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過場

這陣子,吉克尼夫的狀況好得不得了。

非常好。

總之很好。

前往納薩力克那座莊嚴的惡夢以來感覺到的胃痛,如今已經遠離,以往裝滿藥水的抽屜,現在正常收藏著文件一類。吉克尼夫已經從世間一切苦惱獲得解脫,也不用再撿拾附在枕頭上的頭髮,對掉髮量感到驚駭。

真暢快。

真舒適。

心曠神怡。

搞不好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受到如此解脫感所擁抱。險些讓他以為自己長出翅膀,能在天上飛。

吉克尼夫將發自內心的笑容收進心裡,把臉轉向屬下。長得不漂亮的側妃說他變得愛笑,但在這種場合實在不宜露出笑臉;有些威嚴還是不能丟失。

因此,一如平常的早朝開始。

吉克尼夫擁有多名書記官,不過此時在他面前的,是名為羅內•梵米利恩的男性俊材。

從魔導王王宮回國後,吉克尼夫怕他在那邊中了某些手段,將他調任閒職;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吉克尼夫讓他坐在首席書記官的位子上。當然,這並非吉克尼夫確定他沒中任何法術,而是為了展現出「我國對魔導王開誠布公」的態度。況且羅內優秀是事實。

吉克尼夫稍微瀏覽一遍羅內呈給自己的文件後,對於蠢到極點的內容啞然失笑。

「真會寫些搞笑的東西給我看,聽說魔導王陛下駕崩了,你覺得呢?」

「毫無疑問地,絕對地,百分之百是個彌天大謊。」

對於羅內所言,吉克尼夫也深感同意。

「是啊,說得對。肯定是假,應該說那位魔導王陛下死也不可能會輸。」

那個魔法吟唱者能一招魔法瓦解二十萬大軍,還能用武器與堪稱帝國最強戰士的武王對打,吉克尼夫可以很有自信地斷言:沒有任何存在殺得了他。當然下毒想都別想,不死者也不會生病或衰老。說這是為了用「本來就是死的」收尾而大費周章安排的惡劣笑話,都還比較有真實性。

「哎,我看目的八成是要揪出異議分子吧。不過,有個問題。」

「是什麼呢?」

「那個聰明絕頂到令人生厭的魔導王陛下,會想出這種誰都能看穿的無聊計策嗎?這點令我存疑。說不定背後有著別的……對,連我都無法看穿的遠大陰謀在蠢蠢欲動……」

誰敢保證絕無可能?不,那個睿智的怪物能預測吉克尼夫的所有行動,既然是他的策略,吉克尼夫敢肯定這絕對只是冰山一角;或許連吉克尼夫思考著這種事情本身,都包括在他的某些企圖之中。

只不過,如果這不是魔導王的計謀,而是出於部下——例如那個看起來愚蠢遲鈍的青蛙魔物之手,又會是如何呢?

「……我猜不透。話雖如此,猜不透也只能算了。畢竟我只須聽從魔導國宰相雅兒貝德大人的命令,一個指示一個動作就對了。只要忠誠不二地完成職責,就不會有任何差錯。因為作為治理屬國之人,要適度地庸碌無能才能免遭肅清。」

「陛下所言甚是。」

羅內聳了聳肩。

他這個人以前不會做這種動作,看來各種經驗鍛鍊了他的精神。也或許該說臉皮變厚了。

無論魔導王是生是死,帝國不要改變身為魔導國屬國的立場就行了。這麼一來,與對方的任何計謀都不會扯上關係。忠誠之心就是最大的防禦手段,如果都這麼盡忠竭力了還遭處死,他可以嘲笑對方器量狹小,笑著受死。

「好了,那麼今天的事務已經結束了嗎?」

自從成為屬國以來,吉克尼夫處理的事務量大約只剩以前的一半,但今天的事務量未免太少了。

「不,陛下,還有其他事務。這是本日一大早送到的,來自騎士團。」

很遺憾,看來果然還沒結束。

吉克尼夫面露譏嘲的笑意,接過羅內遞來的用紙。

隨意過目一遍,看來是對重組騎士團的不滿。

過去吉克尼夫做事,必須對騎士團有某種程度的顧慮。這是因為很多貴族與他為敵,不能讓敵人奪走騎士團這個武力。然而現在情況不同了。

「告訴他們既然這樣,就由他們親口向魔導王陛下請願。還特地寫在紙上,真是浪費。」

使用在報告書等用途的紙張,是以生活魔法製成,不管用哪個位階製作都所費不貲。像吉克尼夫這樣的身分地位,可以毫不客氣地用完就丟,但他也無意默認浪費公帑的行為。

以第零位階的生活魔法做出的紙張又硬又厚,且帶點雜色。

以第一位階生活魔法做出的紙張較薄,也較白。到這個品質,都還能以造紙技術製造。只不過這種水準的紙張生產量少,因此價格高昂。

第二位階生活魔法生產的紙張非常薄,顏色純白。當然,用魔法製造的紙張也可依照喜好添加某種程度的色彩。只不過這個位階的魔法還能做出高級而非常柔軟的紙張,稱為貴族用紙,因此目前都用來生產這種高級紙張。

「雖然屬下也不是不能體會他們反對國防倚靠外援的心情……」

「我是說這種不滿意見不該找我,而該找雅兒貝德大人。況且我一直在說,我不會讓所有國防全靠外國力量。」

這是魔導國宰相雅兒貝德下達的指示,要用魔導國的不死者軍團補充帝國的部分軍力。

這項指令想必是完全屬國化計畫的環節之一。吉克尼夫從命,讓部分騎士退隱,打算解散帝國八軍中的大約兩軍。

由於有很多人經歷那場大屠殺後陷入精神疲勞,吉克尼夫本以為這個主意不錯,但看來能坐的位子變少,仍讓他們心生抵抗。

「我明明會準備配套措施,只是慢慢轉移到新崗位……」

「或許也因為不滿薪俸減少,又對新職位感到不安吧。」

「後者只能叫他們努力了,不過前者是理所當然。有生命危險的職業人員與從事單純勞動工作的人,怎麼可能領同樣的金額?」

吉克尼夫嗤之以鼻,決定不予理會。

以往吉克尼夫必須巧妙地慢慢勸導,如今已無這種必要。

因為吉克尼夫背後有著魔導王這個絕對霸主,碰到什麼問題只要一句「請直接跟那邊講」,區區不滿瞬間就能封殺。

帝國中沒人敢對那個進行過大屠殺,武術方面又勝過武王的人表達不滿。

以前的話,不滿情緒會朝向吉克尼夫,但如今吉克尼夫只要屬於魔導王麾下,生命就安全無虞。不,他現在還受人畏懼,所以更勝於安全無虞。

其實說起來,對於成為魔導國屬國一事,帝國內的不滿聲浪少得令人驚訝。這是因為魔導國要求很少,是有幾項細微要求,但大的只有兩點。

第一是改訂部分帝國法律——前文必須註明魔導王以及其親信的絕對性。

第二是將應判死刑的罪犯引渡予魔導國;這點在相反的意義上,讓吉克尼夫吃了一驚。他本來以為罪犯將會用在殘忍目的上,結果雖然只有一人,但他們竟然放了個罪犯平安回來,說:「此人只是遭人誣陷,無罪。」

就像這樣,每天的生活可說幾乎沒有轉變。

「好了,得早早把事情處理完,歡迎我的友人到來才行。」

今天按照預定,吉克尼夫新結識的知心好友將會來訪。歡迎準備已經做好,只等吉克尼夫事務處理完。

後來處理了大約半小時的種種雜務,屬下獲得警備兵與吉克尼夫本人的準許,進來房內。

「陛下,與您有約的貴賓蒞——」

「哦哦!立刻讓他進來。」

事務還沒處理完,但那又怎樣,有什麼事情比歡迎朋友更重要?

在部下的帶領之下,友人進入房內。

吉克尼夫站了起來,帶著滿面笑容,並張開雙手錶示歡迎,迎接友人的到來。

那是個外貌有如矮胖鼴鼠的亞人類。吉克尼夫餽贈,蘊藏魔法力量的墜飾丁鈴噹啷地晃了晃。

「哦哦!真高興你來!我的至交,裡尤洛!」

吉克尼夫毫不猶豫地抱住裡尤洛,將手環到他背後。

「啊!我患難與共的好友,吉克尼夫啊!深深感謝你邀我前來!」

裡尤洛也主動抱住吉克尼夫,他手上有著銳利指甲,因此動作十分溫柔,小心翼翼地不讓指甲傷到吉克尼夫。

兩人相擁了一會兒後,不約而同地分開。

「——什麼話,只要是為了裡尤洛,我家大門永遠開啟。」

裡尤洛咧嘴笑了。

由於他是亞人類,因此笑臉看起來非常凶惡,但吉克尼夫明白他是在微笑。吉克尼夫與他交情就是這麼親密。

吉克尼夫不禁覺得有點好玩。

自己從出生以來就一直被當成皇儲養大,周圍年紀相仿的人都只將自己視為皇太子。因此,他從未得到能稱為朋友的存在。然而第一個交到的朋友,居然是亞人類——

(——呵呵,就算把這件事告訴十年或十五年前的自己,那時的我也絕對不會信……唯有這點,我要感謝那個不死者。)

這個莫逆之交,是吉克尼夫前去拜謁魔導王時,在會客室遇見的。

那時吉克尼夫只是想,這人是哪裡的亞人類,魔導王的支配魔掌延伸到哪裡了等等。

後來吉克尼夫又見到他一次,為了引出情報而各自談起自己的事——就這麼成了知己。兩人共度了每分鐘都能與一個月匹敵的充實時光,就此獲得了友誼深厚,獨一無二的好友。

因此,他們再也不以敬稱相稱。這並非因為雙方都是君王。

兩人是……沒錯。

因為兩人都是受到同一加害者迫害的——受害者。

「來吧,我命人烹調了讓你驚嘆的多種美食,就讓我們今天也來慰勞彼此的辛勞吧。」

「好啊!真令人期待啊,吉克尼夫。還有你上次說美味的菇類,我也帶了一大把來,請你晚點享用。」

「哦哦!真是不好意思,裡尤洛。」

裡尤洛帶來的菇類香氣芬芳濃鬱,是人稱黑色寶石的珍饈。

兩人並肩離開房間。

當聽說在魔導國,無論亞人類或是人類一律平等時,吉克尼夫內心有過不安。

然而他側眼偷瞧裡尤洛,心想:

亞人類也不錯嘛,與不死者——魔導王相比的話。

「對了,聽說了嗎?裡尤洛,魔導王陛下好像崩逝了。」

裡尤洛以鼻子強烈噴氣,這表示他嗤之以鼻。

「吉克尼夫,那怎麼可能啊。那——那位大人不可能會死。」

「說得對,我也贊成你的意見。只是……這次不知道又讓哪個國家的百姓悲嘆了……」

「說得對……」

裡尤洛跟吉克尼夫一樣,仰望半空。

兩人眼中有著悲傷,哀悼在遠處某地展開的悲劇。而眼神之中,也有著對必將加入他們行列的新同胞產生的憐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響徹整個房間的尖叫,讓男人一瞬間僵住。他隸屬名為八指的祕密組織,一輩子見聞過無數大風大浪。但在那些經歷中,也沒見過如此陰慘的情緒爆發。正可謂真正的憎惡,精純的詛咒。

假如這是他的敵人所發出,他想必不會如此驚訝。可以肯定甚至還有餘力面露微笑;然而聲音是他的同伴所發出,是與他分享同種痛苦、辛勞的同伴。

同伴——他本來以為沒有什麼比這個字眼更與自己無緣。

至今他們即使隸屬同一組織,也都在互扯後腿,爭權奪利,每天伺機而動。只要雙方有利益衝突,必然演變成流血紛爭。

如今不同了。

只要少一個人,負責的工作就會增加,失敗機率隨之上昇。這麼一來,想必會因為連帶責任而被帶去那個地獄。光受一次懲罰就讓他變得無法攝取固體食物,每晚惡夢連連。也許下次有別種地獄等著自己。

因為有這種擔憂,所以一旦有人進度落後,其他人總會立即全力提供協助,關心身體健康,顧慮精神狀態,而且是拚了命。

同舟共濟、命運共同體;他們成了真正的同伴。

現在,一名同伴邊咆哮邊在大理石的冰冷地板上打滾。如果不早點弄清原因,自己或許也會變成那樣;這份恐懼推動了男人。

「妳……妳是怎麼啦,希爾瑪,發生什麼事了嗎?」

發出喊叫的女人停住動作,抬眼瞪人般由下往上看著男人。

「——夠了!拜託找人來代替我啦!我胃好痛!盯緊那個白痴的行動搞得我胃痛!那傢伙是怎樣啊!豈止是笨,根本沒智商!」

在他們這個集團裡講到白痴,只會是一個男人。雖然他們一直以來常常使用白痴這個字眼,但那個男人厲害到讓他們認識了真正的白痴,變得再也無法隨意使用白痴這個詞彙。

「……是怎麼了,那個白痴又搞出什麼問題了嗎?」

彷彿要宣洩長久累積的窩囊氣,希爾瑪急躁地說起:

「對,沒錯!你聽說魔導王陛下駕崩的事了吧?」

男人很希望希爾瑪能再講慢一點,但這次當聽眾,一方面也是為了讓她發洩壓力。所以男人沒打斷她,決定耐著性子聽下去。

「嗯,當然了。」

那件事就是八指大肆宣傳的。當然,他們是利用了沒有直接關係的商人,在王國內廣為宣傳。

「你知道那傢伙聽到那件事,說了什麼嗎!」

對方是個白痴,講答案時應該要想到這一點,但男人只想得到普通的答案。不過他心想「我不可能知道白痴在想什麼」而死了這條心,說出了一般的想法。

「……是不是談到葬禮?」

「如果是這樣,我胃也不會痛成這樣了!那傢伙居然說假如現在跟雅兒貝德大人結婚,是不是就能把魔導國弄到手!」

「噫咿!」

男人不禁發出沙啞的小聲慘叫,急忙窺視四周。

雖然男人感覺不到,但來自魔導國的監視者應該也在這裡。男人確定監視者沒有採取行動,安心地呼一口氣。

即使上級的命令是找個白痴備用,但他可不希望因此被上級說「這也太誇張」,然後把他推落那個地獄。

「欸,欸,欸!雖然命令是叫我們準備個白痴,但可不可以把那個處理掉!是不是應該另找個像樣點的白痴比較好!」

「都走到這一步了,還能準備其他傢伙嗎?」

男人如此回答後,希爾瑪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地滿地打滾。禮服裙襬向上掀起,直到大腿部位。

這個原本身為高級娼妓的美女,如今暴露出毫無魅力可言的難看模樣,讓男人心生憐憫。

因為他知道假如自己身負同樣職責,滿地打滾的恐怕就不是希爾瑪,而是自己了。

「希爾瑪,再努力一下吧。」

希爾瑪頓時停了下來,冷眼看著男人。

「也可以換你去操縱那個男的……或者該說是提醒他一下,不讓他亂來吧?」

「那種白痴比較容易對女人言聽計從,不是嗎?」

被男人這麼一問,「啊啊啊啊啊啊!」希爾瑪再次開始滿地打滾。這就是答案。

「不會太久的,再過兩三年,應該就會正式開始行動了。在那之前,麻煩妳讓白痴繼續得意忘形。我們也會幫妳組成白痴派系的。」

「兩年太長了啦啊啊啊啊啊!」

「但命令如此,我們必須控制情報,讓事情怎麼發展都有好處,而且要讓他組成派系,好讓他做出更白痴的行動。」

「是這樣沒錯啦啊啊啊!」

希爾瑪冷不防停下動作,忽然爬了起來。

「你倒樂得輕鬆,只是利用貿易商人,把魔導王——陛下!對,把陛下已死的情報交給那個第二王子就沒事了。」

講得簡單。他在心中喃喃自語。

以前在他的印象中,那個王子並不聰明。然而直到最近他才知道,那是因為有第一王子在,裝老實罷了。

由於對方優秀,交出情報之前必須做好極其麻煩又細微的處理,以免讓對方知道他們在為魔導王效力。

「……我這邊也沒那麼輕鬆好嗎?」

「……是啦,抱歉,你也是很辛苦的……今晚怎麼樣?」

希爾瑪做出仰頭喝酒的動作。

「不錯啊,找個就算醉過頭,情報也絕對不會外洩的地方喝吧。」

雖然不能吃固體食物,但飲料另當別論。

「哈哈。」希爾瑪面露乾枯的笑容。「別擔心,監視我們的大人會負責處理的。」

「哈哈。」他也用一樣的方式笑。「妳說得……沒錯……」

「話說回來,那個幸福的傢伙不知道現在人在哪裡……」

在他們當中,只有一個人被叫做幸福的傢伙。

「岢可道爾啊,他在那場紛爭中失去了權力,應該還在服刑吧……真是幸福。」

「是啊……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