趟,買了兩份紅燒大蝦命人送去國公府。
他到家時,蕭槿正在打理賬目。
母親幫著祖母料理庶務,蕭槿嫁過來後就給母親從旁打下手。母親與蕭槿不對付,時常刁難她,譬如刻意將積攢了許久的賬目扔給她核對。
但這些從來難不倒蕭槿。她對賬的速度比老資格的賬房先生都快,連算盤也不用敲,隻盯著看幾眼就過,偶爾拿筆在紙上比劃幾下。
他有一回拿起她寫的那一堆鬼畫符看了半日也沒看懂,蕭槿折返瞧見,奪過紙似笑不笑地問他瞧出什麼名堂來了,他說沒看懂似乎有點對不住他狀元的科名,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教誨他是自小謹記的,不懂裝懂的事做不來。
所以他憋了半日憋得臉通紅,狼狽地跑了。
他斂了神,叫蕭槿暫停手頭事,過來吃蝦。
蕭槿驚奇地盯他半晌,問他今日是不是摔壞了腦子。
「路過順手買的而已,」他坐下望她,「往後你儘管在我面前吃蝦,我不會再凶你。不過我有個要求--你來餵我一隻蝦。」
蕭槿不可思議地瞧他半晌,彷彿是為了驗證他腦子是否真的摔壞了,執箸夾起一隻蝦送到了他嘴邊。
他對上蕭槿投來的目光,又垂眸望了一眼色澤鮮亮的蝦肉,竟然覺得這東西似乎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那一縷縷鮮美的香氣在鼻端繚繞,竟勾得他食指大動。
怪不得蕭槿總愛吃這個,瞧著便很是美味。他望著她的面容更覺平添食慾。
就在他張口欲咬住那塊蝦肉時,心頭忽然又閃過一個念頭。
蕭槿是知道他對蝦多麼抗拒的,他此番吃了她喂的蝦,要如何跟她解釋呢?說他很可能已經喜歡上她了麼?若他當真這般說了,那之後又當如何?跟她服軟致歉,好生過日子?
他房事上頭不行的,根本沒法和她做正常夫妻。即便蕭槿能夠寬宥他,他也不能想像在兩人意恰情濃之際,要如何面對他在雲雨之事上的無能。他那物件根本無法硬挺,他屆時可能會羞窘欲死。
他思緒一路轉至此,心裡那道爛瘡疤又被狠狠戳了一下。
他忽然惶恐起來,但又不想讓她看出他這沒頭沒腦的狼狽,於是他習慣性地冷下臉逃走。
他隱約聽到蕭槿在他身後哂笑一聲,嘀咕道:「明明對蝦嫌棄得很,偏要逞能,果真是摔壞了腦子。」
他步子略略一頓。他想回去跟她解釋,但他的停頓也只是一瞬,很快就又加快了步子。
彷彿是要奔命,彷彿只要走得再快一些,他就可以逃避這種令人絕望的窘境。
然而現實是非但窘境逃離不了,紛爭也越積越深。
他不僅要跟蕭槿就和離之事不斷爭持,還要斡旋他母親跟蕭槿的仇怨。
他母親自打他出事之後就變得性情偏激陰厲,蕭槿嫁過來之後,她百般刁難。後頭她發覺他對蕭槿越發上心,居然變本加厲地針對蕭槿。
他有時候完全想不明白身為長輩為何要這樣折騰自己兒媳婦,難道他會因為喜歡蕭槿而變成不孝子麼?但他母親幷不管這些,他母親似乎固執地認為蕭槿會將他搶走。
他起先是不管這些的,後來他心思放在蕭槿身上之後,就開始乾涉。
一日,他歸家後聽小廝跟他說母親又責罰了蕭槿,這回將她關了禁閉,不給吃喝。
他一股怒氣竄上來,當下衝去找母親理論。
出乎意料的,母親比他還要激動。
母親憤憤指責他自從娶了媳婦之後就跟她越發離心離德,又說他是娶了媳婦忘了娘,為了媳婦就能這樣跑來找她麻煩。
他覺得母親簡直蠻不講理,他跟母親表示若是不將蕭槿放出來,他就帶著人去把房門砸了。
母親的眼神忽然陰鷙起來。
「你現在就可以去將房門砸了把你媳婦領出來好好哄著,但是你記住,」她冷冷一笑,「你只能護她一時。你想一想,你一日之內能有多少時候是待在府裡的?」
他身子一震。
「你越是護著她,我就越是要折磨她,你一旦離家,我就變著法兒地給她使絆子扎筏子!你有本事便永遠不要離家,永遠不要往衙門去,一直守著你媳婦。否則,你幫她便是害她。」
他瞠目半晌,氣得發抖,不知作何言語。
好半晌,他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母親難道非要拆散我們才肯罷休?」
「拆散?我只是在教養你媳婦罷了。你難道沒發覺她一身劣性?你看看她是如何頂撞我的,你去打聽打聽哪個世家媳婦膽敢對婆母這般不敬!你再看看她是如何對待你的,你看她可有個低眉順眼的柔順模樣?她就是欠收拾,你再這麼心軟慣著她,她還不上天?」
他僵在原地,只覺又可氣又可笑。
他遽然發覺他已經無法跟母親對話了,他感到無力,無力又迷惘。
他確實不可能一直守著蕭槿,他一日之內也不可能比母親待在府裡的時候更長。蕭槿雖有祖母撐腰,但母親身為婆母,若是成心想找茬兒,她總是避不過的。
他毫不懷疑母親會因為他對蕭槿的極度維護而有加無已地對付蕭槿。
他怎會攤上這樣的母親呢,事情怎會變成這樣呢?
他出來時,滿心無力。
但他還是不能什麼都不做。於是他開始暗中幫助蕭槿,比如派人給她送飯,比如仿著她的字跡幫她將罰抄的經卷抄完。
只是,這些全是藉著妹妹衛韶容的名義做的。
一來他不想跟母親再起衝突從而使得婆媳矛盾更加尖銳,二來他不想面對蕭槿的質問。
他也不知能逃避到幾時,但逃過一日是一日,在他的不舉被醫治好之前,他都無法面對這個半廢的自己。
他一直都在暗中找尋良醫,自打他發覺自己對蕭槿的心意之後,想要醫好隱疾的願望便愈加迫切。
不久,母親又為他尋來了一位大夫。他已經記不清這是換的第幾個大夫了,他有些麻木,但仍舊抱著一綫希望。
與此同時,他的煩心事裡又多了一樁。
溫錦又開始頻繁地來找他。但她幷非打著幽會的旗號,而是來請他幫忙。從溫德在官場上遭遇的麻煩,到鬱勛的升遷之事,大的小的,林林總總,她都來找他求助。
他原本不欲多事,但溫錦拖到這個年紀才嫁人是他造成的,他也曾經因為自己年少時對感情的懵懂無知而給了溫錦太多希望,他覺得他是虧欠溫錦的,他覺得若非他當初的年少無知,溫錦如今應當可以嫁得更好。
所以他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援手,能幫則幫,算是還債。
但溫錦越來越貪,提出的要求也越發過分,他還因著再度暗見溫錦被蕭槿誤會。
幾次下來,疲憊不堪。
他覺得他已經沒有必要繼續遷就溫錦了,他對她的虧欠已經還得夠了。於是在溫錦又一次跑來請他在溫德的拔擢之事上搭把手時,他斷然拒絕了。
溫錦苦求無果,忽然發起怒來,含淚大聲斥責他喜新厭舊,負心薄倖。
他聽到溫錦這般言語,一股怒火猛地竄上。
蕭槿指責他薄倖他都認,但溫錦這樣說,委實沒良心。他對她已經仁至義盡,她卻得隴望蜀,蹬鼻子上臉。
至此,他算是完全認清了他這個表妹的面目。什麼乾淨純粹,她當年是否真的單純他不知,但眼下這個溫錦,令他感到面目可憎。
他跟溫錦徹底絕交,也跟父親母親交代,往後斷絕跟溫家的一切往來,溫家人上門,一律不見。
解決了溫家這一頭,他也算是了卻一樁麻煩。
他開始積極接受醫治。他發現新換的那個大夫似乎確有些本事,他能夠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在逐漸轉好。
他慢慢振奮起來,他的臉上多了些笑。
他越是用心體會跟蕭槿的相處,就越是認識到自己從前的年少無知。
他之前一直認為自己不願跟溫錦有所接觸是因為守禮慣了,兼且不想褻瀆她,但如今回頭想想,他其實只是抗拒而已,他內心裡幷不想跟她親近,就如同他面對那些總想往他身邊湊的脂粉一樣。
但蕭槿就不同了。
他從前不肯承認蕭槿容貌比溫錦美,但也只是嘴上不認而已,心裡是知道溫錦無論容貌還是氣度都及不上蕭槿的。實質上蕭槿身段也極好,纖穠合度,前胸後臀挺翹豐滿,腰肢卻盈盈一握,手臂跟腿更是修長纖瘦,偏偏一身肌膚還瑩白似雪,幽香暗生。
她穿著質料柔軟的羅緞寢衣坐在床上跟他說話時,他總是難以集中精力,總是不由自已地生出綺念,雖然她多數時候都是在諷刺他。
不過他都被她刺習慣了,她哪一日若是沒刺他幾句他都覺得少了點什麼。
只是他沒想到自己也會有這麼一天。他以前一直以為男歡女愛沒甚要緊,花前月下詩酒茶香才是最美妙的事,他身為自小深受儒教理學薰陶的文人,更是對雲雨之事持謹慎之態。
子曰:「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他從前總覺得這簡直易如反掌,可如今他發現他以前真是天真。
他心裡的這些想法從未告訴過蕭槿,他對蕭槿的態度轉變也幷未令他們的關係緩和下來,反而他死活不肯和離的態度惹惱了她的孃家人,於是他被蕭岑打了一頓。
她被他母親勒令給他上藥,他這次不想幫她解圍,他就想讓她能多陪陪他。
可她為他上藥時還總拿溫錦調侃他,他滿心不豫。她就完全瞧不出他是喜歡她的麼?
他的煩鬱尚未結束,就又發現了一件事。
衛啟濯那廝竟然對蕭槿存著別樣心思,簡直是個齷齪醃臢的衣冠禽獸!
雖然衛啟濯極力掩飾,但他還是撞見了他看蕭槿的異樣眼神。他怒氣衝衝地跑去警告他,讓他不要打什麼歪主意,衛啟濯卻看著他笑,笑得他心裡發慌。
他竟然有些害怕。
他自小骨子裡便驕傲得很,極少有害怕的時候。面對官場上的風雲變幻他都未曾怕過,如今竟然開始害怕。
他身有隱疾,他在所有正常男人面前都要低上一等。何況,衛啟濯仕途比他順遂……他忽然想不起來自己與衛啟濯相比,在哪上頭有絕對的優勢。
他不願在衛啟濯面前露怯,遂重提舊事,指著衛啟濯的鼻子表示將來定要報當年墮馬之仇。
衛啟濯冷笑道:「二哥若要這麼細算的話,你我之間的仇恐怕理上三天三夜都未必理得清楚。光是你施計令衛啟泓一直懷疑母親是繼室、他的生母另有其人這一條,就可以說道半日了,二哥說是不是?」
他聞言一頓,衛啟泓那件事確實是他使的計,大房這麼多年的鶏犬不寧也都跟這個密切相關,甚至他懷疑衛承勉的死也跟衛啟泓脫不了乾系。
但那又如何呢?這些就能抵償他身心所承受的那些創傷麼?當然不能,他恨不得掐死衛啟濯!甚至掐死衛啟濯都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怒火,何況這廝還覬覦蕭槿。
衛啟濯倒是坦然承認了他對蕭槿的心思,他似乎幷不怕他知道。
衛啟濯盯著他,目光裡滿含譏誚:「從前隱瞞不舉之症騙她過門的是你,娶了她卻又嫌棄她、冷待她的人是你,背著她去見溫錦的是你,任由你母親磋磨她的人也是你,如今強留她的人還是你,你覺著這世上之事憑什麼都讓你一人佔全了?」
他一口氣堵在喉間,底氣不足,色厲內荏道:「我與槿槿的事輪不著你來置喙,你這齷齪東西憑甚來指責我?」
「我確實傾慕於她,但傾慕歸傾慕,我不會勉強她半分,我尊重她的意願。若她對你有情,願意寬宥你,願意留在你身邊,那麼你就跟她好生過日子,我不會將我的意願強加於她身上。但我要提醒你,你不能讓她再受你母親的氣,你身為兒子身為丈夫,要會理好母親跟妻子的關係。」
「不過目下的狀況是,她對你無意,更在你一次次的冷漠中涼了心。不是所有涼了的心都可以焐熱的,你當初對她漠然視之時,就應當想到後果。」
衛啟濯笑得諷刺:「你沒想到也是不奇怪,你那個時候不是一心懊惱沒娶著你的溫表妹麼?你覺得她不如你的溫表妹嬌軟可人,但你可曾想過,你那般待她,她會在你跟前撒嬌服軟麼?我倒是見她跟堂妹談笑時,態溫軟,瞧著便是個性同玉潤、可愛率直的姑娘。」
「不過其實你眼瞎與否也還在其次,你與她,始於欺騙,她跟你婚前亦非兩情相悅,她平白被你騙進來,你母親還四處造謠說她不能生養,你認為她應當原諒你、接受你麼?」
他面對著眼前的衛啟濯,忽然惱羞成怒,憤憤離去。
他不想承認,但他知道衛啟濯說的是對的,他跟蕭槿之間的問題太大了,禍根早在最初便埋了下來。
但那又如何,她是他的妻子,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只要他不跟她和離,這便是改不了的事實。
到晚,他早早沐浴更衣,在鏡前仔細拾掇了一番才轉去臥房。
房門虛掩著,他輕輕推門進去,一眼便看到了已經換上寢衣的蕭槿。她幷未留意到他,兀自立在著衣鏡前左右對照。
「最近臉好像變圓了,」她小聲嘀咕,「要少吃一些了。」
她直起身捏捏自己的臉頰,輕嘆道:「何以解憂,唯有暴瘦。」
他不禁輕笑出聲。她聽見動靜轉頭望來,神色一凝,回身就往床榻去。
他見她躲他跟躲瘟神似的,心裡一堵,特特坐到她身畔:「我好像發燒了。」
他見她不吱聲,看著她道:「你怎的不說話?」
她翻他一眼:「你發燒與我說有何用?府上不是有現成大夫麼?」
「你來探探我的額頭。」他說話間便去抓她的手。
她後撤躲開,徑直躺到了最裡側,背過身去不理他。
她一早便提出跟他分房睡,但他不肯答應,她挪到哪個屋子他便跟著挪過去,她認為他是在刻意跟她作對,末了不再折騰,但每回睡覺都要躺到最裡側,離他遠遠的。
他被她這麼晾著,很是尷尬,但有些話他還是要跟她說。
「你往後警醒一些,仔細旁的男人打你的歪主意。」他對著她的背影道。
「你不要跟我說話,我要睡了。」
他攢起眉:「我與你說正經的,你一定要留個心眼兒。」
蕭槿一掀被子翻身坐起:「誰會打我主意?你又發什麼瘋?」
「你生的這般樣貌,人又傻乎乎的,我不提醒你能成麼?」
「你說誰傻乎乎?你才傻乎乎。」
他氣道:「你難道不傻麼?你要是真不傻,怎會不知……」
「不知什麼?」
怎會不知我喜歡你。但這話他如今還說不出。
她見他閉口不言,譏誚道:「渢渢,你要真發燒了就去看大夫,你要是閒得慌就去作你的畫填你的詞,不要鎮日在我跟前說些有的沒的,我不想聽你講話。不過你要是哪一日想通了願意跟我和離了,歡迎來找我。」
她看他張口語言,抬手示意他住口:「你要是實在憋得慌,就去找你的溫表妹去。」
「我早就不跟她往來了!」他情緒一時激動,待要繼續說下去,她已經倒頭躺下,不再理會他。
他對著她露在錦被外的腦袋乾瞪眼。
還是要等。等他的病徹底醫好,他就可以卸下心裡的包袱,跟她坦明一切。
但這一日似乎遙遙無期。
他曾在某個夜晚忽然醒來,睜眼望著蕭槿的背影便再難入眠。他悄悄靠過去,見她仍在熟睡,輕輕攬住她的腰讓她靠在他懷裡。
她身上有淡淡的清甜暖香,不是脂粉的味道,倒好似是花果的香氣。她一頭烏髮柔軟順滑,纏繞指間,他一顆心便要軟得化開。
他做賊一樣擁她半晌,軟玉溫香在懷,不知何時,竟覺身體有些異樣。
他心裡猛地一動。
他好像是有了反應。
他欣喜若狂,忙坐起低頭查看。
果然硬挺起來了。只是持續時間似乎不夠長,硬度也不足。但這已經足以令他興奮了。
他第二日便去找了那個專為他診治隱疾的大夫,他想知道還要多久他才能完全正常。他以為大夫會說不必等多久,沒想到他得到的答案是,治癒之路仍舊漫漫。
「切不可急躁,」大夫語重心長,「更不可在治癒之前行房,否則前功盡棄。」
他好似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但為了不前功盡棄,他願意忍耐。
轉眼間,他跟蕭槿已經成婚九年,但兩人全然不似積年的夫妻。
新年家宴上,韶容跑來告訴他說蕭槿喝醉了,他當下便急急趕了過去。他揮開一眾下人,伸手去抱蕭槿,但她即便醉酒也還記著仇,不肯給他抱。
他見她難受得彎腰欲嘔,一時又氣又急,二話不說背起她就走。
回房的路上,她掙揣了好幾回,將他的衣裳拉扯得不成樣子,還踢上去幾個鞋印,但他全不在意,他擔心的是她從他背上掉下去。她不肯聽他的話,他只好狼狽地左擋右護,以防摔著她。
除夕夜爆竹聲聲,他背穩她,抬頭望了一眼被焰火點亮的遠方夜幕。
他已經許久未曾真正體會過年節的喜慶了。自從他出事之後,他滿心怨恨,自暴自棄,節慶的熱鬧只會令他更加煩躁。
今年的除夕於他而言仍是冷清的。蕭槿從早晨起就沒跟他說過話,他晚夕與同僚長輩酬酢時,一直在喝悶酒--他極少飲酒,今次卻想趁著除夕宴飲大醉一場。但他喝到一半聽說蕭槿醉酒,扔了爵盞就奔了過去。
鐘鼓樓傳來二更鼓點。不多時便進入下一年了。
下一個年頭,他與蕭槿成婚便滿十年了。下一個年頭,他的病是否能好,他跟蕭槿的僵冷關係又是否會有轉機呢?
他目露迷惘。
他看不到出路,也不知出路是否存在。
他只覺茫茫夜色裡一片悽迷,幾乎要將他腳下的路也模糊了。
寒風砭骨,黑夜無邊。
他彷彿一個茫然失路的旅人,迷失方向,亦不知自己的明天何在。
終於撐到了臥房,他小心地將她放下來,長舒一口氣。
方才進門時,她吐到了他身上,他看也沒看自己的衣裳,隻專心幫她拍背。
他覺得自己真是入了魔障了。這事若是放在從前,是根本不可想像的,他的潔癖是自小就根深蒂固的。
換了衣裳,他坐在床畔哄她睡覺--他也只有在她喝醉時才能這樣毫無顧忌地露出柔和的一面了。
她並不肯睡,又哭又笑地喊著「渢渢是壞人」。
他溫聲軟語地哄了半日,她喊得累了,才逐漸睡去。
他坐在床頭低頭望她。
蕭槿雖然總是刺他,但做事率直磊落,從未做過對不起他的事。反觀他--
他如今都不願去回想他從前辦的事。
他深吸一口氣,輕手輕腳地幫她掖被子,就如同當初新婚夜她的舉動一樣。
「渢渢確實是壞人,」他垂首凝望她睡容,輕聲呢喃,「渢渢喜歡槿槿卻不敢說出來,渢渢明知道槿槿想離開卻不放她走。」
「渢渢自卑自厭又自私,渢渢怯懦敏感又執拗,但是渢渢也在改變,渢渢真的很愛槿槿,槿槿應該能慢慢發現的,是不是?」
「縱然現在未發現,將來也會發現的,總會發現的,總會轉好的,一切都會變好的。未來還很長,我們還可以共度很多個除夕,我們會白頭偕老的。」
他越說越快,越說越急,好似是為了平定自己心頭那股遽然湧上的莫名不安,他一遍遍地重複這番話,幷緊緊握住她的手。
彷彿這樣,他們就當真能永不分離。
令他欣慰的是,他的身體真的在一日日轉好,雖然轉好的速度十分緩慢。他覺得他已經可以正常行房了,但大夫始終堅持說還要再等。
他自己也略通醫術,但因這大夫令他的隱疾有了起色,他對其信任有加,從前未曾懷疑過什麼,如今卻覺得有些不對勁。
他開始質問大夫究竟為何還要等,究竟要等到幾時。大夫只是敷衍幾句,轉回頭便連夜遁走。
他至此已經可以確定這其中另有蹊蹺了。於是他告了假,根據搜羅到的綫索,一路追蹤查訪。
半月之後,他終於在保定府逮住了人。
在他的一再詰問之下,大夫終於吐露實情。
原來,這大夫是被溫德收買了。溫德下了血本籠絡了這個大夫之後,交代說可盡力診治他的隱疾,但是一定要在將好時想法子拖延--在用藥上用些心思拖延治癒時間,幷要千方百計地阻止他行房。
他那一刻也不知自己是怎樣的心情。
原來他的病早就能好了,原來他早就可以行房了,原來他後來的那些隱忍都是完全不必要的。
他瞬間覺得自己像個笑話一樣。
他命人將那大夫綁了,跳上馬車風馳電掣般地往家趕。
坐在快得幾乎要飛起來的馬車裡,他的心也仿似要飛起來。
他終於可以去將一切都告與蕭槿知道了。雖然這也需要一些勇氣,因為她對他積怨太深,他不知要如何面對她。
但他決心已下。他要讓她知道他有多愛她,他要讓她知道他從前說了多少謊。
那一年上元節,他帶回來的那枚烏銀戒指確實是對戒裡面的一枚,但幷非做給他與溫錦的,而是做給他跟蕭槿的。
他那個時候已經跟溫錦言明瞭他幷不愛她,每回跟蕭槿賭氣鬥嘴說他是出去找溫錦的時候,實質上都是出去兜圈子喝涼風去了。
那年上元他又跟她拌了幾句嘴,照常出去喝涼風。他在街上轉悠時,瞧見那對戒指,覺著十分別緻,就買了下來,打算兩人一人一枚。但回去之後他又跟她吵了起來,於是再度不歡而散,幷且還讓她誤會了個徹底。
他深深吸氣。他從前也幾番想與她解釋,但礙於自己的隱疾,他不知說了之後當如何收場,便一直憋著。
如今終於可以拋開這些顧慮了。
他滿以為他很快就能見著蕭槿,然而他揣著滿心激動回府之後,卻發現蕭槿出走了。
他問了一圈後才知,蕭槿藉著歸寧的由頭離京南下了。
算算時間,說不定他們的馬車還曾在路上交錯駛過。
他一瞬之間竟有些慌張。他害怕她會一去不返,但他緊跟著又覺得自己這想法太荒謬,她只是出去散心而已,她的孃家還在京師,她能去到哪裡呢。
就在他逐漸平靜下來時,衛啟濯找到了他。
他一直有預感的事還是發生了,衛啟濯逼迫他跟蕭槿和離,否則他跟他父親往後的仕途危矣,他母親也休想再在衛家繼續待下去。
他知道衛啟濯這話絕非玩笑,如今的衛啟濯完全有這個能力。而且,衛啟濯為了蕭槿,大約什麼事都乾得出來。
他由此又陷入了一個泥淖裡。
他自己的仕途可以不要,但他不能不管他爹孃。衛啟濯也正是掐住了他這個死穴。
可他還是不願放棄蕭槿。
於是他跟衛啟濯開始了對峙僵持。
就在兩人鬧得不可開交之際,忽地傳來消息,蕭槿回京了。
蕭槿回京了,卻幷未回到國公府。因為她執意留在侯府養病,幷且不願見他。
他仔細打聽了才知道她病勢沉重。他一時慌亂,他跪在岳父岳母面前懇求他們讓他見一見蕭槿。但無濟於事,他們不願違背蕭槿的意願,亦且他們也痛恨他。
雖是夏日,他卻覺過往的風吹在身上,徹骨的冷。
衛啟濯為蕭槿四處求醫時,他亦裂裳裹足,遍尋良醫。可無論何種努力都於事無補,蕭槿的病況迅速惡化。
終於有一日,衛啟濯找到他,迎頭就打他一拳,聲音冷得刺骨:「她幾無求生意志,你害她至此,滿意了麼?」
他因為見不到蕭槿,所有的消息都是打探出來的,但蕭家人對他嚴防死守,僅肯讓他找來的大夫留下一試,故而他能打探到的消息十分有限。
他聞言一愣。
他頭先還想不通,蕭槿素日一向康健,為何這回一個肺熱病便會沉重至此,原是如此。
蕭槿垂危那日,竟然還是衛啟濯讓他入的侯府。
然而他終究是未能入得蕭槿房中看上她一眼。他跪在她房門外苦苦哀求,從日頭高懸跪到日薄西山,眼看著大夫一個個被請進去,又一個個搖頭嘆氣出來。
入夜後飄起了雨。他跪得渾身僵冷,眼睛卻一直盯著不遠處緊閉的房門。瓢潑大雨模糊了他的視綫,他卻始終不肯稍移目光。
他此刻已經不奢求能入內探視蕭槿,他只希望她能好好的。
他彷彿發起了燒,頭痛身楚。恍惚之間,他想起了他臨行前不久的一樁事。
他那日歸家,蕭槿帶著滿面倦色來書房找他。因他的私人藏書跟公文案牘都擱在書房,故而這地方於外人而言是禁地,蕭槿也很少來,尤其是主動來。
所以他看到她尋來時很是驚喜,但看到她面上倦容又是一頓。
她還是來跟他說和離之事的。她的態度極其誠懇,聲音極其疲倦。他覺出不對,蹙眉問她是否又被母親責罰了。
「你問這個有什麼用,」蕭槿撐著額頭,「你是會安慰我還是會為我出頭?」
他張了張口,想說他都可以的,但思及他隱疾未愈,就又開始徬徨--這始終是他心裡一塊爛瘡疤,無論何時觸及,都會激起他的驚懼不安,令他畏葸不前。
他心裡百轉千迴時,蕭槿繼續道:「我最初發覺你娶我的真相時,一度怒不可遏,你不願害了你表妹,就來害我,我跟你什麼仇什麼怨?所以我當時情緒也很激動,如果可以,我真想將你的嘴臉昭示天下。可笑的是,外頭那些人還總說你對我如何情深,說我多年無所出,你也獨守著我一個。」
「後來我逐漸冷靜下來,我覺得我每日多刺刺你,多跟你吵幾場,你慢慢也就受不了了,受不了就會放了我,畢竟誰會喜歡無休止的爭執對抗呢。可我沒想到,這麼多年下來,你竟還是不肯鬆口答應和離。」
「我知道你有心結,我中間也試圖與你坦誠相對,我想,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可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你的態度呢?我說到一半你就冷著臉讓我出去。幾次下來,我也不想再費那個勁了。」
「我真的對你很失望。你不肯和離,我也沒看到你想安生度日的 意,我覺得你就是在惡意吊著我。我嫁與你這些年,只覺是在坐牢,而且我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蕭槿笑了笑:「我仔細想了想,你長得人模狗樣的,又才氣潑天,若是把我騙進來之後跟我主動坦誠,全心待我,我會不會被豬油蒙了心喜歡上你,安下心跟你好好過日子。」
他倏而抬眸望她,等待她的答案。
「我不用看我,我覺得應當是不可能的。我不喜歡被欺騙,尤其在婚姻這種終身大事上頭,何況中間還橫著一個溫錦。」
她緩緩籲了口氣:「放了我,另娶個肯忍氣吞聲的、逆來順受的小媳婦回來吧,你跟你母親都省心。」
他聽她再三提和離,心裡發堵。他再度想要跟她好好解釋一下,但又總想著來日方長,等他確定他的病好了,他就跟她和盤托出。
他在滂沱大雨裡逐漸收神。若是他當初就跟她說清楚,事態是否就不會變成今日這般?
他轉著這些念頭時,忽聞屋內傳來一陣慟哭聲。
他的心立時一提。
不多時,衛啟濯從屋內出來,一腳將他踢翻在地。
雨聲很大,但衛啟濯的聲音還是顯得突兀而刺耳:「她不在了。」
他茫然抬頭,以為自己聽岔了,從地上爬起來就往蕭槿房裡衝,卻被衛啟濯一把扯住。
「她一再交代說不見你,你不能過去。」衛啟濯的聲音雖啞,卻冷得刺骨。
他大吼一聲「滾開」,揮拳打過去。衛啟濯側身避開,又一把攥住他的手臂。
他渾身顫抖,嘶聲咆哮道:「她是我妻子,你插的甚手,你算個什麼東西!」
衛啟濯冷笑森然:「你如今知道她是你妻子了?你捫心自問,她嫁你十年,你都為她做過什麼?你只一心縮在自己的殼子裡,瞻前顧後,又不肯放過她。她雖非你所害,但她的故去也跟你脫不了乾系!」
他幾乎不曾聽衛啟濯在說什麼,隻盯著房門看。不一時,便有丫頭抹著淚出來跟他報喪,說三老爺跟三太太請他離開。
他這回不得不信了,因為他跟著就看到強忍悲痛的蕭安出來主持後事了。
他登時被抽去了所有氣力,跪倒在地。
怎會這樣呢,幾個月前還好端端的一個人,怎會說不在就不在了呢?
他的身體陷於麻木,他的思緒陷於停滯,衛啟濯毒打他時他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他全然不知自己那一晚是如何過來的。等他的神魂終於回歸一些,他抱起蕭槿的牌位便要去找溫錦報仇。
他已經在回京的路上理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溫德始終都認為他是對溫錦有情的,斷絕往來只是因為被蕭槿所惑。溫德不知通過何種渠道搭上了那個大夫,打探虛實,看他的隱疾是否可以被醫好,等得到確切答案之後,就打起了另一番算盤。
溫德確實也是想讓他的病被治好的,畢竟他好起來了,溫錦嫁過來才能有子嗣,但他並不想讓他跟蕭槿行房。後來他的身體轉好,溫德擔心蕭槿懷孕,便一再授意那個大夫拖延。與此同時,溫錦又暗中跑來蕭槿跟前挑釁示威,以達到盡快拆散他們的目的。效果也的確好,蕭槿跟他的關係愈僵。
溫德膝下無子,到底是想藉溫錦這個女兒往上爬的。但鬱家門庭不夠顯赫,不能成為他官場上的奧援。溫家人以為只要拆散了他跟蕭槿,他就能娶了溫錦。
何其可笑。
他幾尋溫錦不著,便去找溫德對質。
溫德起先不肯承認,後頭見他逼得狠了,這才認了下來。但他說這其實是溫錦想出的主意。
「姐兒還是對你有情的,不然也不會操心著你的這樁事。隻她不願看著你跟旁的女人恩愛生子也是常事,你也莫要怪她。」溫德這樣對他說。
他不知溫德這是否推脫之辭,但他相信溫錦幹得出這等事。溫錦在他已與她說清楚的情況下還跑去蕭槿跟前耀武揚威,其無恥可見一斑--可惜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
他要報復溫家人。但溫錦似乎提早聽到了風聲,居然不知所蹤。至於溫德,他原是要殺了他的,但衛啟濯居然出來攪局。
他知道衛啟濯就是不想讓他痛快地報仇。
他本想尋機報復,但很快,又一樁事擺在了他面前。
他的岳家人不肯讓他將蕭槿的靈柩抬回國公府,更不肯讓蕭槿葬入衛家的祖墳。
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他跟蕭槿是夫妻,成婚十年的結髮夫妻,將來自是要跟她合葬的。
可是蕭家的態度堅決,衛啟濯更是出面幫著蕭家,父親受了衛啟濯的脅迫,不再管此事,派了人將他架了回去。
沒有人站在他這一邊,他也不知該找誰來援手。他如今只求能跟妻子合葬,但是難比登天。
蕭槿故去之後的一年多裡,他每日抱著她的牌位過活,到晚寢息時也不肯離手。
彷彿她還留在他身邊。
他時常對著她的牌位發呆,亦或撫視良久,暱暱喃喃,緊擁不放,哭哭笑笑,聲聲唸叨著再不分離。
人皆道衛家那位二公子瘋了,他也覺得自己是瘋了。但他更盼著自己盡快死去,這樣就可以去找蕭槿了。
然而他又不能自盡。他聽聞自盡之人的魂魄會困於天地之間,不得輪迴轉世。這可不行,他不要當個孤魂野鬼。即便是做鬼,他也要去跟蕭槿解釋清楚。
他盼了許久,終於盼來了離世解脫的那一天。
他知道衛啟濯是如何報復他母親的,但他根本不想管。事實上,他對他母親也存著刻骨的憎恨,若非尚存一絲人倫良知,他恐怕會做出弒母之事。
蕭槿那日來書房尋他時帶著滿面倦容,確實是因為他母親。他母親又趁著他不在家中當眾刁難蕭槿,給蕭槿難堪。而她這樣做的緣由僅僅是因為心中不快,要拿兒媳婦出氣。
他真的恨,恨他為何會有這樣的母親。他固然有錯,但他跟蕭槿走向末路,他母親難辭其咎。
所以他臨死前也不肯見他母親。他知道他母親會因此承受怎樣的苦痛,但他並不想去理會這些。
這都是報應,他就是要報復他母親。
臨終之際,他全無恐懼悲傷,他居然覺得異常平靜安穩。
終於可以解脫了。
他命人取來一把菱鏡照了一番。他發現自己如今瘦得皮包骨頭,眼窩深陷,憔悴不堪。
太難看了。他頂著這副形容,要如何去見她呢?他竟然為此發愁。
但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他的大限已至。
混沌之中,光影浮動,諸音渺渺。
等他再度醒來,他驚異發覺,他竟然回到了年少之時!
此時他尚未遇見蕭槿,身體也完好無損,大錯尚未鑄成。
他無法形容自己內心的激動。他覺得這是上天憐他,給了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他這一回定要從最開始就好好待蕭槿,他還要報前世未報之仇。
他要彌補所有的缺憾。
此時他已經開始跟溫錦私下往來了,他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將錯就錯,在溫錦面前繼續扮演前世的自己,一直拖著溫錦。等拖到懷慶大長公主來京,他就可以正式開始他的計劃了。亦且,他沿著前世的軌跡走下去,興許就能最大程度地保障蕭槿還能如前世一樣嫁給他。
但是蕭槿那邊的事進展得卻不順利。她好像不太喜歡他,她更喜歡她那個寄住府上的表兄。她任由她表兄拍她腦袋,她不肯拿他遞過去的傘卻等著她表兄來接。
他心裡酸得很。她那個表兄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的書生,哪裡及得上他?
偏偏他還不能表露自己的這些情緒。
不過蕭槿還是跟從前一樣遲鈍。她既然也知他有潔癖,為何不想想他怎就能蹚著滿地雨水來給她送傘呢?她竟然完全沒看出他對她的不同。
幸好她來京之後,她那個表兄幷未跟來。但更大的問題來了,她居然答應了衛啟濯的提親。
他聞聽這個消息的時候,幾乎狂躁得想要一刀捅死衛啟濯。他縱馬跑去蕭家,他想抓住蕭槿質問她究竟怎麼想的,為何統共也沒跟衛啟濯見過幾面就能答應嫁給他。
但他在侯府門外冷靜半晌,終究是沒有進去。
他還要等著自己的那個劫數過去,萬一他這一回仍舊逃不過墮馬受創的命運,他就退出,就當從未認識過蕭槿。他不能保證自己再度變成前世那樣之後能冷靜自持不發瘋,他不想再讓她陷入前世那樣的困頓之中。
於是,他眼看著蕭槿鎮日與衛啟濯情投意洽,心裡波瀾翻覆,卻只能忍著。
同時,他的報復計劃也即將展開。
前世溫錦曾闖下彌天大禍。她在去徐安嫻府上做客時,打碎了懷慶大長公主的父皇御賜的玻璃石兩面硯。當時他也在徐家酬酢,溫錦慌亂之下找到他,讓他一定幫幫她。
硯臺摔碎時,眾人幷未看清是誰打翻的,只知是溫錦跟袁琬之中的一個。
袁琬是袁泰的孫女,這件事鬧起來,不僅對溫錦不利,對溫家也沒有半分好處。所以他當時極力幫溫錦斡旋,又苦求父親出面去大長公主面前討個人情。
大長公主也許是看了衛家的面子,也許是看袁家也被牽涉進來怕皇帝為難,最後大事化小,未予深究。
但是這一回,他不會再幫溫錦。並且,他要利用這件事來報復。所以他特地向徐安嫻討了一封請帖,讓溫錦去徐家赴宴。
等溫錦闖了禍,他就在暗中推波助瀾。袁家是絕不會認下這件事的,幷且還會因此跟溫家結仇。依照袁泰那個睚眥必報的性子,往後必然不會放過溫家,他再推一把,溫家就敗了。
至於溫錦,出了這等事,呂家不會再要她,她的未來會就此毀掉。但這並不足以解他心頭之恨,他會再給她加一樁罪,讓她死無葬身之地。
然而可惜,這一回的情形有所變化,被捲進來的不是袁琬,而是蕭枎。
他當時恨不得劈死蕭枎這個礙事的。但機會已失,對付溫家只能從長計議。
他去見溫錦最後一面時,發現自己重提舊事仍會不可抑制地激動。但他對她已經沒有任何青梅竹馬的情意,他看到她只覺得噁心。
他之前假作前世的自己跟溫錦虛與委蛇時就覺得渾身難受,他有時候想起溫錦前世做的那些事就恨不能立等掐死她。
之後的事情就越發不受他控制了。蕭槿還是嫁給了衛啟濯,而衛啟濯竟然恢復了前生記憶。
他就此失算,陷入窘境。
一陣風來,猛地將半掩的窗牖吹了開來,吹落了案上幾張殘畫。
衛啟渢撒然驚醒,甫一直起身,身上披著的大氅便滑落在地。
睜眼望去,油燈如豆,滿室清寂。
是了,他如今是在雲南歸化。他從正四品的僉都御史變成了一個未入流的驛丞。
他又夢見了前世今生的諸般種種。那一幕幕愛恨糾葛,歷歷在目,清晰如昨。
他俯下身去,慢慢撿起地上的大氅與殘畫。
畫上的女子或回首流眸,巧笑倩兮,或臂挎小籃,彳亍桑林。但無論是何種情態,總是穿著一身鬆花色的襦裙,明麗如夏花。
是蕭槿,他畫的都是蕭槿。
只是每一幅都是未竟之作。他總覺他無法將蕭槿的神情韻致描摹得盡,蕭槿身上有一種靈氣,一種難以名狀的、令人見之不忘的靈氣。
彷彿日精月華皆匯於她一人身上,望見她便身心安舒,滿腹溫柔。
他總是不能畫得令自己滿意,但還是一幅幅繼續畫。
他想留下一幅影像來。
他擔心有朝一日蕭槿的容顔會在他的腦海中模糊,他想想便惶遽不已。
十年太長,時光的細流可能會消磨他的記憶。
他還是想回去見她。即便此生不能再見她,他也想謹記她的容顔,若來世還能遇見她,他不想跟她對面不相識。
他總還是頑固地想再與她攜手的。他發覺自己重返年少時代時,就預想好了一切。
他要跟前世一樣再娶蕭槿。他要做這世上最溫柔最盡責的丈夫,他絕不會再凶她,他會跟他母親抗爭到底,不會再讓她受一點委屈。如果她問他為何對她這麼好,他就告訴她,他早在最初便對她念念不忘。
但這些終歸只是他的假想,他後來發現蕭槿也有往生記憶,幷且無論如何不肯原諒他。
他從箱籠裡翻出一幅已然泛黃的舊畫,慢慢展開。
畫上池中紅綠鯉魚往來翕忽,池邊立著一頭低頭望魚的驢。然而生機盎然的畫捲上,卻沾著斑斑血跡。
這是蕭槿新婚夜時他於臥雲亭中揮筆劃下的,畫作既成,耳聞成禮鼓樂,一口鮮血湧出。
他一直都收著這幅畫,但極少拿出來。
風吹得窗扇吱呀作響,寒氣灌入,燈火瑟瑟。
他的思緒卻越飄越遠。
他又想起了那年除夕夜的情形。他背著醉酒的她在寒夜裡默然行路,遠處天幕被焰火照得明如白晝,四外炮竹聲聲入耳,此起彼伏,時遠時近。
他雖覺得這些熱鬧都與他無關,但仍是在展望著下一個年頭的光景。黑夜悽迷,他也試圖尋出一條路來。
那時的他雖則迷惘又徬徨,但身邊還有蕭槿,總還是存留著希望的。
而眼下,他已經孑然一身。
衛啟渢遽然一笑。
前世的他何其幼稚可笑,總是作繭自縛,總認為時光還長,一切都來得及。
他一點點將案上書畫收起,輕輕念誦《留別妻》。誦到最後「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兩句,他入神良久。
無論「復來歸」還是「長相思」,似乎都沒有多大效用。
相隔一世,他仍然尋不見自己的出路。他彷彿永遠都徘徊在迷途上,永遠都惶惑無依。
他的未來何在,他的明天將會如何,他並不確切知道。他總是住在自己圈畫出的囹圄裡,出不去,也不想出去。
他會等來他想要的結果麼?也許會,也許不會。
或許一別就是一生,也或許還有一番際遇等著他。
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百年明日能幾何?
人生能得幾個十年呢,最怕的是冉冉老將至,區區心已疲。
他尋來一根長針獨自挑燈花。
一聲輕響,火焰瞬時更亮了一些,燒紅成結的燈花卻應聲落地。
他於燈前煢煢孑立,對著地上那幾成灰燼的燈花出神,久久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