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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了什麼事?
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即時理解。
構成王國軍左翼的所有生物──不只人類,馬匹也是──突然像斷了線般倒臥大地。
最快理解狀況的,是與之對峙的帝國軍。
眼前發生的難以置信的狀況,讓大腦慢了幾拍才做出結論,接著喧嚷聲化為異常巨浪,籠罩了整個帝國軍。
沒錯,在安茲•烏爾•恭張開魔法陣的時候,他們就知道他打算施展某種魔法。
然而──誰能料得到呢?
誰能料到他會發動這麼可怕的魔法?
誰能料到他發動的魔法,能瞬間屠殺七萬──比在此參戰的帝國軍總數更多的人數?
帝國的騎士們一邊懷疑自己的眼睛,一邊向自己相信的某些事物祈求。
祈求王國的那些人沒死。
祈求這世上沒有那麼可怕的魔法。
當然,只要目睹眼前發生的事實──到現在沒有一個人試著爬起來──就會知道那不過是痴心妄想。
即使如此,感性仍然無法接受,不願意承認事實。
就連身為帝國的最強戰士之一,四騎士中的寧布爾,也因為過度恐懼而嚇得牙齒格格作響,看著化為無人陣地的王國左翼。
沒有一個人站著的事實,實在太過,太過,太過可怕了。
不,沒那麼簡單。
安茲•烏爾•恭,這個魔法吟唱者──是僅憑自己一人,就能把人類建立的小小國家如沙堡般輕易摧毀的怪物。
眼前現象讓人強烈體會到這項事實,勝過千言萬語。
籠罩帝國軍的喧嚷聲如退潮般逐漸消失。最後所有人都閉上嘴,不發出任何聲音了。
只剩下寂靜的帝國軍陣地響起奇妙的聲音,太多聲音重疊,聽起來甚至顯得吵雜。那是各隊騎士的牙齒互撞的聲音。
所有人理解到家人生活的我等祖國,也跟王國一樣站在滅亡邊緣的恐懼。
如果與安茲•烏爾•恭為敵,就等於那種魔法將會用在自己身上的話──
寧布爾在這種狀況下忽然想到,施展了那樣凶猛的大規模殺戮魔法,非我族類的魔法吟唱者會擺出何種態度?
他臉部維持不動,只側眼偷瞄了一下身旁的怪物安茲,看到他一副平心靜氣的樣子。
(太離譜了,太離譜了。他這……奪走了七萬人的性命!怎麼還能無動於衷!的確,這裡是戰場,是殺人的場所,奪走弱者的性命是理所當然。但就算如此,殺死了那麼多人,難道不應該有任何一點感觸嗎!)
照一般人的心態,應該會後悔或產生罪惡感。如果感到愉悅或歡喜,也還能把他理解成狂人。
然而──
(什麼感覺都沒有,是為了保護自己內心的防衛本能嗎?不對,對這個,對這個怪物來說,這種光景他看慣了!他心中甚至沒有人類踩死蟻群時興起的憐憫,或是陰沉的喜悅。這是什麼?真要命……為什麼人類的世界會出現這種人……)
「──怎麼了?」
「噫嗚!」
就像冰冷的鋼鐵打進體內一樣,聽到對方問話,寧布爾不由得蠢笨地叫了一聲,趕緊佯裝鎮定。
「沒……沒有。真……真是一場精采的魔法。」
他很想稱讚自己竟然還說得出話來,而且還是對安茲的讚美,實在值得大大褒獎一番。
「哈哈哈──」
寧布爾拚了命的讚美,得到的回應是一陣輕笑。
「我……我說了什麼失禮的話嗎?」
「不不,你誤會了。你說真是一場精采的魔法,對吧?」
「是……是的。」
那是值得嘲笑的地方嗎?汗水沿著寧布爾的額頭流下。寧布爾已經親眼目睹惹惱此人會有多可怕的後果,不想讓他有任何不高興。
「別這麼緊張,只是……我的魔法還沒結束喔。接下來才是重頭戲,獻給黑暗豐穰母神的禮物,將會得到幼仔們作為回禮,可愛的幼仔們。」
沒錯──
如同成熟果實回到大地──
●
最早注意到「那個」的,又是帝國的騎士們。
從最安全的遠處看著戰場的騎士們,自然是第一個發現者。正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安全無虞,才能即使是憑頭盔隙縫的窄小視野也能發現那些存在。
死亡漩渦奪去了王國士兵的生命後,他們發現天空中出現了彷佛要汙染世界的可怖漆黑球體。
那麼,王國的士兵當中,是誰第一個注意到呢?雖然不確定,但很可能是視野不遼闊的右翼士兵。他們即使察覺到情況有異,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舉目四望的結果,才發現了那個。
像是被引誘一般,發現者身旁的士兵,以及他們身旁的士兵也接二連三地注意到了那個。就這樣,欲在卡茲平原開啟戰端的所有人類,只是沉默地眺望浮在空中的球體。
恍如空中開了個洞的球體好似張開了蜘蛛網,一旦被它吸引了目光,就再也無法轉移視線。
黑色球體徐徐變大。
要逃還是要戰?沒人能做這種建設性的思考,只能像個白痴一樣望著那個發呆。
最後──碩大的果實落地。
好像理所當然似的,掉落的球體一碰到大地就裂開了。
如同水袋摔在地上破開,又像熟透了的果肉爆開。
以掉落位置為中心,盈滿其中的物體呈現放射狀擴散開來。那看起來就像煤焦油,完全不反射光線,彷佛黑暗無限延伸的黏稠液體。這種液體逐漸覆蓋斷氣的王國士兵。
也許是一種異常的直覺起了作用,沒有人以為這樣就結束了。
他們有預感──更嚴重的事態現在才要開始。
沒錯──絕望正要開始。
從黑色液體擴散的大地,冒出了孤伶伶的一棵樹。
不,那才沒有樹木那麼可愛。
原本只有一棵,逐步增加了數量。兩棵,三棵,五棵,十棵……沒起風卻搖曳著的這些物體,從那裡長出來的──是觸手。
「咩──────────!」
突然間,傳來了可愛山羊鳴叫般的聲音。而且不只一聲,就像一群山羊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
宛如被那聲音牽引著,煤焦油鼓起蠕動著,某種東西像是噴發般現身。
那東西實在太異常,太怪異了。
身高應該有十公尺吧,若是連觸手一起算進去,不知道會高達幾公尺。
外觀像是蕪菁,好幾根黑色觸手代替了葉片,塊根部分是佈滿疙瘩的肉塊,下麵是有如黑蹄山羊的五條腿。
根部──肥碩而佈滿疙瘩的肉塊部分產生了裂紋,很快地剝裂開來,而且是好幾個地方同時進行。接著──
「咩──────────!」
可愛的山羊叫聲,從裂紋中洩漏出來。那是滴滴答答淌著黏液的大嘴。
這種生物一共有五隻。
它們在卡茲平原上的所有人類面前,顯露出可怖的完整身形。
黑山羊幼仔。
這是與超位魔法「黑暗豐穰之獻祭」造成的死者人數成比例出現的魔物。它們雖然不具有強大的特殊能力,但耐力出類拔萃。
而它們的等級──超過九十。
這正是一場殘虐風暴。
除了山羊可愛的……可愛到令人噁心的叫聲之外,聽不到其他聲音。所有人只是無法相信眼前進行的狀況,不願意承認事實,而變得一語不發。即使聚集了遠超過三十萬的──雖然存活者只有二十三萬五千──人群,卻沒有一個人能發出聲音。
在這狀況當中,安茲開心地笑著。
「太棒了,這可是最高紀錄。我看就算找遍古今中外,也只有我能召喚出五隻來喔。這真的太厲害了,我得感謝那麼多人為我而死才行。」
一般來說,能召喚一隻黑山羊幼仔就不錯了,很難得才能召喚兩只。
然而這次可是五隻。
如同遊戲玩家享受自己創下的紀錄,安茲也為這項新紀錄由衷感到高興,幾萬名死者的事根本無關緊要。
「不過……其實應該再多出現一點的……難道說五隻就是極限了?如果是的話,這就是最大值了,豈不是很厲害嗎?」
「恭喜大人!真不愧是安茲大人!」
受到馬雷的讚美,安茲在面具底下露出笑容。
「謝謝你,馬雷。」
接著,安茲把臉轉向寧布爾,把他嚇得一震,又哭又笑地開口讚美:
「恭……恭喜閣下。」
「謝謝。」
安茲心情愉快地回答。
寧布爾由衷的感動表情,觸動了安茲的心絃。
然後,他想起自己還是YGGDRASIL的玩家時,初次看到「黑暗豐穰之獻祭」的時候,也體驗過相同的感動。
(誇張的魔法或是驚天動地的魔法,能夠震撼非常多人的心靈。不愧是在YGGDRASIL也特別受到歡迎的魔法,我說要發動這個魔法時,雅兒貝德與迪米烏哥斯也都讚不絕口呢。)
帝國陣地中開始傳出鏗鏘鏗鏘的聲音。
那是鎧甲的摩擦聲。
士兵們都在發抖。又有誰能取笑他們呢?
聽到魔導王才剛發動了那樣可怖的召喚魔法,還能發出那麼開朗的聲音,沒有人能不起雞皮疙瘩。
在場所有帝國騎士都是同樣的想法。
只希望安茲•烏爾•恭的殘忍力量不要落到自己頭上。
那副模樣就像在對神祈禱。
背後一身承受著士兵們的懇願,安茲開始進入下一階段。雖然他覺得已經做出了足夠的結果,不過他抱持著輕鬆的心情,覺得或許再多殺一點比較好。
這次的目的是行使超位魔法,向各國宣傳安茲•烏爾•恭的強大力量。
就這點來說,目的已經達成。不過就這樣把魔法消掉太可惜了。
對,太可惜了。
安茲嗤笑著。
如果有舌頭的話,想必已經伸出舔嘴了。
這是出於在YGGDRASIL時辦不到的,一次役使多達五隻黑山羊幼仔的喜悅。
「──嗯,就試試吧。開始追擊吧,可愛的山羊幼仔們。」
接受了召喚者安茲的命令,黑山羊幼仔們慢慢動了起來。
五條羊腿以異常的動作,開始敏捷地挪動。那動作與其說是優雅,倒不如說卯足了力,或許看起來還蠻溫馨可愛的。
只要不是落在自己身上的話。
輕盈地挪動龐大身軀,五頭黑山羊開始賓士,直接沖向王國的軍隊。
「對了,有三個人──不,是四個人不可以殺,切勿傷了他們。」
想起迪米烏哥斯請求自己留下活口的三人,安茲在腦中──雖然他沒有腦子──對黑山羊幼仔們下命令。
●
「這是在作夢吧?」
遠遠眺望著異形魔怪,一名王國士兵低聲說道。然而沒人回答他,不可能回答得了。大家都被眼前擴展開來的光景吸引了目光,沒多餘精神回答,就像靈魂被勾走了似的。
「欸,這是夢吧?我是在做夢對吧?」
「是啊,是最可怕的惡夢。」
他問第二次時,才終於有人回答,聲調聽起來有一半在逃避現實。
不可能。
我不想相信。
士兵之間蔓延著這種情緒,面對慢慢變大──逐漸靠近的異形存在,不願意接受事實。
如果這只是普通的魔物,他們或許還能拿出勇氣揮動武器。然而在對手瞬間殺害了一翼七萬軍士之後出現的魔物,不可能只是普通魔物。就像目睹了席捲而來的巨大龍捲風,沒有一個人能拿出勇氣挺身而戰。
巨大的怪異存在,靈巧地挪動它們又粗又短的腿,迅如閃電地衝刺過來。
「居起槍啊!」
傳來了聲音。
一個貴族用走音的尖叫聲嚷著,眼睛佈滿血絲,嘴角冒泡。
「拿……拿舉槍啊!還要活就居槍啊!」
雖然他嚇得精神失常,語無倫次,但士兵勉強能猜出他是在說「舉槍」,也知道這是最正確的命令。
士兵們像被電到般一齊舉槍,形成槍林。
他們將槍柄尾端固定在地上,只要對手衝刺過來,本身的速度就會反成為武器,刺穿自己的身體。
這種陣型即使是帝國騎士也很難突破,然而他們腦中冷靜的部分,卻覺得手裡拿著的渺小槍矛似乎毫無意義,但又覺得除此之外沒有活命的辦法。
以異常速度越變越大的怪物不斷逼近,想用跑的逃走幾乎是不可能的。一旦逃跑,只會從背後被那巨大羊蹄踩扁。
他們不斷祈求魔物不要到自己這邊來,並準備阻擋它們的突擊。
原本看起來小小隻的魔物,以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越變越大──拉近距離。
隨著它們的變大,隨著大地傳來震動,士兵們的心臟越跳越快。最後,當心髒跳到快要破裂之時,龐大身軀沖到了眼前。
那就像是巨大砂石車闖進一群老鼠之中。
在王國軍這邊,數不清的士兵抖著手舉起槍矛。然而對於巨大而擁有強壯肉體的黑山羊幼仔們而言,這樣做又有什麼意義呢?槍矛比牙籤更輕易地被折斷,無法對黑山羊幼仔留下半點傷痕。
黑山羊幼仔的龐大身軀,踏進王國的士兵之中。
無數化為碎片的槍矛在空中飛散。
黑山羊幼仔雖然踐踏著稱不上抵抗的無謂抵抗,但還是有慈悲心的。
沒有痛苦。
壓倒性重量的衝刺讓人無暇感到疼痛。
舉槍的士兵們根本沒機會察覺自己手中的槍被巨大身軀踩碎的瞬間,只知道黑影覆蓋了眼前。
慘叫,慘叫,又是慘叫。
肉片飛上半空,而且不是一兩個人,甚至不是幾十人,是超過百人。他們被大腳踩爛,被揮舞的觸手打飛──不對,是彈飛。
管他是貴族還是農民,一旦化為肉片就都不重要了。
不管故鄉有家人還是朋友,有誰盼著他們回去,一旦變成地面的汙泥就都不重要了。
大家都一樣得死。
大腳踩爛了無數人類,是不是就滿足了,願意停下來了?不。
黑山羊幼仔們跑著。
沒頭沒腦地跑著,在王國軍隊中沒一刻停下來,到處亂沖。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喔噗喔喔喔!」
「停下來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要啊啊啊啊啊!」
「嗚哇啊啊啊啊啊!」
每當大腳一踏下去,就聽見慘叫連天。黑山羊幼仔們的粗腿踩死人類的聲音,還有嬉戲般亂甩的粗壯觸手彈開人體的聲音。
人一輩子沒機會聽到一次的聲音接連響起。
蹂躪。
還有其他更好的字眼能用來形容這片景象嗎?
幾個人拚命刺出槍矛,槍尖確實命中了身軀龐大且無意閃躲的黑山羊幼仔。然而槍矛絲毫沒能陷進那肉塊般的身體,簡直像是厚重的橡膠皮膚與鋼鐵肌肉的團塊。
黑山羊幼仔對這些無謂抵抗甚至沒有嘲笑,只是不斷前進。
在他們明白再怎麼拚命攻擊也沒用前,黑山羊幼仔們一口氣沖進中央軍的正中央附近。
「撤退!快點撤退!」
遠處傳來了尖叫,聽到那聲音,所有人拔腿就跑,那就像是小蜘蛛四散般。然而,黑山羊幼仔比人類快多了。
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
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
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
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
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咕喳──
只有人類被踩死,變成肉塊的聲音不絕於耳。
●
宛如走在無人的荒野上,三頭怪物橫越中央軍,一邊掀起漫天血肉一邊接近右翼,再過不久就會靠近雷文侯爵的軍隊了。
「撤退!快撤退!」
雷文侯爵慘叫般的大聲嚷嚷。
不可能對付得了那種怪物。
不該白白浪費性命。
聽了雷文侯爵的話,周圍的士兵們都扔下武器慌忙逃命。
然而他們人數太多,無法自由行動。
他原本想稍微保持紀律撤退,這是為了戒備後方的襲擊,結果卻因此浪費了時間,真是失策。
「安茲•烏爾•恭……竟然是,竟然是這麼可怕的存在,這麼可怕的魔法吟唱者!」
自己太小看他了,不,自己並不是有意小看他。
雷文侯爵聽了葛傑夫•史託羅諾夫的那些話,已經把對手放在自己所能想像的最高位置。然而即使如此,還是太小看對手了。
那人太超乎想像了。
這世上有誰能料到,安茲•烏爾•恭的力量有這麼強大?誰會知道世上存在有這麼可怕的力量?
看著拉近距離,徐徐變大的怪物,雷文侯爵喊叫著命令周圍的士兵們。
「這個戰場已經淪為虐殺之地了!總之快逃就對了!」
「侯爵!」騎兵摘下頭盔喊著:「國王呢!國王要怎麼辦呢!」
「笨蛋!沒時間想那種事了!侯爵!怪物要來了!」
聽到叫聲,雷文侯爵視線轉回來一看,只見怪物正開始蹂躪兵士爭先恐後地逃竄而逐漸崩潰的右翼。怪物好像是一直線往這邊跑來,但與其說是盯上了雷文侯爵,倒比較像是隨便亂跑的結果。實際上,其他黑山羊幼仔都離雷文侯爵的所在位置很遠。
「國王人在何方!」
「那邊!」
往士兵指的方向一看,只見王室旗飄揚的位置,已經有一頭黑山羊幼仔急速進逼。
雷文侯爵猶豫了,如果去救駕,會有什麼結果?但是在王國目前的狀況下,一旦失去蘭布沙三世,有可能造成王國瓦解。
不過──
「交給葛傑夫閣下!」
雷文侯爵很信任葛傑夫。
他是王國真正引以為傲的戰士,雖然就算是他想必也贏不了那種黑山羊魔物,但至少一定可以把國王帶離這個地獄般的世界。
「雷文侯爵!情況危急!請侯爵快逃!」
雷文侯爵屬下當中最值得信賴的前山銅級冒險者的叫喊,打消了他的猶疑。
「──侯爵!」
那已經不是叫喊,是慘叫了,雷文侯爵吼回去:
「我知道!逃吧!」
事到如今──怪物已近在眼前,不用再說撤退這種好聽話了。
「軍隊就讓在下來整合吧!請侯爵儘快離開此地,前往耶•蘭提爾!」
看似睡眼惺忪的男人如此吼叫,此人雖然相貌平平,卻沒有人比他更會帶兵。
「交給你了!我的名字隨你使用,責任我來扛。」
羊蹄聲近了,雷文侯爵害怕得不敢回頭,踢馬腹的腳也就更加用力。然而,馬匹動也不動,踢得再用力也不動,耳朵貼平,維持著不動姿勢。
這時,在大混亂當中,一群馬匹踹飛著別人沖了過去。騎馬的人拚命抓著馬的身體,似乎沒有多餘精神去握韁繩。
諷刺的是,習慣戰場的軍馬嚇得不敢動彈,未經訓練的馬則因為陷入恐慌而失控。
「想不到訓練反而收到反效果!」
馬本來是一種膽小的動物,經過訓練,才能成為不怕上戰場的戰馬。但正是因為這樣,才會變得無法動彈。精神上已經超出容許範圍了,但還沒忘記不準逃跑的訓練。
「非常抱歉!『獅子心(Lion's Heart)』!」
風神神官約蘭•迪克斯戈多對馬施加抗恐懼的魔法。馬匹恢復鎮靜,咈咈地叫了一聲。
「雷文侯爵!那麼由我們為您引路!」
「拜託了!」
背後聽到有人說「一路小心」,雷文侯爵在前山銅級冒險者們的保護下,開始策馬賓士。
騎馬穿越因混亂而失去軍紀的暴動人潮,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然而他們就是辦得到,因為他們是接近人類最高水準的山銅級冒險者。
一行人巧妙穿梭於人潮之間前進。
「那個可惡的怪物魔法吟唱者!那種人怎麼能待在人類的世界啊!」
在隨著馬匹飛奔上下起伏的視野裡,雷文侯爵忿忿地咒罵安茲。
「混帳!得想想辦法才行。得想想如何保護人類的世界──保護未來!」
他因為害怕而不禁喃喃自語,若是不說些什麼,不找點什麼分散注意力,他那清晰的頭腦,會因為逼近自己的危險而忍不住想像各種惡夢。
等回去之後,必須跟王子(賽納克)還有公主(拉娜)會面,找出對抗那個超人魔法吟唱者的對策。
再這樣下去,所有人類將會被支配──如果只是這樣還好。最壞的情況是人類淪為安茲•烏爾•恭的玩具,被淩虐到壽命結束的那一刻。
馬匹賓士的蹄聲當中,傳來充滿緊張感的咂嘴聲。
「糟了!雷文侯爵!請一邊跑一邊讓馬匹慢慢往右方移動!要追上來了!」
「那個看起來沒長眼睛,怎麼會看到我們啊!」盜賊洛克麥亞喊道。「倫德,有沒有什麼魔法啊!」
「沒有!你以為那種怪物會怕什麼魔法嗎,洛克!」
「就算是這樣還是得──」
「住手!非到緊要關頭不要出手!也許只是正好跟我們跑同一個方向!雷文侯爵!請跑到我們前面!就這樣往旁邊跑!」
他們的聲音在發抖。
雷文侯爵聽從指示,讓馬跑在一行人的最前面,往逃跑人數較少的方向賓士。
彷佛要握碎怦怦跳動的心臟,極近距離內傳來黑山羊幼仔的叫聲。
「咩──────────!」
──很近。
雷文侯爵的額頭流下瀑布般的冷汗,他怕得不敢回頭,但彷佛感到後方吹來一股微溫的空氣。
然後他再度聽見──
「咩──────────!」
「可惡……!不行了!完全是追著我們跑!……大家都做好覺悟了吧!」
領隊鮑裡斯的呼喚,得到魔法的發動作為回答。
「『鎧甲強化(Reinforce Armour)』。」
「『增強低階臂力(Lesser strength)』。」
「好!那麼!雷文侯爵!我們迎擊那個怪物!請侯爵千萬不要回頭,只專心讓馬奔跑就好!」
對於克服了恐懼的他們,雷文侯爵現在該說的,只有一句話。
「……拜託了!」
「是!我們上!」
「喔喔!」
聽聲音就知道自己與後方前冒險者們的馬拉開了距離。
雷文侯爵壓低了臉,維持儘量減少風阻的姿勢。雖然不知道他們能爭取多少時間,總之自己必須頭也不回地逃跑──只有生還,才能報答他們的忠勇。
「看我炸飛你!『火球』!」
「『不落要塞』!」
任憑馬匹奔跑的雷文侯爵耳裡,聽見了像是前冒險者們迎戰魔物的聲音,逆著呼嘯吹過臉旁的風傳來。
然而──兩秒後就再也聽不到前冒險者們的聲音了。
只聽見巨大羊蹄的踏步聲。
撲通!心臟重重地響了一下。
壓低的視野裡──看到地上映照的影子,雷文侯爵死命忍著不叫出聲。
他發現自己的──自己疾馳的腳下有個巨大黑影,並且看出那黑影中伸出一根又粗又長的物體。
「不……」
馬發瘋般狂奔,已經比雷文侯爵操縱得還快,恐怕是這匹馬有生以來最快的速度。即使如此,那影子還是在地上。
「不要啊!」
那是尖叫,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會叫出聲來,而且非常大聲。
胯下流出溫熱的液體。
雷文侯爵睜大雙眼,但仍然不敢往後看,繼續讓馬奔跑。
自己還不能死,王國會變成怎樣都無所謂,國家要毀滅就讓他去毀滅吧。
如果跟安茲•烏爾•恭敵對就代表死亡,他願意捨棄這個國家逃走。
真蠢。
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竟然跑來這種戰場,真是蠢斃了。
既然早就知道安茲•烏爾•恭擁有驚人的力量,應該想盡辦法待在王都的。
幹嘛去想什麼王國的未來。
「不要啊!」
自己還不能死。
在那孩子長大之前,自己還不能死。而且──也不能拋下心愛的妻子死去。
「不要──」
雷文侯爵的眼前浮現出小孩的模樣。
是他的寶貝兒子。
誕生的小小生命,想起他日漸長大的模樣。兒子還生過病,那時候自己把家裡鬧得雞犬不寧,對妻子發瘋般大叫大嚷,弄到她拿自己沒轍,現在回想起來真是丟臉。
那粉嫩的小手,薔薇般的臉頰。長大之後,一定會成為王國的話題人物。雷文侯爵堅信兒子比自己更有才華,小小年紀就已經微露鋒芒了。
妻子說誰都覺得自己的孩子最好,才沒有那種事。
雷文侯爵真心感謝自己的妻子,生下了這麼可愛的孩子。只是他怕羞,不常說出口。
他甚至在想差不多可以生第二個了。
自己實在不該來到這種戰場,真希望能親手抱緊他倆──
「──咦?」
蹄聲停止了。
雷文侯爵並非憑著勇氣,只是出於好奇心回頭一看,只見黑山羊幼仔像是凍結了般,停止了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