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她就這麼嫌棄他?
宋家靜靜地看著香椽蹲下身,吃力地試圖背起她,一言不發,輕輕巧巧地從香椽背上抱下了她。
初妍剛要開口,他直接截斷了她的話頭:「香椽背不動你。我來吧。」
盧夫人也發現了這邊的動靜,快步過來:「阿妍怎麼了?」
初妍想到上次和宋熾生氣後,盧夫人的擔心,不敢再和宋熾鬧,只得懨懨地任他將她半摟在懷中。
宋熾道:「妹妹病了。我抱她回去。」
盧夫人見初妍臉色果然不好,焦急起來:「你速度快些,我讓周媽媽去請大夫。」
宋熾將初妍打橫抱起,果然加快了步子。
初妍先還彆扭,到底精神不濟,很快嗅著他懷中檀香的味道暈暈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她聽到有人在說話:「姑娘憂思過度,情緒大起大落,又受了刺激,身子原本就弱,這幾日又累到了……不妨事,老朽開一帖藥,再好生休息幾日,不要勞神便成。」
那聲音漸漸遠去。腳步聲響起,有人掀開床帳,坐在她身邊嗚咽:「都是娘不好……」
初妍睜開眼,看到盧夫人用帕子擦著眼角,兩隻眼睛腫得桃子般,哭得傷心。
初妍見不得盧夫人哭,有氣無力地道:「您別哭了,是我昨晚沒休息好,不關你的事。」
盧夫人懊悔之極:「怎麼不關我的事,都是我不好,答應不喝酒卻沒做到,害得你為救娘操碎了心。」她已經知道了當時往清風閣來的人是誰,嚇出了一身冷汗。她簡直不敢想像,若不是初妍及時趕到,自己會是什麼下場。
初妍無奈:「娘,你哭得我頭痛。」
盧夫人頓時止住哭聲,美目含淚,愛憐橫溢地看著初妍:「好,好,娘不哭了。你今兒就躺著別動了,餓了吧?想吃什麼,娘去幫你做。」
有事轉移盧夫人的注意力也好。初妍想了想:「我想吃娘做的流沙包、小米糕還有芙蓉羹。」
盧夫人站起身:「娘這就去做。」
初妍鬆了口氣,正要闔目休息片刻,忽覺不對。床尾處,安靜地倚著一人,正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初妍:「……」他不需要上朝的嗎?
宋熾見她注意到了他,走過來,低頭為她掖了掖被角,忽地低低說了聲:「抱歉。」
初妍暈乎乎的,迷茫地看向他。
宋熾沒有多說什麼,只道:「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初妍搖了搖頭。
宋熾想了想:「藥還沒煎好。要不,我為你彈首曲子吧。」
初妍越發雲裡霧裡:她知道宋熾擅琴,她的琴技就是前世他手把手教出的,他卻很少願意彈給別人聽。琴為心聲,他這樣的人,幷不喜歡被人窺探心聲。今兒這是怎麼了?
宋熾從壁上取下初妍的琴,放到琴案上,仙翁仙翁試了幾下調,五指輕揮,曲已成調。是她曾經彈過的《清心曲》。
一曲清心,無憂無怖。
這首曲子本是他從古譜習得,後來為了要她接近衛昀,他一點一點地教會了她。此時聽他彈來,但覺琴聲醇和悠遠,浩浩如天空高遠,渺渺如大海遼闊。
初妍漸漸沉醉其中,跟著琴聲,但覺天地寬廣,心亦跟著平靜開闊起來,這許多天來,堆積的痛苦、不安、委屈、怨恨彷彿也一齊被琴聲帶走,心中只餘寧靜。
一曲終,餘韻裊裊,她久久無法回神,怔怔地看向宋熾。
軒窗半開,陽光透過淺碧的窗紗投在他身上,他端然而坐,廣袖博帶,手按琴絃,皎皎如高山之雪,皓皓如當空明月。
他沒有看她,低聲而道:「以後,你若不開心,我便為你彈上一曲。」
初妍抿了抿脣:「我若天天不開心呢?」
宋熾道:「我天天為你彈。」
初妍別過頭,淚盈於睫:「不必。我不需要。」
宋熾的目光終於落到她面上,似在喟嘆:「妍妍,我從前是不是得罪過你?」不是因為他強迫她做他的妹妹,不是因為在密室中的那場意外,而是在更早,在他和她遇見之前,在兩人還未相識前。
他永遠記得,她渾身狼狽,浸在溪水中,扯斷他的佛珠時,那挑釁又不屑的眼神。他似乎生來就被她定了罪,無論他如何試圖對她釋放善意,她對他永遠只有防備與躲避。
從前,他是不在意的,也沒時間在意。可不知什麼時候起,他會因為她的疏離感到些微的刺痛;也會因為她在他懷中,闔眼懨懨,了無生氣的模樣煩躁。
憂思過度,她因何而憂,為何而思?
初妍抿著嘴不說話。
宋熾沒有再逼問,五指輕撥,琴音如清泉淙淙,再次流瀉而出。這一次,是一曲更歡快的《蝶戀花》。
初妍的腦海中彷彿出現了一幅色彩明麗的畫面:春暖花開,細雨微風,燕子在簷下呢喃,翩翩彩蝶飛入花叢,戀戀難捨。
她緊綳的神色不知不覺鬆弛下來,瀲灩含波的桃花眼中現出一絲嚮往。
盧夫人帶著幾個丫鬟捧著流沙包、小米糕還有芙蓉羹進來時,宋熾一曲方畢。盧夫人望著兄妹倆,眼角眉梢俱是欣慰的笑意。
自從兩人冷戰事件後,她暗中一直擔心兄妹關係,這會兒總算放下心來。
宋熾見她進來,站起身道:「母親來了,我藏拙齋還有些事要處理,先回去一趟。」
盧夫人叫住他:「知寒,你也還沒用早膳吧。娘做得多,不如和阿妍一道吃了再走?」
宋熾的目光落到初妍面上。初妍移開了目光,沒有看他。「不了,」他道,「事情有些急。」
「你這孩子。」盧夫人見他毫不留戀地離去,搖頭嘀咕:「有時間彈琴給妹妹聽,卻沒時間用早膳,到底是哪門子『急事』啊?」她憐愛地看著初妍,「你阿兄沒口福,娘陪你一起用早膳。」
早膳用到一半,周媽媽臉色蒼白地走進來:「夫人,二夫人歿了。」
盧夫人手中的筷子一下子掉落到桌上。
不是說了要送到崇德寺嗎,怎麼會一下子連人都沒了?
周媽媽低聲道:「說是急病。回桑榆院不到半個時辰就斷氣了。」
在鶴年堂時,明明還是生龍活虎的一個人。盧夫人不寒而慄:段夫人最後沒說完的那段話到底是什麼,竟然惹得宋思禮動了殺心?
宋思禮對她做過什麼?
她不敢再想下去,定了定神,吩咐道:「周媽媽,找個人去鶴年堂問問,喪禮怎麼安排的。春暖,玉柚,把我和阿妍的素服找出來,傳話下去,雲汀院中的人都準備起來。」
宋府一片素白,哀聲震天,這一切卻和初妍無關。她抱病去拜祭過後,便安安心心地躲在雲汀院養病,倒是難得地過了一段清閒日子。
柳綾羅來看她,說起喪儀上的事。段夫人死得突然,外面眾說紛紜,段家的人上門質問,卻沒抓到證據,只得看在外甥,外甥女的面上偃旗息鼓;宋姮和段夫人的感情最深,和宋思禮鬧了一場,哭得昏死幾次;宋嬈的鼻子還沒好,卻不能像初妍一樣躲起來,不知羞憤地哭了多少回……
初妍聽過便算。段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悽慘不已,可那又如何?前世,盧夫人的遭遇比她悽慘一百倍,一千倍,說到底,她存心害人,咎由自取。
她煩心的是另一件事:宋熾不知是不是吃錯了藥,果然每日過來為她彈琴。她不待見他,卻無法否認,他的琴聲讓她愉悅。
他的琴聲清冷平靜,卻又空曠高遠,總能輕易撫平她心頭的煩躁憂愁,讓她心境開闊明朗起來。
他彷彿知道她對他的不喜,每次要麼湊盧夫人在的時候來,要麼在屋外彈完琴直接就走,連拒絕的機會都不給她。
初妍嘆氣,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
柳綾羅告辭後,她百無聊賴,翻一本遊記。她在病中,盧夫人不許她做任何耗神之事。宋熾便讓玉柚從他書房中搬了許多消遣的書過來,給她打發時間。
驀地,啪嗒一聲,有什麼東西砸在窗上,隨即滾落。香椽起身去看。初妍沒有在意,繼續翻著遊記,忽然聽到香椽的驚呼聲。
初妍回過頭去,從打開的後窗中看到了衛昀笑得張揚的面容。
初妍:「……」這才幾天,他怎麼又偷溜出宮了?他也太任性了。還好後窗靠著院墻,沒有人看見。雲汀院的人又抽調了許多去幫忙喪禮。不然的話,被人撞見,傳出去成什麼樣子?
衛昀趴在窗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聽說你病了?」
初妍起身,恭敬地行叩拜之禮:「民女拜見陛下。」
衛昀老大掃興:「起來,起來。你這個樣子做什麼,像從前那樣不是很好?」
初妍起身,垂眸:「民女不敢。」
衛昀沉下臉來:「朕命令你和從前一樣,不然,朕殺了你信不信?」
信,怎麼不信?初妍心裡翻了個白眼:「陛下還讓我和從前一樣,從前你會動不動說要殺我嗎?」
衛昀被她噎住,不怒反笑:「就該這樣,這樣多好啊。整日戰戰兢兢的,忒無趣。」他又看了她幾眼,「瘦了。你們請的大夫行不行啊?朕回去讓太醫院張院判過來幫你瞧瞧。」
初妍嘆氣,不接他的話:「陛下怎麼會知道我病了。」
衛昀道:「是高大伴告訴我的。朕原本想將你接到宮中玩幾天,結果大伴說你病了。朕前幾日就想來瞧你了,一直沒找著機會。」
初妍臉色微變:「陛下想接我去宮中?」
衛昀觀她神色,皺起眉來:「怎麼,你不願意?」
她怎麼可能願意?上輩子天天哄著他,一步留神就會斷送身邊人的性命,她早已心力交瘁,這輩子怎麼會願意再跳入這個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