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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火月(九月)三日,9∶48。
塞巴斯打開家門。今天他照常一大早前往冒險者工會,趁冒險者們還沒接受委託前,先將張貼出來的委託都寫在筆記裡。
塞巴斯在王都獲得的情報,就算是街談巷語,他也會全部抄在紙上,送回納薩力克。分析情報是非常困難的工程,那就統統交給留在納薩力克的智者們處理。
穿過大門,走進宅邸內。幾天前還是由索留香出來迎接他,不過——
「您……回來……塞巴斯……人。」
現在這個工作,交給了身穿長度蓋住雙腳的長裙女僕裝,講話囁嚅的女性。
把琪雅蕾撿回來的翌日,經過討論,決定讓她在這幢宅邸裡工作。
本來也可以把她當宅邸的客人看待,但琪雅蕾拒絕了。
她說受到塞巴斯搭救,還被當作客人對待,實在不好意思。雖然這樣做也不足以報答恩情,至少希望能為宅邸做點事。
塞巴斯看出她的心意背後,藏著不安的情緒。
換句話說,因為她瞭解自己不安定的立場——對這幢宅邸來說是個麻煩的來源,所以想儘量做出貢獻,以免遭到拋棄。
當然,塞巴斯跟琪雅蕾說過不會拋棄她。如果他能輕易捨棄一個無依無靠的人,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救她了。但他的確也沒有足夠的說服力,能治癒琪雅蕾的心傷。
「我回來了,琪雅蕾。工作方面都順利吧?」
琪雅蕾點了個頭。
跟初次見面的時候不同,她的頭髮剪得整整齊齊,頭上戴著一個小小的白色髮飾。
「沒問……題。」
「這樣啊。那就好。」
雖然她散發的氛圍還是一樣陰沉,表情也很少改變,然而過著有人性的生活似乎稍微減緩了折磨她身心的恐懼,令她講起話來也清楚多了。
(再來令人擔心的,就是那件事了吧……)
塞巴斯開始往前走,琪雅蕾也跟在身邊一起走。
本來以女僕的禮節來說,走在管家塞巴斯——居上位者的旁邊,不是正確的行為。然而琪雅蕾從未接受過女僕職訓,不明白那些禮節,塞巴斯也無意教育她女僕的舉止應對。
「今天的餐點是什麼?」
「是。是用馬鈴……做的……濃湯。」
「這樣啊,那真是令人期待。琪雅蕾燒的菜都很好吃呢。」
被塞巴斯面帶微笑地這樣說,琪雅蕾紅著臉低下頭去。她兩隻手羞答答地抓著女僕裝的圍裙部分。
「您、您……獎……了。」
「不,不。我是說真的。我對料理一竅不通,你真的幫了我一個大忙。那麼食材方面都還夠嗎?有缺什麼或希望我買什麼,儘管說沒關係。」
「是。我……後看看再……託您。」
琪雅蕾在宅邸裡以及塞巴斯的面前,都能夠正常行動,但她對外界仍然懷有抗拒。由於沒有辦法讓她做需要外出的工作,所以採購食材等都是塞巴斯在做。
琪雅蕾的料理並不是什麼豪華大餐,就是些樸素的家常菜。
因此做這些菜不需要用到高價食材,去市場就能輕易湊齊。塞巴斯也能借此到市場認識各種食材,獲得這個世界飲食方面的知識,他覺得是一舉兩得。
塞巴斯忽然靈機一動。
「……晚點兒我們一起去買吧。」
琪雅蕾臉上浮現驚愕的表情,然後畏怯地搖搖頭。她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還開始冒冷汗。
「不,不……了。」
塞巴斯心想「果然」,但沒表現出來。
琪雅蕾自從開始工作以來,說什麼也不肯做需要外出的工作。
琪雅蕾把這幢宅邸當作保護自己的絕對障壁,藉此壓抑住內心的恐懼。換句話說她畫出一條界線,告訴自己這裡與外界——傷害過自己的世界——是不同的兩個世界,她才能正常行動。
可是,這樣子琪雅蕾永遠都無法離開宅邸,而且塞巴斯也沒辦法一輩子收留她。
才過了幾天就要她走進人群,考慮到琪雅蕾的精神狀況,塞巴斯也明白這樣很殘酷。應該要花更多時間慢慢讓她習慣比較安全,但要有時間才能那樣做。
塞巴斯並不打算在此地安身,也不打算在這裡過一輩子。他只是個異邦人,為了收集情報才會潛入城裡。只要主人下達撤退命令——
為了預備那一刻的到來,他必須儘量訓練琪雅蕾,給她多一點的可能性。
塞巴斯不再向前走,從正面注視著琪雅蕾。琪雅蕾似乎害起臊來,羞紅著臉低下頭,但塞巴斯雙手捧住她的臉頰,將她的臉抬起來。
「琪雅蕾,我能體會你的恐懼。不過請你放心,我塞巴斯會保護你的。無論何種危險逼近你的身邊,我會將其一一打碎,保護你不受傷害。」
……
「琪雅蕾,請你踏出一步吧。如果你害怕,可以閉上眼睛沒關係。」
……
琪雅蕾還在遲疑,塞巴斯握住了她的手,然後說出了一句有些卑鄙的話。
「你願意相信我嗎,琪雅蕾?」
沉默籠罩走廊,時間緩慢地流逝。最後琪雅蕾微微濕潤著雙眼,輕啟色澤變得紅潤的櫻脣,白若珍珠的門牙露了出來。
「……塞巴斯大人太奸……了。您這……說,我怎麼能說不……呢?」
「請放心。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強的……這樣說吧。天底下比我強的只有四十一人……還有少數幾個。」
「這……算多……嗎?」
這個不上不下的數字,琪雅蕾以為塞巴斯是在開玩笑安慰自己,微微一笑。塞巴斯看到她的笑容,只是笑而不答。
塞巴斯再度邁開腳步。他知道琪雅蕾在旁邊頻頻偷瞧自己的側臉,但沒說出口。
塞巴斯知道琪雅蕾對自己懷有不至於稱為淡淡愛意的微妙感情。只是塞巴斯認為她的那種感情,是對於搭救她脫離地獄的謝意,比較偏向一種洗腦,也類似對可靠人物的依賴心態。
再說塞巴斯是個老人,琪雅蕾也可能是把類似於家人的親情,與男女之間的情愛混為一談了。
就算琪雅蕾是真心愛著塞巴斯,他也不覺得自己能響應她的愛。自己有這麼多事情瞞著她,立場又大相逕庭。
「那麼我去跟小姐談幾件事情之後,就去接你。」
「索留……小……姐……」
琪雅蕾的表情變得有點陰沉。塞巴斯知道原因,但沒說什麼。
索留香沒跟琪雅蕾見過面,就算碰到也只是瞥她一眼,什麼都不說就走開了。被人這樣不理不睬,誰都會感到不安,以琪雅蕾的立場來說,想必非常害怕吧。
「沒事的。小姐向來對任何人都是那樣的,並不是隻針對你……偷偷告訴你,小姐的個性有點彆扭……」
塞巴斯面帶微笑,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完,琪雅蕾臉上浮現的不安減緩了些。
「她看到可愛的女生,就會鬧脾氣的。」
「……我……怎麼會。我比不……小姐……」琪雅蕾急得不停揮手否定。
琪雅蕾的確頗有姿色,但還是不能跟索留香比。不過,外貌美醜的判斷會因人而異。
「就以外在容貌來說,比起小姐,我比較喜歡琪雅蕾喔。」
「怎!怎麼……」
琪雅蕾滿臉通紅地低垂著頭,塞巴斯和藹地望著她,卻看到她臉上表情一變,而皺起眉頭。
「而且……我……髒……」
看到琪雅蕾神色一下子變得陰鬱,塞巴斯在心中嘆氣。然後他視線對準前方,對她說道:
「寶石是這樣沒錯。沒有傷痕的比較有價值,也被認為比較純淨。」聽到這句話,琪雅蕾的表情瞬間暗沉下來。「不過——人類並不是寶石。」
琪雅蕾似乎猛然抬起頭來。
「琪雅蕾,你好像想說自己很髒,不過人類的純淨與骯髒該從哪裡判斷呢?寶石有著明確的鑑定標準。但人類的純淨——它的標準在哪裡呢?平均數值嗎?大眾的意見嗎?那麼除此之外的少數意見就沒有意義嗎?」停頓一下後,塞巴斯又接著說,「如同人人對美麗事物各有不同的觀點,如果人類的純淨不在於外在,那我認為不能從人的經歷去判斷,而是內在。我不知道你的所有過去,不過跟你共度了一段日子,就我感覺你的內在,我一點都不覺得你髒。」
塞巴斯閉上了口,走廊化為只響起腳步聲的世界。在這當中,琪雅蕾彷彿下定了決心,開口說道:
「……如果……說我幹淨……那就抱我……」
沒等琪雅蕾說完,塞巴斯已經抱住了她。
「我認為你很美。」塞巴斯溫柔地說道。
淚水從琪雅蕾的雙眼無聲地溢出。塞巴斯慈祥地拍拍琪雅蕾的背,然後慢慢鬆手。
「琪雅蕾,不好意思。小姐叫我過去。」
「我、我知道了……」
留下紅著眼睛寂寞地行禮的琪雅蕾,塞巴斯敲敲門,然後沒等回答就打開門。在慢慢關上房門時,塞巴斯對一直偷瞧自己的琪雅蕾投以微笑。
由於這幢宅邸是租來的,因此雖然房間很多,室內卻幾乎沒幾件傢俱。不過這個房間湊齊了氣派的傢俱,就算請來客人也不怕丟了面子。只是讓識貨的人來看,沒有一件傢俱是經年累月的古董,整個房間只是虛浮而無內涵。
「小姐,我回來了。」
「……辛苦了,塞巴斯。」
宅邸的虛假主人索留香,臉上掛著百無聊賴的表情,坐在置於房間中央的長沙發上。實際上那表情只不過是演技。由於宅邸裡有琪雅蕾這個外人,她才必須戴起高傲大小姐的愚蠢面具。
索留香的視線離開塞巴斯,移向房門。
「……她走了吧。」
「好像是呢。」
兩人互相觀察對方的表情,索留香一如平常地先開口。
「您何時把她攆走?」
聽到索留香每次碰面都會說的老話,塞巴斯也報以同樣的回答。
「等時候到了。」
若是平常的話,這個話題會就此結束。索留香會故意嘆一口氣,話題就到此為止。然而今天索留香似乎無意就此打住,繼續說:
「……可以請您明確指出,您說的‘時候到了’是什麼時候嗎?窩藏那個人類會不會引來麻煩,誰也說不準。這樣難道不是違反了安茲大人的意願嗎?」
「目前還沒有發生任何問題……害怕區區人類引起的問題,搞得緊張兮兮,不像是安茲大人的僕役該有的態度。」
兩人之間陷入死寂,塞巴斯輕呼一口氣。
狀況非常不妙。
索留香臉上沒有浮現任何表情,但塞巴斯感覺得出來,她對塞巴斯積了滿肚子的怨氣。這幢宅邸雖然只是臨時據點,但索留香把這裡當成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的外地辦事處,人類未經主人許可待在此處,讓她非常不開心。
由於受到塞巴斯的強硬牽制,目前索留香還沒有要加害於琪雅蕾的樣子,不過照這樣看來,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時間實在不多了。塞巴斯強烈體會到這一點。
「……塞巴斯大人。一旦那個人類危害到安茲大人下的指令——」
「就處理掉吧。」
塞巴斯不讓她講下去,自己果決地說了。索留香閉上嘴巴,以看不出感情的眼光盯著塞巴斯,然後低頭表示瞭解。
「那麼我不再多說什麼了,塞巴斯大人。請您不要忘了您剛才說過的話。」
「當然了,索留香。」
「不過……」索留香的低語中隱含的強烈感情,足夠讓塞巴斯停住腳步,「……不過,塞巴斯大人。琪雅蕾(那個)的事不用向安茲大人報告嗎?」
塞巴斯沉默不語,經過幾秒後才回答:
「我想沒問題。我不好意思為了那種微不足道的人類,佔用安茲大人的時間。」
「……艾多瑪她們應該每天都會在固定的時刻,以‘訊息’魔法聯絡您吧。趁聯絡的時候順便提一下不就好了嗎……難道您是有意隱瞞?」
「怎麼會,我沒有那種想法。我不會對安茲大人有那種——」
「那麼……您這樣做並非出於一己之利……沒錯吧?」
兩人之間流過緊張的氣氛。
塞巴斯知道索留香有意要追究,強烈感覺到自己立場的危險性。
存在於納薩力克的所有人都必須對「安茲·烏爾·恭」——各位無上至尊——奉獻絕對的忠誠。可以斷言以守護者為首,沒有人不是這樣認為的。就連策劃佔據納薩力克地下大墳墓的管家助理艾克雷亞,對四十一位無上至尊都懷抱著沒有半點虛偽的忠義與敬畏。
塞巴斯當然也是其中一人。
只是就算如此,他覺得只因為怕危險就對可憐人見死不救,仍然是錯誤的行為。不過他也瞭解,隸屬於納薩力克的大多數人都不會贊同這種想法。
不,他只是以為自己瞭解。幾秒前索留香的態度,清楚告訴了他自己的認知有多天真。
索留香是認真的。根據塞巴斯的回答,她是真的打算跟管家——納薩力克內部管理的高層人士,又是近身戰鬥最強戰力之一的塞巴斯刀劍相向。他從沒想到索留香為了除掉問題人物,竟然會做到這種地步。
塞巴斯面露微笑。
看到那微笑,索留香眼中混雜著訝異之色。
「……當然了。我之所以沒向安茲大人報告,並不是為了圖一己之利。」
「可以請您拿出證據嗎?」
「我很欣賞那女子的料理技術。」
「您說……料理嗎?」索留香的頭上彷彿浮現了問號。
「是的。再說這麼大的宅邸就兩個人住,不會引來些許疑惑的眼光嗎?」
「……或許會。」
這點索留香也不得不同意。因為宅邸這麼大,出手又那麼闊綽,家裡卻沒半個下人,怎麼想都很奇怪。
「我認為至少要有幾個人。況且如果有人來做客,我們卻連一盤菜都端不出來,豈不是很糟糕嗎?」
「……也就是說,您是利用那個人類做偽裝嗎?」
「正是。」
「可是為什麼一定要用那個人類……」
「我對琪雅蕾有恩。我想就算她心裡起疑,也絕對不會向外張揚。不是嗎?」
索留香稍微思忖了一會,然後點點頭。「的確。」
「就是這麼回事。不過是一件偽裝工作,也沒必要特地徵求安茲大人的許可吧。大人反而會責罵我們‘這點小事自己想’。」
塞巴斯對不發一語的索留香平靜地細細解釋。
「這樣你可以接受嗎?」
「……我瞭解了。」
「那麼,目前就先這樣——」
話講到一半,塞巴斯停了下來。因為有某種硬物相撞的聲音飛進耳裡。
那聲音非常之小,不是塞巴斯的話應該不會注意到。
那陣不規則的重複聲響錯不了,絕對是什麼人故意發出的。
塞巴斯打開房間的門,集中精神注意走廊。
當他發現那聲響是大門門環的聲音時,兩人停下了動作。自從來到王都,從沒有人來敲過這幢宅邸的大門。做買賣的時候都是他們親自前往,從沒有叫任何人來過宅邸。那是因為這麼大的宅子只住了兩個人,怕人起疑而不得不如此。
而這樣的宅邸,到了今天卻忽然有人來訪,足以想像是有麻煩上門了。
塞巴斯把索留香留在房間裡,走向大門,掀起門上的窺窗蓋子。
窺窗外可以看到一個發福的男子,以及站在他左右後方待命的王國士兵。
發福男子衣著還算整潔,穿著剪裁合身的上等衣服,胸前掛著反射銅色光輝的沉重徽章。紅潤的臉孔堆滿肥肉,也許是吃得太好,浮現著油膩的光澤。
而一行人的最後面——有個怪異的男子。
白裡透青的肌膚好像從沒晒過太陽。眼神鋒利,與瘦削的臉頰搭配起來宛如猛禽——而且是專吃死者腐肉的那類。身上的黑衣鬆鬆垮垮,肯定是藏了武器在裡面。
刺激到塞巴斯第六感的,是男人散發出來的血腥味與怨念。
這群三教九流的組合,讓塞巴斯無從判斷一行人的身份與目的。
「……請問是哪位?」
「本人是巡視官史塔凡·黑委士。」
站在前頭的肥胖男子,以多少有些走音的尖聲尖調,報上自己的名號。
巡視官是保衛王都治安的公職人員,也可說是巡邏都市的衛士的上司,職權範圍很廣泛。因此塞巴斯想不到這個叫史塔凡的男人是為了何事而來,大為困惑。
史塔凡無視塞巴斯的反應,繼續說道:
「我想你應該知道,王國有條法律禁止奴隸買賣……這是拉娜公主身先士卒提出的法案,經過審核而制立的。我接到通報,說這幢宅邸的居民違反了這條法律,所以來查個清楚。」
最後史塔凡說「可以讓我進去嗎」替整段話做結。
流下一道冷汗,塞巴斯猶豫了。
他想到很多拒絕的藉口,但若是把他們趕走,也許會引發更大的麻煩。
也沒人能保證史塔凡真的是公職人員。王國的公職人員都會佩戴史塔凡戴的那種徽章,但也不能證明他是正牌的公職人員。說不定——雖然罪行很重——也有可能是他偽造的。
話雖如此,放幾個人類進宅邸裡,又能有什麼問題呢。如果對方想動粗,塞巴斯輕輕鬆鬆就能擺平。如果他們偽造身份,反而正合塞巴斯的意。
塞巴斯思考造成的沉默,不知道讓史塔凡怎麼想,他再度開口:
「首先恕我冒昧,可以讓我見宅邸的主人嗎?當然,如果主人不在就沒辦法了,不過我們是特地來調查的,讓我們空手回去,恐怕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喔。」
史塔凡臉上毫無歉意地笑著,笑容底下藏著濫用權力的恐嚇意味。
「在這之前我想先請問一下,後面那位男士是?」
「嗯?他叫沙丘隆特,算是這次向我們報案的店家代表。」
「我叫沙丘隆特,幸會。」
看到沙丘隆特冷笑的神情,塞巴斯直覺到自己輸了。
那人的冷笑,有如殘忍獵人嘲笑獵物落入陷阱一般。想必那人事前已跟各方面做好關說了,才敢大搖大擺地跑來。這樣一想,史塔凡也很可能是正牌的公職人員。而如果自己拒絕,他們也早有準備。既然如此,自己應當儘量刺探對手葫蘆裡在賣什麼藥。
「……我明白了。我去通報小姐一聲,請幾位在這裡稍候片刻。」
「好啊,我們會等,我們會等。」
「不過,請你盡快。我們也不是閒著沒事做的。」
沙丘隆特訕笑著,史塔凡聳聳肩。
「明白了。那麼失陪了。」
塞巴斯放下窺窗的蓋子,轉身走向索留香的房間。不過在那之前,他必須先去叫琪雅蕾躲進屋子裡才行——
讓帶來的士兵在門外等候,被領進房間裡的兩人——史塔凡與沙丘隆特,一看到索留香,都露出驚愕的表情。
那臉色說明瞭他們沒想到會遇見這樣的美人。史塔凡的表情漸漸變得色迷迷的,視線在索留香臉蛋與雙胸之間來迴遊走。他眼光裡浮現出近似肉慾的邪念,好幾次嚥下口水。反觀沙丘隆特的表情卻正好相反,漸漸繃緊,不敢鬆懈。
哪個才是必須警戒的對象,已經不言自明瞭。塞巴斯請兩人在索留香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早已坐著的索留香,與就座的史塔凡、沙丘隆特互報名號。
「那麼,究竟有什麼事?」
對於索留香的提問,史塔凡裝模作樣地乾咳一聲,開口道:
「有家商店向我們通報,說是某人帶走了他們的員工。又聽說當時該名人物向另一名員工支付了一大筆贓款。我國法律是禁止奴隸買賣的……這樣聽起來,好像是違反了這項法規喔?」
相對於史塔凡漸漸興奮起來,語氣越來越硬,索留香只是窮極無聊地回答:
「是嗎?」
這種口氣讓兩人差點兒沒翻白眼。兩人明明在威脅她,沒想到她卻能擺出這種態度。
「麻煩的問題我都交給塞巴斯處理。塞巴斯,後面就交給你了。」
「這、這樣好嗎?一個弄不好,你可能會變成罪犯喔。」
「哎喲,好可怕喔。那麼塞巴斯,等我快變成罪犯了,再來通知我。」
「那麼祝各位順心。」索留香展現出滿臉笑容,站起身。誰也無法叫住離開房間的她。美女的笑靨具有多大的力量,在這瞬間獲得證實。
在門還沒發出啪嗒一聲關上前,外頭的士兵似乎被索留香的美貌嚇了一跳,傳來驚愕的呼喊。
「——那就由我代替小姐,聽聽兩位怎麼說吧。」
塞巴斯面帶微笑,在兩人面前坐下。看到他的笑容,史塔凡似乎有點退縮。但沙丘隆特代為開口說話,幫他撐住場面。
「也好,那麼就講給塞巴斯先生聽聽吧。如同黑委士大人在大門口說過的,我們……店裡的員工失蹤了。我們逼問一個男人,結果他竟然說自己收錢把人交出去了。我發現這不正是王國法律禁止的奴隸買賣嗎?我不願相信自己店裡的員工竟然會做出這種事來,但出於無奈,也只能報案了。」
「一點也沒錯。絕對不能容許奴隸買賣這種骯髒的犯罪行為!」史塔凡把桌子用力一拍。「正因為如此,沙丘隆特小弟寧可讓自己的店背負惡名也要報案,真可謂市民典範!」
對於口沫橫飛的史塔凡,沙丘隆特一個低頭表示謝意。
「謝謝稱讚,黑委士大人。」
這是什麼鬧劇?塞巴斯如此心想,同時動腦思考。眼前的兩人絕對是一夥的,既然如此,他們必然是做好了萬全準備才敢直搗黃龍,這樣想來,自己的敗北是毋庸置疑了。不過,怎麼做才能讓傷害減到最小呢。
反過來說,塞巴斯的勝利條件是什麼呢?
身為納薩力克的管家,塞巴斯的勝利條件是解決問題,並且不讓風波繼續擴大,絕不是保護琪雅蕾。
可是——
「我認為那個宣稱自己收了錢的男人,可能做了偽證。那個男人現在人在何方?」
「他因為奴隸買賣的罪嫌遭到逮捕,進了拘留所。而我們向他問話,詳細調查的結果就是——」
「得知買下我們員工的人,恐怕就是你了,塞巴斯先生。」
男人遭到逮捕,大概一五一十全說出來了吧。在受到盤問時,有可能被迫供出對他們有利的證詞。
塞巴斯猶豫著是該裝傻、撒謊,還是義正詞嚴地提出反駁。
如果說她不在宅邸裡呢?說她死了呢?
他想到無數的說辭,但都不太可能瞞得過去,對方也不會輕易收手吧。比起這個,自己應該先問出必須知道的事。
「不過兩位是如何查到我的呢?證據是什麼?」
塞巴斯不明白這一點。他沒有留下能顯示自己的姓名或身份的物品,應該找不出任何證據才是。但兩人卻找到這裡來了,他們究竟是怎麼查到的?他自認外出時十分小心,一直注意不要被人跟蹤,也不認為這座都市裡有人能跟蹤他而不被察覺。
是捲軸。一道閃光通過塞巴斯的腦海。
——在魔法師工會購買的捲軸。
那捲軸的確做工精緻,不是一般的捲軸。認得這種捲軸的人,應該看得出來他的捲軸是在魔法師工會買的。之後只要勤快一點到處問話,應該就能查到一些線索。尤其是管家打扮的人拿著捲軸,自然相當顯眼。
只是,這樣也無法證明琪雅蕾就在這裡,他也可以堅稱只是碰巧有人長得像自己。
可是,如果他們說要搜宅邸,那就麻煩了。沒錯,他們會發現這麼大的宅邸包括琪雅蕾在內,竟然只住了三個人。
這部分只能坦承不諱了。塞巴斯決定聽天由命。
「……我的確是把她帶走了。那是事實。可是當時的她身上受了重傷,是因為她有生命危險,我不得已才採取那種手段。」
「也就是說你承認付錢買下她囉。」
「可以先讓我跟那名男性談談嗎?」
「關於這點很遺憾,不行。要是你們私下串通,那就糟了。」
「談話時——」
兩位可以在一旁聽著。塞巴斯本來想這樣說,但閉上了嘴。
結果這終究都是事先套好招的。就算能找到那男人,也不太可能讓狀況變得對自己有利。從這方面進攻只是浪費時間。
「……追究這種問題之前,讓她從事會受到那樣嚴重傷勢的工作,卻沒有法令加以取締,以國家來說不是比較有問題嗎?」
「我們店裡的工作比較嚴苛,會受傷是不得已的。你看嘛,礦山之類的職場不是也有職業傷害嗎,就跟那個是一樣的。」
「……我覺得不是那種傷。」
「哈哈哈。我們是做服務業的,什麼樣的客人都有。我是在留意啦。好吧,塞巴斯先生的意見我明白了。下次我會稍微——對,稍微注意點的。」
「……稍微嗎?」
「哎,是啊。介意太多細節是要花錢的,也有一些問題。」對於塞巴斯的質問,沙丘隆特吊起嘴角訕笑。
相對,塞巴斯也露出微笑。
「——到此為止了。」
史塔凡嘆了一口氣,是人類面對愚者時的那種態度。
「我的職責是確認是否有奴隸買賣的行為,員工的待遇調查是別人的職責,只能說跟本案毫無關係。」
「……那麼可以請您告訴我,哪位人員專門處理這類問題嗎?」
「……嗯。我是很想告訴你,但是有點難辦。很遺憾,插手管別人工作的人,可是會惹人嫌的。」
「……那麼,請等到我找到相關人員再說。」
史塔凡不懷好意地淫笑。一副「就等你這句話」的態度。
沙丘隆特也一樣訕笑。
「……傷腦筋,我是很想等你啦,但店家已經書面報案了,我必須強制扣押你,盡快進行調查。我們是不得已的。」
也就是說連時間都是有限的。
「照目前的狀況,就環境證據來看,你是罪證確鑿了,不過店家說他們願意對你從輕發落。當然為了和解,你必須支付賠償費,且銷毀奴隸買賣罪嫌的相關文件也得花點錢。」
「具體來說如何和解?」
「這個嘛,首先希望你把我們的員工還回來,再來是你把員工帶走的期間,她本來應該能賺到的金額,這個損失希望由你來填補。」
「原來如此。金額呢?」
「換算成金幣……這個嘛。哎,就算你便宜點吧。一百枚。再加上賠償費追加三百枚,一共四百枚如何?」
「……這金額非常大,是怎麼算出來的?一天等於多少錢,又有哪些細項呢?」
「先、先等一下。」史塔凡打斷他說道,「不是這樣就結束了吧,沙丘隆特小弟。」
「哎喲,差點兒就忘了。因為我已經提出受害報告,就算我們幾個私下解決,也得花銷毀費。」
「說得對。沙丘隆特小弟,怎麼可以忘了呢。」史塔凡不懷好意地笑著。
「……了嗎?」
「嗯?」
「不,沒什麼。」塞巴斯低聲說道,微笑。
「呃,不好意思,黑委士大人。」沙丘隆特對史塔凡低下頭,說,「銷毀文件的公定價格是賠償費的三分之一,因此是金幣一百枚。合計五百枚對吧?」
「我帶她過來時已經付了錢,也包含在內嗎?」
「怎麼可能呢,先生。聽好了,當你跟對方達成和解,就等於你沒有買過奴隸。換句話說,你在買奴隸時花費的金錢會一筆勾銷,就當作你掉了吧。」
他們竟然要塞巴斯當作掉了一百枚金幣,不過一半大概已經進了他們的口袋吧。
「……不過,她的傷勢還沒完全復原。兩位現在把她帶走,傷勢可能會復發。而且今後若是治療不當,她也許會喪命。我認為還是留在我這裡照顧比較安全,如何?」
沙丘隆特的眼睛發出異樣的光彩。
發現對方的變化,塞巴斯強烈感受到自己的失誤,讓對方察覺到自己對琪雅蕾的執著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說得的確有理。先不論如果當事人死亡,我們當然要你賠償花在她身上的錢,在她治療結束前,府上的小姐借我們一用如何?」
「哦哦!言之有理。造成人家的空缺,當然要設法填補囉!」
史塔凡滿面的笑臉中,明顯浮現著淫慾,肯定已經在腦中把索留香剝光了吧。
塞巴斯收起微笑,變得面無表情。
沙丘隆特應該不是認真的,但只要自己有一點漏洞,他很可能會強行進攻。都怪自己暴露出對琪雅蕾的執著,麻煩事惡化的可能性擺在他的眼前。
「……貪得無厭不怕惹禍上身嗎?」
「不准你胡說八道!」史塔凡面紅耳赤地大吼。
那叫聲跟待宰的豬沒兩樣。塞巴斯想著,一語不發地注視著史塔凡。
「什麼叫貪得無厭!我這樣做是為了捍衛拉娜公主的尊貴意志制定的法律!竟然說我貪心!未免太無禮了!」
「好了好了,別激動,黑委士大人。」
沙丘隆特一插嘴,怒目相向的史塔凡立刻平靜下來。怒氣消得太快,顯示出他剛才並非真的動怒,只是一種威脅的手段。
好爛的演技,塞巴斯在心中嘟噥。
「但我說啊,沙丘隆特小弟……」
「黑委士大人,總之我該說的都說了。我打算後天再來問他如何決定。可以吧,塞巴斯先生。」
「好的。」
以這句話做結,塞巴斯帶所有人到大門口。送他們離開時,留到最後的沙丘隆特對塞巴斯笑笑,送給他一段話:
「不過我得感謝那個賤妾出身的女人呢。某位大人說,他沒想到一個廢棄處理品竟然會是一隻下金蛋的母雞。」
拋下這番話,門扉啪嗒一聲闔上。
彷彿那門是透明的,塞巴斯對一行人投以視線。塞巴斯表情中沒有浮現任何特別的感情。維持著一貫的冷靜表情,然而眼瞳深處,卻有某種明顯的情感浮現。
那是憤怒。
不,憤怒這種溫和的字眼不足以形容那種感情。
暴怒,激怒。這種字眼才比較貼切。
沙丘隆特離去之際道出真心話,是因為他確定塞巴斯走投無路,無計可施——自己勝券在握。
「索留香。是不是可以出來了?」
對塞巴斯的聲音產生反應,索留香如滑溜液體滲出般從影子中現身。索留香是藉由修習的暗殺者係職業的能力,融入影子之中的。
「你都聽到了吧?」
塞巴斯這樣說不過是做個確認,而索留香也點頭表示「當然」。
「那麼您打算怎麼做,塞巴斯大人?」
塞巴斯無法立刻回答這個問題。看到他這種態度,索留香用明顯冷峻的視線看著他。
「……把那個人類交給他們了事如何?」
「我不認為這樣就能解決問題。」
「……是嗎?」
「如果我暴露出弱點,他們想必會予取予求,直到吸乾我的骨髓吧。他們就是那種人。我不認為把琪雅蕾交給他們就能夠解決問題。再說問題在於他們調查我們時,查到了多少情報。我們是以商人的身份進入王都,但是隻要受到詳細調查就會穿幫——偽裝工作會被他們看穿。」
「那麼,您打算怎麼做?」
「不知道。我想到外頭走走,想想看。」
塞巴斯推開大門,向外走去。
索留香在沉默之中,一語不發,只是望著塞巴斯漸漸遠去的背影。
無聊透頂。
要是沒把那個人類撿回來,就不會發生這一連串的事件了。話雖如此,現在講這些為時已晚,重要的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身為塞巴斯的部下,無視上司的指示擅作主張雖然不妥,但她覺得繼續放任不管,將會引來更糟的後果。
(要是小妹能出動的話……若是能以昴宿星團的身份行動,就不會有問題了……)
她很猶豫。
她猶豫不已,從來沒這麼猶豫過。
最後她下定決心,舉起左手,張開手掌。
如同物體浮上水面,一個捲軸從手掌中突出來,這是她一直保存在體內的捲軸。本來是交給她作為緊急聯絡之用——雖然現在多虧迪米烏哥斯的功勞,低階捲軸的生產已經有了頭緒,不過索留香出發之時還沒建立起生產體制,因此這個捲軸是緊急情況下才能用的——但索留香判斷現在的情況正該使用。
她打開捲軸,解放封印在裡面的魔法。使用過的捲軸脆弱地粉碎,化為塵土飄落地面,最後完全消失。
配合魔法的發動,索留香產生一種類似以絲線與對手相連的感覺,出聲說道:
「是安茲大人嗎?」
「索留香——嗎?究竟有什麼事?你會主動聯絡我,是有緊急狀況嗎?」
「是的。」
索留香講到這裡,停了一下。這是出於她對塞巴斯的忠誠,以及想到有可能是自己的誤會,而產生的停頓。然而她對安茲的忠誠心比什麼都強。
他們所有人的行動,都應該以納薩力克……更重要的是四十一位無上至尊的利益為最大考慮,但塞巴斯目前的行為,可以說忽視了這個準則。
為此,她想仰仗主人的判斷,於是開口說道:
「塞巴斯大人有背叛的可能。」
「嗄!哎?不,怎麼可能……嗯哼……不要開玩笑,索留香。我不允許你毫無證據就指責別人……你有證據嗎?」
「是。雖然稱不上是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