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一群冒險者的結局

矮人術士:無論是寶石還是礦石,在沒有打磨之前全都只是石塊。

這個世上,可沒有隻看外表進行判斷的矮人。

精靈弓箭手:無知的人才是幸福的。因為學習能體驗到世上最好的喜悅——精靈的格言。

女神官:【守護】【治癒】【教導】——地母神的三聖言。

哥布林殺手:簡單來說,我就是對它們而言的哥布林。

蜥蜴人僧侶:龍從來不會逃跑。

女接待員:連紙和筆都沒有,這樣也想去冒險嗎

養牛妹:對她來說,重要的事情往往只是天氣,家畜,農作物,以及他。

簡介:

「我眼中只有哥布林。」

這是一個只能殺死哥布林的男人祈禱自己成為「冒險者」的故事。

「我無法拯救世界。我只能殺死哥布林。」

據說,在邊境的公會中,有一個男人,他是僅憑獵殺哥布林便將自己的名次提升至銀(第三級)的稀有存在……

一名成為冒險者的女神官初次組隊,在她身陷險境時,出手相助的正是那名被稱為「哥布林殺手」的男人。

他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僅為剿滅哥布林。

女神官為他所擺佈,女接待員對他心懷感激,他青梅竹馬的養牛妹在等待著他。

就在那時,一名聽聞了他的事蹟的精靈少女出現,向他提出了委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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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天上的星光比現在要稀疏得多。

掌控光明、秩序和命運的諸神,與司管黑暗、混沌和偶然的諸神,該由哪一方支配世界呢?

眾神決定,不用戰爭,而是用擲骰子的方式決出勝負。

他們擲了一次又一次,擲到頭昏眼花,擲到神志不清。

然而,上一場的贏家總是下一場的輸家,雙方到底沒能分出勝負。

終於,眾神對單是擲骰子感到厭倦。

他們製造了各種各樣的人和這些人居住的世界,就像是棋盤和盤上的棋子。

人類、精靈、矮人、蜥蜴人、哥布林、食人者、巨人和魔鬼。

他們踏上冒險之旅,時而勝利,時而敗退;他們找到寶藏,變得幸福,然後死去。

有一天,出現了一名冒險者。

或許他無法拯救世界吧。

或許他無法改變任何東西吧。

因為他只是一枚隨處可見的棋子罷了——

第一章 一群冒險者的結局

男人結束了讓人幾欲嘔吐的戰爭,蹂躪著已經斃命的哥布林屍骸。

身上略顯骯髒的頭盔、鎧甲和鎖子甲,被怪物的血染成了黑紅色。

他左手裡握著一支火把,綁在左臂上的慣用的小盾已經傷痕纍纍。

他用空著的右手,毫不費力地將一把劍從踏在腳下的屍體的腦袋裡拔了出來。

這把劍半長不短,做工粗糙,看起來很是廉價。劍上沾滿了怪物的腦漿。

肩膀被箭射穿的少女癱倒在地上,她纖細的身體因恐懼而發抖。

她有著明亮的金色長髮和一張精緻可愛的瓜子臉,然而如今她的臉卻因淚水和汗水而扭曲不堪。

少女身形窈窕,四肢纖細,身穿象徵其神官身份的聖衣。

她緊握錫杖的手微微顫抖著。

——眼前的這個男人,是誰?

少女甚至覺得,他是和那些哥布林一樣,不,是比它們更加來歷不明的怪物。

男人的穿戴、氣質和舉止都太過異樣。

「……請問,你是……」

少女忍耐著恐懼和疼痛問道。

終於,男子開口回答。

「哥布林殺手。」

——他是殺手,他獵殺的並非是龍或吸血鬼,而是怪物中最為弱小的哥布林。

若是平常,她聽到這個回答,定會覺得這名字滑稽可笑。然而現在的她卻絲毫不那般認為。

§

經常有人說。

對在神殿長大的孤兒而言,十五歲生日那天意味著成人,意味著他們不得不選擇自己要走的路。

他們要選擇,是繼續留在神殿侍奉神明,還是離開神殿,回歸俗世。

女神官選擇了後者。為此,她選擇去訪冒險者公會。

冒險者公會——傳聞說,那是曾經聚集在酒場的人們,為了支援勇者而結成的一個組織。

和其他的幫會不同,冒險者公會與其說是互助會,不如說它更像是個調停所。

在「有語言者」與怪物們漫長的戰爭中,冒險者們的作用類似於傭兵。

當然,若沒有嚴格的管理,這些武裝流氓也不會被允許存在。

進入街道,女神官立刻就被旁邊巨大的建築吸引了目光,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然後她邁入大廳。天色尚早,卻已有大批冒險者們聚集在這裡,熱鬧非凡,她又為此吃了一驚。

這棟建築算是由大旅店和酒館——估計這兩個就是一個地方——和官廳組成的。

實際上,這三個地方就是一個地方,會如此這般熱鬧也是自然。

這裡有身穿鎧甲的人類,也有手握魔杖、披著外套的精靈咒文師。

稍遠處還有架著斧頭、滿臉絡腮鬍的矮人,以及身材矮小的草原之民——土人。

眾人有男有女,武器、種族、年齡各不相同,三五成群,正談笑風生。她從人群的縫隙中穿過,走向接待臺。

接待臺前排著長隊。有的是來接受委託的,有的是來報告的,還有的是來提出委託的。

「那,山嶺的曼提柯爾獸(譯註:Manticore,一種神話傳說的怪物,被認為有著獅身人首蠍尾,因此也稱蠍獅)情況是怎樣來著?」

「不怎麼樣呢。要是想多掙點錢,還是得去找遺蹟之類的地方呢。」

「也是。可那就不算貢獻了。」

「說起來,最近在首都那邊,好像是出現了魔神什麼的,據說是賺錢的好時候吶。」

「如果是等級低的惡魔的話還好……」

一名扛著槍的冒險者和一名穿著厚重鎧甲的冒險者正在聊天。

聽到他們的對話中那超乎其想像的內容,女神官第三次大吃一驚,而後她在心中下了決定,握緊了錫杖。

「……以後,我也要……!」

她很清楚,冒險者這個職業,並不似傳聞說得那般輕鬆。

她曾在近處看過那些來到神殿,祈求治癒奇蹟的受傷的冒險者。

而地母神的教誨,正是治癒那些傷者。

為此,即使要讓自己暴露於危險之中,她也在所不辭。

身為孤兒的她曾為神殿所救,如今她願報答這份恩情。

「請問,您今天有什麼事嗎?」

正當女神官想著這些的時候,隊伍已經輪到了她的順序。

負責接待的女招待員是較她年長些的女性,表情相當柔和。

乾淨的制服穿在身上顯得整齊俐落,編成了三股辮的淺茶色頭髮自然垂下。

看這個大廳就可以知道,公會招待員的工作量極為龐大。

然而,她周身毫無女強人特有的緊繃氣氛,似乎表明她對自己的工作有著足夠的理解。

女神官覺得自己的緊張稍稍得到了些緩解。她嚥下口水,說道。

「我、我想成為……冒險者。」

「這……樣啊。」

但是,女接待員的反應與她的外表頗為不符。她一瞬間露出了某種難以形容的表情,曖昧地回答道。

女神官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被打量著,她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然而很快,女接待員再次露出了招牌式的微笑,緩和剛才一瞬的尷尬。

「我知道了。您會讀書寫字嗎?」

「嗯,會的。在神殿裡學過……一些。」

「那麼請填寫這個表單。有哪裡不明白的話,請隨時來問。」

冒險者登記表——淺茶色的羊皮紙上,用金色的花體字寫著表頭。

姓名,性別,年齡,職業,頭髮,眼睛,身材,技能,咒術,奇蹟……

登記項目十分簡單。這樣就可以了麼?女神官不由得懷疑。

「啊,能力點和冒險經歷請先不要寫,那是我們在考核之後填寫的。」

「知、知道了。」

女神官點了點頭。她用微微顫抖的手握住筆,在墨水瓶裡蘸了蘸,一筆一劃地寫起來。

她將填好的登記表遞給女招待員。對方拿到手中後,逐項地確認,不時點點頭。之後,她拿起銀色的尖頭筆,在白瓷的小板上細緻地刻下文字。

寫完後,她將白瓷小板遞給女神官。女神官接過來,發現上面刻著的細小文字,正是自己填在登記表上的內容。

「這就是所謂的能力鑒定,也可以用於證明身份。」

當然,除了上面寫的內容之外,也沒什麼特殊的了——女招待員用惡作劇一般的語氣補充了一句。

看著女神官不明就裡地眨巴著眼睛,她不禁輕笑出聲。

「若有什麼萬一,它會成為辨別你的身份的標識。請不要弄丟了。」

——有什麼萬一?

女神官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這句話背後的意思,但她立刻就明白了。

所謂不得不辨別身份之日,即是自己的屍首面目全非之時。

她希望自己回答“好”的聲音沒有在顫抖。

「不過,這樣就算是成為冒險者了呢……」

「這個麼,只是『成為』的話,的確很簡單。」

女接待員的表情有些曖昧。她是在擔心,還是已經放棄了呢?女神官沒有看出來。

「我們會檢查打倒的怪物、社會貢獻度和人格來判定能否升級。這可是很嚴格的喲。」

「檢查人格?」

「偶爾會有那種『我很強,所以只要我一個人就夠了』的人。」

還有其他奇怪的人——女招待員如此低語著,她忽然露出了笑容。

那笑容是那樣地柔和而溫暖,似是在懷念著什麼。

女神官驚訝地想——原來這個人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啊。

女接待員發覺自己正被人看著,便急忙「咳咳」地清了清嗓子。

「委託就張貼在那邊。一般來說都是選擇適合自身等級的委託……」

說著,她指向那面幾乎佔據了一整面牆壁的軟木板。

雖說剛才那一大批冒險者已經撕下帶走了不少,木板上面很是稀疏……

但能用到這麼大塊的木板,足以說明委託數量之多。

「不過,我個人推薦先去下水道或者汙水溝,逐漸適應工作。」

「嗯?冒險者不是要與怪物戰鬥麼……」

「狩獵碩鼠也是剿滅怪物,是非常了不起的社會貢獻哦。」

畢竟新人能做的除了這個,再就只剩消滅哥布林了吧——女接待員低聲說道,而她的表情依舊令人難以捉摸。

「好,這樣登記就結束了,我期待著你日後的活躍。」

「啊——是!非常感謝!」

女神官低頭行禮,離開了前臺。她將白瓷質地的身份證明卡片掛在脖頸,舒了一口氣。

總之,登記完成了——雖說那過程簡單得讓人有些失望——她成為了冒險者。

——從今以後,自己該怎麼做呢。

她的行李只有手中兼作為聖印的錫杖、裝有替換衣服的行李和少許的金子。

公會的二層似乎是專為低級冒險者而開設的宿舍。

那自己就先找好房間,今天先去看看都有什麼樣的委託——

「喂,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去冒險?」

「誒?」

忽然朝女神官搭話的是一名年輕男子。他的胸口雖然毫髮無傷,卻纏著繃帶,腰上掛著一把劍。

他的胸前也掛著和女神官一樣嶄新的白瓷卡片。

冒險者共分十個等級,最高級別是白金,白瓷則是最低的一個。換句話說,他也是才剛登記的新人。

「你是神官吧?」

「嗯,那個……沒錯,我是……」

「太好了。我們隊伍正缺一個聖職者……」

女神官看過去,發現劍士身後還有兩名少女。

一名高吊著頭髮,一身戰鬥服裝,看起來很是要強;另一名則是握著手杖、冷冷地看著這邊的戴著眼鏡的少女。

看上去,她們似乎一人是武鬥者,一人是魔術師。

劍士似乎注意到了女神官的目光,他點頭道,「她們是我的同伴」。

「不過委託很急,所以我們想至少再招攬一人。你願意加入我們嗎?」

「很急的委託——是指什麼?」

「消滅哥布林!」

聽他的話,似乎是村莊附近的洞窟裡不知何時起住著哥布林。

哥布林——那是除了數量眾多以外毫無特徵的、最為弱小的怪物。

它們不論是個頭、力量還是智力,都只有小孩子一般的水平。硬要說的話,它們的夜視能力較強。

除此之外,它們做的事和其它怪物沒有區別——威脅人類,襲擊村落,掠奪女人,如此等等。

無論多麼弱小,它們終究也是怪物。

一開始,村民們也沒在意它們,但後來情況變了。

先是村民們為越冬而貯藏的穀物被盜。

因種子、穀粒都被偷走而狂怒的村民們重建柵欄,拿著火把開始巡視……

然後,哥布林們趁村民們大意時,偷走了羊,還捎帶著把牧羊女,以及聽到動靜而出來察看的村子裡的少女也一同擄走了。

事已至此,村民們只有不擇手段。

他們把為數不多的錢募集在一起——來到了冒險者聚集的冒險者公會。

他們相信,委託冒險者們準沒錯。

——嗯……

聽完劍士滔滔不絶的說明,女神官用手指抵著脣角,陷入沉思。

第一次冒險的任務是消滅哥布林,這果真是很常見的。

而自己得到了邀請,參加這樣的冒險。這也算是種緣分吧。

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自己什麼都做得到。

聖職者孤身一人去冒險無異於自殺。或早或晚,總是要和他人組隊的。

但是,和陌生的人一同行動,心裡還是非常不安。

既然如此,和邀請自己的人一同去冒險,或許會更讓人安心。

雖說自己是第一次被男性邀請,不過隊伍裡還有另兩名女性。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 明白了。如果您不嫌棄的話……」

女神官稍做思考,老實地點了頭。見狀,劍士開心極了。

「真的?各位,太好了!現在我們可以出發去冒險了!」

「那個……你們只有四個人麼?」

看不下去的女接待員插嘴問道,然而劍士似乎並不認為有何不妥。

「或許再過一會兒,還會有其他的冒險者們過來……」

「對付哥布林的話,四個人就足夠了吧?」

劍士自信地環視同伴,爽朗地笑著說「對吧」。

「被抓走的女孩子正等待著有人去救她。不能再拖下去了!」

但是,聽了這話的女接待員,表情依舊有些曖昧不明。

「……」

女神官的心裡,也的確產生了一股難以名狀的不安。

一陣混有血腥味的風冷不丁吹來,火把隨之搖曳,忽明忽暗。

時值正午,然而洞穴的入口仍被黑暗掩埋,陽光無法照進深處。

凸凹不平的岩石影子映在洞壁上,像壁畫中的怪物一般,隨著搖曳的火焰而蠕動跳躍。

四名裝備簡陋的年輕男女排成一列,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打頭陣的是握著火把的劍士,接著是女武鬥者,女魔術師負責斷後。

而身穿神袍的少女則握著錫杖,戰戰兢兢地走在隊伍中第三的位置。

提議列隊前進的是女魔法師。

這樣一來,只要途中沒有岔路,就不必擔心從背後遇襲了吧。

只要先鋒不出差錯,那麼後衛就是安全的,只要專心負責支援即可。

「……沒問題、的吧……」

但是女神官的呢喃聲裡依舊充滿了不安。

在進入洞窟之後,她的不安更上了一層。

「我們對對方一無所知,卻一下子闖進來……」

「真是的,你太愛操心了。不過這性格倒是和神官蠻相符的。」

劍士那與洞窟完全不相稱的爽快聲音悠悠迴蕩,逐漸消失。

「哥布林那種東西,小孩子們也知道的吧?我還曾經把來到村裡的哥布林趕走過呢。」

「打敗過哥布林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別逞威風了,真難看。」

再說你根本也沒打敗嘛。

女武鬥者低聲挖苦劍士,劍士則撅起嘴反駁道「我也沒說錯啊」。

女武鬥者嘆了口氣,顯得有些無奈,卻也彷彿樂在其中。

「嗯,就算這個笨蛋砍偏了,我也會把敵人揍飛的!所以不用那麼擔心啦。」

「喂喂,說我是笨蛋也太過了吧……」

火把照亮了劍士洩氣的臉,但他很快重新振作起來,舉起手中的劍。

「沒關係,就算有龍出現了,憑我們幾個,也總會有辦法的!」

「……真性急。」

女魔術師悄聲咕噥道,女武鬥者則暗自竊笑。洞窟裡,大家的聲音迴響交疊在一起。

而女神官擔心他們的聲音會將潛藏於黑暗深處的某個東西引誘出來,連話都不大敢講了。

「不過,我們總有一天要去屠龍的。對吧?」

為迎合不住點頭的劍士和魔術師,女神官也只好無言地露出笑容。

那笑容和女接待員的一樣曖昧,隱藏在黑暗中,沒有被任何人察覺。

——真的會那樣嗎。

不管自己心中有多麼不安,女神官也絶不會將這個疑問說出口。

「我們幾個的話」——他這麼說了。

但是,大家才剛見面沒多久,他為什麼能那麼有信心呢?

女神官知道他們不是壞人。她知道,可是……

「不過,果然還是做些準備再來比較好……我們連藥都沒帶吧……」

「就算你這麼說,可我們沒錢也沒時間買東西啊。」

劍士對女神官顫抖的聲音毫不介意,顯得驍勇異常。

「而且我很擔心被抓走的女孩子們……就算她們受傷了,你也會為她們治療的吧?」

「我的確被授予了治療和聖光奇蹟,可是……」

「那就沒問題了!」

只能用三次啊……女神官含糊不清的話語,誰都沒聽到。

「你那麼有自信倒是好事,不過你該不會迷路了吧?」

「喂喂。至今為止我們走的路可都是單行路啊,怎麼會迷路呢。」

「那可說不準,畢竟你馬上就會得意忘形,所以我必須得好好盯著你才行。」

「那你還不是一樣……」

劍士和武鬥者原本是老鄉,二人又開始了拌嘴。這一路上已經不知是多少次了。

女神官跟在二人身後,悄悄握緊錫杖,口中反覆誦唸地母神之名。

——請讓這次冒險平安地結束吧。

這祈禱之聲並未在洞窟中迴響,而是溶入黑暗,消失不見。

或許是因為這祈禱已傳達給了地母神,或許是因為她正潛心傾聽祈禱之聲。

「喂,你太慢了,別打亂行列。」

「啊,好的,對不起……」

不論如何,最先注意到異樣的,還是女神官。

她在做祈禱的時候,從後面追上來的女魔術師催促她前進,她便小跑到了隊列中。就在那時——

咯啦。傳來了輕微的聲音,似是岩石滾動。

「……!」

「又來了。這次又怎麼了?」

女神官渾身一激靈,僵在原地不動了。走在隊尾的女魔術師不耐煩地開口詢問。

以優異成績從首都學院畢業、精於咒文的女魔術師,不擅長應付眼前的這名女神官。

戰戰兢兢,膽小怕事。見到她的第一印象就再糟糕不過,而進入洞窟之後更是如此。

「我剛剛聽到了什麼東西崩塌的聲音……」

「從哪裡?前面?」

「從、後面……」

——有完沒完。

這不叫慎重,叫軟弱。她根本不適合做冒險者。

因為女神官停了下來,她們和前面兩人的距離已經相當遠了。

仍然在鬥嘴的二人,並沒注意到這邊的情況。

光源已在遠方,周圍顯得愈發黑暗。女魔術師嘆了口氣。

「我說,我們是從入口一條線進來的吧?身後怎麼可能有——」

女魔術師無奈地回過頭。

然而她冷靜的聲音很快就變成了悲鳴。

「哥布林?!」

巖壁的確崩塌了。不,是被鑿穿了。

從隧道里接二連三地跳出醜惡的怪物,將不幸走在隊尾的她們包圍起來。

握在手中的粗陋武器,令人生厭的表情,孩童般大小的體格,潛藏在洞窟裡的——怪獸。

哥布林。

「噫?!」

女魔術師發出了不自然的聲音。她舉起了作為畢業證明的石榴石手杖,用僵硬了的舌頭念出咒語。這不能不稱為奇蹟。

「Sajida……influlamae……radius(搭箭-點火-射擊)!」

女魔術師將注意力集中於銘記在心的咒文。她口中吐出可以改變世界的、蘊藏著力量的話語。

從拳頭大的石榴石中射出了燃燒的火之矢,向著哥布林的臉直衝而去。

隨即,肉體被燒焦的噁心聲音,連同刺鼻的氣味一同傳來。

——幹掉一隻了!

女魔術師因這確確實實的勝利而露出了大膽的笑容,一股昂揚之感油然而生。

自己能夠再次成功使用這個咒語。這件事給了她極大的自信。

「Sajida……influlamae……radi——啊!」

然而,敵方的數量太多了。

女魔術師還未唸完咒文,她纖細的手臂就被哥布林抓住了。

她來不及抵抗,被哥布林們打倒在岩石裸露的地面上。

「啊、唔?!」

她的眼鏡摔在地上,碎裂成片。眼前立刻變得模糊,手杖轉眼間就被奪走了。

「啊、啊……還,還給我!那不是你們這般哥布林可以隨意碰的東西……」

手杖和戒指等可發動魔術的載體是咒文師的生命。對於她來說,那更是驕傲。

然而,在幾乎是瘋狂地叫喊著的女魔術師面前,魔杖被眼睜睜地“咔嚓”一聲折斷。

女魔術師的臉一下子扭曲了。她冷靜的面具已經完全被剝落。

「混蛋……混、蛋!」

她搖動著豐滿的胸脯,蹬著未經鍛鍊的腿,手腳並用地掙扎著。

但她的做法很糟糕。惱羞成怒的哥布林們將生鏽的短劍毫不留情地刺入了她的肚子。

「——嗚啊啊啊啊啊啊……!?」

臟腑被撕裂的女魔術師悽慘的叫聲在洞穴裡迴響。

當然,其餘的同伴——不,女神官自然不會站在一旁幹看著。

「你,你們幾個!別碰她!住手!」

女神官用纖細的手臂拚命地揮舞錫杖,試圖將哥布林們趕走。

當然,在聖職者中,也有精於武鬥的人。

也許還有人因長期的冒險而得到了良好鍛鍊。

但是,女神官的攻擊太過無力。

更何況,被恐怖所支配的她胡亂揮動的武器,根本不可能打中哥布林。

杖尖撞到岩石地面上,發出輕微的響聲。

然而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哥布林們有些猶豫般退後了一步。

它們或許是把她當做了武僧,又或許是它們討厭被她打到,哪怕是出於偶然。

女神官趁著那一瞬的機會,把女魔術師從哥布林中間拖了出來。

「堅持住……堅持住!……!?」

女神官沒有得到回應。女神官慌亂地呼喚著同伴,她的手已被黑紅色浸染。

女魔法師的身上還插著那把生鏽的短劍。她的腹部被殘忍地劃開,裡面攪得七零八碎。

這情形實在是慘不忍睹,女神官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啊……啊……」

但是女魔法師還活著。雖然還在抽搐著,但沒有死。

還來得及。必須要救她。女神官咬緊了嘴脣。

「『大慈大悲的地母之神啊,請您用聖潔的手,撫平此人的創傷吧』……」

女神官將錫杖握在胸口,用手將女魔術師露出的臟器按回腹腔中,發動了『奇蹟』。

若說魔術是改變世界真理的東西,那麼『治癒』毫無疑問是神的力量了。

女神官祈禱著,似是將自己的靈魂注入其中。她的掌心浮現出淡淡的光芒,飛往女魔法師。

隨著光芒如泡沫般閃爍而消失,裂開的腹部漸漸開始癒合。

當然,哥布林們可等不及這漫長的治療結束。不過——

「混蛋哥布林們!竟然敢傷害大家——」

好在還有劍士。他終於注意到了後方的異樣,飛撲過來保護同伴。

他丟掉火把,雙手握緊了長劍,向前一刺。長劍刺穿了哥布林的喉嚨。

「嗚哇!」

「下一個!」

劍士用力將劍拔出,轉身又幹掉一隻。劍從哥布林的肩膀斜著砍下去,將上半身齊齊斬斷。

「喂,怎麼了?來啊!」

有句話叫做「殺紅了眼」。

劍士是某個農家的次子。他從小就夢想著成為騎士。

他不知道如何成為一名騎士……但至少,弱小的人無法成為騎士。

因為睡前故事裡的騎士是打倒怪物、消滅惡人、拯救世界的存在。

——像這樣,將哥布林們趕跑,將柔弱的女人、將同伴救下的自己,正是騎士。

劍士如此想著,露出了笑容。

他感覺揮劍的手中充滿了力量,沸騰的血讓他的耳中嗡嗡作響。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一隻哥布林身上。

「等等,你一個人贏不過的!」

但是,他還沒有成為騎士。

生鏽的短劍趕在女武鬥者的聲音之前,刺入了劍士的大腿。

「唔、啊?!混、蛋!!」

傷到劍士的是胸口受了重傷的哥布林。因血漿而變鈍的刀刃,未能徹底將哥布林殺死。

劍士失去平衡,身體狠狠地一歪。但他仍奮力刺出一劍,這次哥布林終於無聲地死去。

但是很快,又有新的哥布林朝著劍士的脊背跳了過去……

「滾、開!」

劍士揮舞長劍,想要朝哥布林劈去,卻撞上了巖壁,發出鈍重的聲音。

這就是最後了。

落在地上的火把燃盡,周圍再次被黑暗填充。在漆黑中,嘶啞的悲鳴聲異常清晰,令人揪心不已。

為了要逞強,再加上沒有錢,劍士沒有盾也沒有頭盔。他裝備的防具只有一塊薄薄的護胸而已。

他終究無法逃脫被拽倒、切碎、如鴻毛般死去的結局。

「……唔!怎麼會……」

沒來得及出手的女武鬥者,面色蒼白地呆立在原地,看著這個自己恨不起來的男人死在眼前。

她握緊顫抖的拳頭,擺出戰鬥姿態——能做到這種程度,她已經很不錯了。

「……你們兩個,快逃吧。」

「可,可是……!」

聽到她冷靜的話語,女神官想要反駁,但她也明白,對於眼下的事態,自己無能為力。

她的懷中,接受了『治癒』之奇蹟的女魔術師依然呼吸細微急促,意識模糊。

哥布林們朝著剩下的獵物一步步逼近。

它們似乎在戒備著女武鬥者,但很明顯馬上就要衝過來了。

女神官交替地望向女武鬥者和女魔術師,以及依然在鞭打著劍士屍體的哥布林們。

女武鬥者看到二人僵在原地,小聲地咂舌。

「上、啊!」

女武鬥者做好了覺悟,她凜然一聲怒喝,然後衝進了哥布林群中。

她的四肢因久經鍛鍊而變得柔韌,一招一式中蘊藏她死去的父親傳授予她的格鬥技的精髓。

不能在這裡死掉。已故父親的武技,不可能劣於這群哥布林。

——尤其無法原諒,它們竟殺死了那個傢伙!

她久經鍛鍊的一記直拳,恰好打穿一隻哥布林的臉面。

敵人仰面倒去,吐出的汙穢四散開來。她揮開屍體,回身又劈下一個手刀。

這是致命的一擊。

哥布林的脖頸受到重擊,它的身體以無法想像的角度彎折,而後倒下。

同時,她趁著這個空當,右腿順勢橫掃出去。

那是她最得意的迴旋踢。兩隻哥布林同時被她踢中,一起重重地摔在巖壁上,沒了氣息……

「啊?!」

但是第三隻哥布林輕易地接下了這一擊,並抓住了女武鬥者的腳踝。

它的力道讓女武鬥者的骨頭咯吱作響。女武鬥者的臉一下子蒼白起來。

一般來說,哥布林和個頭只有孩童般大小。可是。

「嗚嚕嚕嚕嚕嚕…………」

這只嚎叫著、吐出腐臭之氣的哥布林,卻是相當龐大。

女武鬥者的個頭絶不算矮,然而她卻不得不仰望著它。

被抓住的腳踝嘎吱作響,疼痛讓她禁不住大聲慘叫。

「唔、啊、好、疼……放,手——啊?!」

忽然,巨大的哥布林抓著女武鬥者的腳踝,粗魯地將她摔在巖壁上。

傳來了某種乾燥東西碎裂的沉悶響聲。

女武鬥者痛得發不出聲音來。哥布林再次將她丟向對面的巖壁。

「咿,咕?!」

她發出了人類難以發出的悲鳴。她口吐鮮血和穢物,被丟在地上。

剩下的哥布林朝她一擁而上。

「唔?!咕?!哈?!咳?!呃?!嗚,啊啊?!」

女武鬥者哭叫著,但哥布林毫不留情地用棍棒擊打,扯壞她的衣服。

對前來討伐的人們,哥布林不會懷有慈悲之心。

受到殘暴對待的少女發出了尖鋭的喊叫聲。

但女神官卻清楚地聽見,那叫聲中夾雜的隻言片語。

——快,逃

「……!對不起……!」

女神官任由迴響在洞窟裡的女武鬥者被凌辱的聲音充斥在耳中,扶著女魔術師跌跌撞撞地逃走。

跑,跑,不停地跑。要跌倒的時候就拚命踩地,再繼續往前跑。

在黑暗中,看不清地面上凹凸不平的石塊,但女神官依然拚命地邁動腳步。

「……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唔!」

她喘不過氣來,痛苦地張開了嘴。

前面已經沒有光亮。儘管她知道,自己一直被逼著往洞窟深處跑……

「嗯、唔、啊……」

而尤為可怕的的,是隨著身後迴響的悲鳴一點點逼近的,哥布林的腳步聲。

她無法停下腳步,甚至不能回頭看一眼。

就算轉過頭去,在黑暗中她也什麼都看不見。

現在她終於能夠理解女接待員那曖昧的表情了。

確實,哥布林十分弱小,就連身為新人冒險者的劍士、女武鬥者和女魔術師,也能夠憑藉一己之力殺滅。

哥布林的體型、智力、體力,都只與小孩子相當,與傳聞一點不差。

但是,如果十幾個小孩們拿著武器,帶著殺意攻過來,又如何呢。

女神官一行人根本沒考慮這些事。

他們弱小而稚嫩,生澀又貧窮,還不走運,而且哥布林的數量太多了。

這種事……經常發生。

「啊……」

女神官踩到神袍的下襬,狼狽地摔倒在地。

她的手、臉被砂礫磨得生疼,但她更擔心自己被迫放開的女魔術師。

女神官慌慌張張地跑到女魔術師身邊,抱起了萍水相逢的同伴。

「對,對不起!你還好嗎?」

「唔,啊……」

女魔術師沒有回答,卻吐出一口血沫。

由於女神官一直拚命地逃跑,所以她並沒注意到,女魔術師已經全身痙攣,發著高熱,她的汗水已經將厚重的披風濡濕了。

「怎,怎麼會……!?」

女神官最先懷疑起了自己。難道自己的祈禱沒有好好地傳達給神嗎。

她這樣想著,佔用了些寶貴的逃跑時間,解開女魔術師的衣服檢查傷勢。

但是治癒的確生效了。腹部雖然被血染髒,可皮膚光滑,全無受傷的跡象。

「……那、那個,這、這種時候、這種時候、應該怎麼辦……」

女神官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她知道些應急處理的知識,也可以再次使用奇蹟。

但是,再使用一次奇蹟的話,女魔術師就會被治癒麼?還是說自己應該嘗試一下其它的方法呢?

何況,自己的心已如一團亂麻,心中的祈禱能不能傳達給神?

「呃,啊啊……!?」

哪怕瞬間的猶豫也是致命的。劇痛突然襲來,女神官來不及喊叫就跪倒在地。

剛剛感覺有什麼東西穿過黑暗朝自己襲來,緊接著左肩便傳來一陣灼燒般的疼痛。

女神官轉過頭去,只現一支箭矢深深刺入肩膀,血已經滲透了神袍。

她沒有穿鎧甲,箭矢穿透了衣服,毫不留情地撕裂了她纖細的肩膀。

神官的戒律禁止過度武裝。而最根本的原因,則是她沒有足夠的錢。

微微地動一下身子,傷口便被撕扯得更大,彷彿被火鉗子夾住一般疼痛不已。

「唔,唔……」

女神官能做到的,只有咬著牙,含著淚,瞪著那群哥布林們而已。

拿著武器靠近自己的哥布林只有兩隻。

涎液從它們笑得咧開了的嘴邊淌下。

說不定咬舌自盡會更好。

但是她所信奉的神不允許自盡。她根本無法避開同伴們曾經歷的結局。

她是會被撕裂呢,還是會被蹂躪呢,抑或是二者都有呢。

「咿,唔……」

女神官的牙齒拚命打顫。她無法抑制。

她彷彿是要保護女魔術師一般,將女魔術師抱緊。忽然,她覺得自己的下半身變得微熱。

哥布林們似乎是嗅到了那股味道,它們嫌惡地扭曲了臉。

女神官避開不看它們,拚命地唸誦著地母神的名字。

然而救贖並沒有出現。

但是——

「……咦……?」

在黑暗中,閃過一道光。

那道光好似被黑暗逐漸吞噬的黃昏天空中高傲地閃耀的長庚星一般。

那細小、微弱卻鮮明的光亮,正緩緩地接近。

同時,傳來了漫不經心的、而又果敢堅定的腳步聲。

哥布林們疑惑地轉過頭去。是同夥把獵物放跑了嗎?

而後,女神官越過怪物們的肩頭,看見了他。

那男子的裝扮實在是不堪入目。

他穿戴著髒兮兮的鎧甲和頭盔,左手握著火把,小盾牢牢地繫在左臂上,右手中則是一把不長不短的劍。

女神官想,比起他,我們幾個新人的裝備還算是好的。

——不行……!不可以過來……!

她想大聲喊叫。可是恐懼凍結住了她的舌頭,讓她無法出聲。

她因自己沒有女武鬥者那樣的勇氣而感到無比羞恥。

哥布林們可能也覺得,像她這樣無力的獵物,一會兒再管也來得及吧。

它們轉身面向男人,其中一隻搭箭上弓,用力張緊,然後射出。

箭造得很粗糙,箭頭是石製的。哥布林的箭術也非常拙劣。

但是在黑暗中,哥布林有著絶對的優勢。

憑藉人的眼睛,是根本不可能躲開黑暗中射來的箭——

「哼。」

但是男人冷哼一聲。幾乎是與此同時,他俐落地揮劍,輕而易舉地將箭矢打落。

沒有意識到狀況的另外一隻哥布林朝著男人跳了過去。

它將生鏽了的短劍對準男人肩膀處鎧甲的縫隙,深深地刺了下去。

「啊……!」

女神官尖叫一聲。然而尖叫聲過後,只是傳來了金屬相撞的微弱聲音。

鎧甲下的鎖子甲截住了短劍。

哥布林感到困惑,但仍用力想要將其刺穿。

「嘎嗚?!」

那一瞬的停頓,便足以致命。

隨著沉重的聲音響起,男人的盾將哥布林壓在了巖壁上。

「第一隻。」

男人淡淡地說道。女神官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將火把粗暴地按在哥布林的臉上。

含混的悲鳴聲響起,令人不忍卒聞。肉體被灼燒的惡臭充滿了洞窟。

哥布林瘋了似地掙扎,但它被盾壓住,連自己的臉都抓不到。

最終,哥布林不再動彈,四肢無力地垂下。男人確認哥布林已死之後,緩緩地拿開了盾。

臉被燒焦的哥布林「撲通」一聲落在了地上。

男人漫不經心地踢開了它的屍身,向前走去。

「下一隻。」

這場景十分異常。對此感到恐懼的並非女神官一人。

握著弓的哥布林不自覺地後退。它想要丟下同伴逃走也是無可厚非。

因為勇敢這個詞,是最和哥布林八竿子打不著的詞語之一。

可現在,那隻哥布林的背後,有女神官。

「……!」

女神官這次終於採取了行動。

就算她身上中箭、失禁、被嚇得站不起來、不像樣地依賴著瀕死的同伴。

她還是用自己能夠活動的手,將錫杖朝著哥布林刺去。

她的動作只是下意識的,並未多加思考,那微弱的抵抗也毫無意義。

不過這足以讓哥布林產生一瞬間的猶豫。

那一瞬間,它這輩子第一次如此拚命思考該怎麼辦。

然而在得出結論之前,它就被鎧甲戰士的劍擊中。它這一生最後的答案飛濺在石壁上。

轉眼間,哥布林的頭蓋骨被擊碎,當場身亡。

「第二隻。」

男人結束了讓人幾欲嘔吐的戰爭,蹂躪著已經斃命的哥布林屍骸。

身上略顯骯髒的頭盔、鎧甲和鎖子甲,被怪物的血染成了黑紅色。

他左手裡握著一支火把,綁在左臂上的慣用的小盾已經傷痕纍纍。

他用空著的右手,毫不費力地將一把劍從踏在腳下的屍體的腦袋裡拔了出來。

這把劍半長不短,做工粗糙,看起來很是廉價。劍上沾滿了怪物的腦漿。

肩膀被箭射穿的少女癱倒在地上,她纖細的身體因恐懼而發抖。

她有著明亮的金色長髮和一張精緻可愛的瓜子臉,然而如今她的臉卻因淚水和汗水而扭曲不堪。

少女身形窈窕,四肢纖細,身穿象徵其神官身份的聖衣。

她緊握錫杖的手微微顫抖著。

——眼前的這個男人,是誰?

少女甚至覺得,他是和那些哥布林一樣,不,是比它們更加來歷不明的怪物。

男人的穿戴、氣質和舉止都太過異樣。

「……請問,你是……」

少女忍耐著恐懼和疼痛問道。

終於,男子開口回答。

「哥布林殺手。」

——他是殺手,他獵殺的並非是龍或吸血鬼,而是怪物中最為弱小的哥布林。

若是平常,她聽到這個回答,定會覺得這名字滑稽可笑。然而現在的她卻絲毫不那般認為。

§

看到忘記了肩膀處的疼痛、發著呆的她,男子——哥布林殺手會怎樣想呢。

他毫無顧慮地走到女神官面前蹲下身。女神官吃了一驚,渾身發顫。

即使有火把照明,在近處她也看不見男人頭盔後的雙眼,頭盔裡面似乎也被黑暗填滿。

「新人嗎。」

哥布林殺手在確認了女神官的身份卡之後,安靜地說道。

他將火把放在了地上。他的身份卡也在胸前晃動著。

在黑暗中,身份卡發出的光不甚明亮,但那毫無疑問是銀色的光。

「啊……」

女神官低聲感嘆。她很清楚那個顏色的含義。

他的等級是冒險者公會十個等級中的第三級。

除去僅於記載中有數名例外存在的白金等級,和處理國家級事務的金等級者,接下來的就是實際上最優秀的非官方冒險者。

「……銀等級的,冒險者……」

他毫無疑問是冒險者中的達人,與最下級的白瓷等級的女神官差別懸殊。

——或許再過一會兒,其它的冒險者們會過來……

女神官想起女接待員的話。她說的或許就是他吧……

「你好像能說話。」

「誒?」

「你運氣不錯。」

哥布林殺手的動作粗暴無情,女神官來不及說哪怕一個字。

「唔,啊……!?」

箭頭上的倒勾撕開了女神官的皮肉,劇痛讓她喘息不止。

強行拔出箭後,傷口處血流不止,女神官的眼淚也和血一同湧出,撲簌簌地往下掉。

哥布林殺手依舊粗暴地從掛在腰帶上的袋子裡拿出一個小瓶。

「喝下去。」

綠色的藥水透過玻璃微微發著磷光——那是治癒的藥水。

女神官她們本來也想要,但由於沒錢也沒有時間,便放棄了購買。

女神官的視線在小瓶和女魔術師之間遊移。自己就這樣接受這個小瓶真的好嗎。

「那,那個!」

一旦發出聲音,接下來的話就順順噹噹地說了出來,真是不可思議。

「可、可以、給她、用嗎?我的奇蹟治不好她……」

「她哪裡、被什麼傷到了?」

「嗯,那個,好像是腹部,被短劍刺傷了。」

「……短劍。」

哥布林殺手查看女魔術師腹部傷口的動作依舊是粗魯的。

他用手指按壓女魔術師的腹部,她果真又吐了血。

他看都沒看一眼在一旁緊張地注視著的女神官,迅速地檢查了女魔術師的傷口之後,淡淡地說道:

「放棄吧。」

「…………!」

臉色蒼白的女神官屏住呼吸,抱著女魔術師的手臂更加用力。

「你看。」

哥布林殺手把自己肩膀處被鎖子甲截住的短劍拔下來,遞到女神官眼前。只見刀身上塗滿了某種不知名的可怕的黑色粘液。

“這是毒。”

“是、毒……?“

“是它們把野山上採集來的草,混上自己的糞尿和唾液,隨便配成的”

——你運氣不錯。

回想起方才哥布林殺手說過的話,女神官不由得倒吸一口氣。

箭頭上沒有塗那種毒藥,所以她現在才安然無恙。

如果說剛才那兩隻哥布林中,拿著短劍的那隻先襲擊她的話……

「中了這種毒,就會呼吸不暢,舌頭不聽使喚,全身痙攣,發燒,意識朦朧,最後死去。」

他將捲刃的短劍在哥布林的腰布上擦了擦,別在腰帶裡,將臉隱在頭盔中,說道。

「因為它們不潔。」

「那,那麼,只要解毒的話,她就……」

「解毒劑我有,但是毒已經在她體內擴散,來不及了。」

「啊……」

這時,女魔術師空虛的雙眼中現出一絲意識。

血泡在她喉嚨中破裂。她顫抖著嘴脣,用斷斷續續的、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

「…………殺、了……我……」

「知道了。」

下一瞬間,哥布林殺手毫不猶豫地用劍刺穿了女魔術師的喉嚨。

女魔術師短暫地呻吟一聲,身體隨之猛地抽搐一下,最後口中吐出血泡,斷氣了。

哥布林殺手拔出劍,檢查發現劍刃因脂肉而鈍化後,他咂舌道。

「別讓她受苦了。」

「怎麼這樣?!她說不定、還有救……」

女神官蒼白著臉,抱著女魔術師力盡氣絶的屍首叫道。

——但是。

她再無話可說了。女魔術師沒有救了。真的如此嗎?

若當真如此,在這裡將她殺掉,真的是為她好嗎?

女神官不知道答案。

不管怎麼說,女神官還未被授予『解毒』的奇蹟。

就算她想給女魔術師喝解毒劑,手裡的這瓶解毒劑也不是她的,而是屬於眼前的男人。

女神官既沒有喝治癒藥,也沒有站起來,只能顫抖不止。

「聽好了,它們雖然蠢,但並不糊塗。」

哥布林殺手簡明地說。

「至少它們知道,要最先拿咒文師開刀——你看。」

他指著牆壁上掛著的老鼠骨頭和烏鴉羽毛。

「這是哥布林們的圖騰。也就是說,它們之中有哥布林薩滿。」

「哥布林薩滿……」

「不知道?」

女神官不安地點點頭。

「就是咒文師。比這個女孩要厲害。」

女神官從未聽說過有會使用咒文的哥布林。

如果知道的話,她們一行人就不會被全滅嗎?

——不。

女神官暗自否定,她心中早已放棄。

就算他們聽說過會使用咒文的哥布林,也絶對不會將其當做威脅。

畢竟直到剛才為止她還相信著——哥布林是初次冒險中用來練手的、輕而易舉就能打敗的怪物。

「是不是有一個大塊頭的傢伙?」

接著,哥布林殺手緊盯伏在地上的女神官的臉。

這次——女神官稍稍看見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在髒兮兮的鐵頭盔深處,閃著機械般冰冷的光。

在頭盔深處目光的凝視下,女神官有些不舒服地動了動,又立刻僵直了身體。

她忽然想起自己下半身的微暖和潮濕。

他們的隊伍被哥布林襲擊,同伴門眨眼間就被殺死,只有自己存活下來。

這一事實,對女神官而言太不真實。

比起那個,肩上的鈍痛、失禁的感覺和羞恥感更為實在。

「應該、有……不過剛剛、只顧著逃跑了……」

女神官拚命地追尋著曖昧的記憶,無力地搖著頭。

「是大型哥布林。看來是僱了倖存者當保鏢。」

「是大哥布林……嗎?」

「差不多吧。」

哥布林殺手檢查了武器,確認裝備完好之後便站起身。

「我從橫洞那邊往前走。我必須在這裡打敗它們。」

女神官抬頭看著他。他已經不再看著她了,而是直直地瞪著蔓延開來的黑暗。

「你呢?是回去,還是在這裡等著?」

女神官用無力的手重新握緊了錫杖。

她雙膝顫抖,可還是腿上用力,落著眼淚站起身來。

「我也……去!」

不論是回去還是一個人留在這裡,她都不能忍受。跟著他是唯一的選擇。

哥布林殺手點了點頭。

「那就把藥水喝了。」

女神官喘著粗氣喝乾了小瓶裡苦澀的藥液。她感到肩膀上的傷沒那麼痛了。

這種藥水是用十多種草藥製成的,雖沒有治癒傷口那種神奇的療效,卻足以止痛。

她舒了一口氣。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她是第一次喝藥水。

「好了。」

見女神官喝完了藥水,哥布林殺手踏入了黑暗中。

他步伐堅定,根本沒有回頭看向女神官。

為了不被他落下,女神官慌忙小跑跟上。

離去之前,女神官轉過頭,望向死去的女魔術師。

她咬住下脣,深深地行了一禮。

之後一定會來接你的。

§

他們從橫洞處沒有走出多遠,一路上不知為何也並未遇見哥布林。

取而代之的,是被胡亂丟棄的、已經無法分辨出人形的肉塊。

嗆人的血腥味和臟器的腐臭與空氣混合在一起,充滿了洞窟。

「……咕,唔,嗚哈……」

女神官看著劍士的屍體,忍不住跪在地上嘔吐起來。

最後一次在神殿吃麵包、喝葡萄酒,彷彿已是幾年前的事了。

不,如此說來,被劍士邀請去冒險的事,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了。

「九隻嗎。」

哥布林殺手無視眼前的慘狀,數了數屍體的數量,點頭道。

「看這個巢穴的規模,剩下的哥布林不到原來的一半。」

他從劍士的屍體上拔出長劍和短劍,插進腰帶。

他同樣查看了哥布林的武器,但似乎沒找到稱心的東西。

擦拭著嘴角的女神官責備地看著他,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幾個人?」

「誒?」

「新人來驅逐哥布林了——我從女接待員那裡只聽來這些。」

「誒,那個,四個人……」

這時,女神官忽然差點大叫出聲。她慌忙用兩手掩住嘴。

「那、那個,還有、一、一個同伴……」

她怎麼忘了這件事呢。

那位保護她們而以身做餌、受到無盡侮辱的女武鬥者的身影,已無處可尋。

「是女人?」

「是的……」

哥布林殺手將火把貼近洞窟的地面,認真地查看起來。

地面上有幾行新的足跡,還有血汙、汙漬和什麼東西被拖過的痕跡。

「她似乎是被搬到洞窟深處了,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

哥布林殺手看著纏在手指上的幾根顯然是被生生拽下的長髮,下了結論。

「那,必須得去救她……」

女神官如此說著。她拚命地給自己鼓氣。

但是哥布林殺手沒有回答她。他點燃了新的火把,把舊的扔進了岔路。

「它們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楚。總之把火點上,不要弄得一團黑。注意聽聲音。」

女神官依言而行,豎起耳朵,凝神靜聽。

從光照不到的洞穴深處,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哥布林!

恐怕它們是注意到了火把的光,過來查看的吧。

哥布林殺手把腰帶下的短劍拔出來,投向黑暗深處。

黑暗中傳來有什麼被刺穿的尖鋭聲響。在火把朦朧的亮光中,只見一隻哥布林仰面倒下。

見狀,哥布林殺手飛奔上前,對準哥布林的心臟,給了它致命一擊。

被短劍刺中喉嚨的哥布林還來不及叫喚便死掉了。哥布林殺手的動作快得眼睛都跟不上。

「十隻。」

哥布林殺手淡然地數著數。女神官向橫洞裡窺視,戰戰兢兢地問道:

「……您也夜能見物麼?」

「怎麼可能。」

哥布林殺手沒有去拔哥布林身體裡那把被脂肉鈍化的劍。

相反,他將劍士的長劍拿在手上。看著劍過長的劍刃,他咋了咋舌。

接著,他撿起剛剛殺掉的哥布林的長槍。

用獸骨製成的長槍很粗糙,對人類來說,它的長度和短槍差不多。

「我進行過以它們的喉嚨為目標的練習。」

「您做過多少、練習?」

「很多。」

「很多……」

「你問題真多。」

「……」

女神官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你能用什麼?」

「……誒?」

女神官沒聽明白他的意思,慌忙抬起了頭。

哥布林殺手警惕地盯著洞穴深處,繼續說道。

「我是說奇蹟。」

「……我被授予過『治癒』和『聖光』。」

「能用幾次?」

「一共可以用三次……還剩……兩次。」

她並非自誇,但在初上戰場的神官當中,她已屬優秀。

首先,向神明獻上祈禱,而後請願得到神賜予的奇蹟——這就已是一種才能。

其次,能夠多次承受與神明共通靈魂的人並不多。這需要經驗。

「比預想的要好。」

即使如此,女神官也無法從哥布林殺手的話語中聽出「被誇獎了」的這層意味。

他的語氣是義務性的、淡漠的、毫無感情的。

「那你就用『聖光』吧,反正『治癒』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別浪費掉。」

「明,明白了……」

「剛才那個傢伙是偵查哥布林。果然是這個洞穴。」

哥布林殺手用短槍的槍尖指著洞穴深處。

「但是偵查哥布林沒回來,殺死你同伴的哥布林也沒回來。因為它們被我殺掉了。」

「……」

「你會怎麼辦?」

「誒?」

「如果你是哥布林的話,會怎麼辦?」

這個問題問得太突然。女神官將纖細的手指抵在下巴,努力思考。如果我是哥布林,會怎麼辦?

「……我會、伏擊。」

「沒錯。」

哥布林殺手淡淡地說道。

「我們將計就計。做好心理準備。」

女神官蒼白著臉,點頭。

哥布林殺手取出一卷繩索和木樁,將它們在腳下鋪開。

「這算是一種咒語。」

哥布林殺手盯著手中的東西說道。

「記住,它們設在岔路的入口,別忘了,否則會死。」

「是、是。」

女神官用雙手緊握住錫杖。

她拚命地在反覆唸叨:岔路的入口,岔路的入口。

她如今可以依賴的,只有這個自稱哥布林殺手的、來歷不明的男人。

若被這男人放棄,她、女武鬥者、還有那些村中少女們就都沒救了。

這時,哥布林殺手設好了機關。

「走吧。」

女神官拚命地追在他身後,跨過繩索,踏入洞穴。

橫洞造得竟很結實,根本不像是為了奇襲而挖出的。

除了每走一步就會從滿是樹根的洞頂掉下土塊外,無需擔心這個洞穴會坍塌。

但是,隨著向下方延伸的坡道愈加平坦,女神官愈加不安。

這裡已經不是人類的領域了。

她們一行四人本從一開始就應該注意到這一點。事到如今已經太晚了。

——哥布林是住在地下的生物……

現在想來,的確如此。即使它們比起矮人遠遠不及。

為什麼僅僅因為它們身材矮小,我們就沒有把它們放在眼裡呢。

——雖然再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女神官藉著火把微弱的光,注意著腳下的路。她悄悄地看著男人的後背。

在他的動作中,看不見一絲迷茫或恐懼。

難道說,他知道前方等待著什麼嗎……

「快到了。」

忽然,哥布林殺手停了下來。女神官險些跌倒。

在他機械地轉過身之前,她慌忙重新站穩。

「要用『聖光』了。」

「是、是。我隨時、可以、祈禱。」

女神官深吸一口氣,再吐出。而後,她握緊了錫杖。

同時,哥布林殺手也握緊手中的火把和短槍。

「開始吧。」

「『大慈大悲的地母之神啊,請為迷失在黑暗中的我們,賜予神聖之光吧』!」

哥布林殺手用力踏地,飛奔而出,女神官將錫杖探向黑暗。

錫杖頂端光芒大作,四周亮如白晝。這便是地母神的奇蹟。

哥布林們似乎是將洞窟中最大的洞穴直接加以使用了。

伏擊在簡陋的大廳中的哥布林們醜惡的模樣被照得一覽無餘。

「嘎?」

「嘎嗚?!」

大廳裡有六隻哥布林,另外還有一隻大塊頭的傢伙,和一隻坐在椅子上、身披骷髏的哥布林。

在純淨的光芒突如其來的照射下,哥布林們因太過炫目而眯起眼睛,發出狼狽的叫聲。

在大廳裡還有幾名女性,她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不消說,她們都遭受了殘忍的對待。

「六隻哥布林,一隻大哥布林,還有一個哥布林薩滿,還剩八隻。」

哥布林殺手的聲音沒有絲毫顫抖,他只是淡漠地確認殘敵的數量。

當然,哥布林也不會只是閉著眼睛發出悲鳴,坐以待斃。

「嘎嗚……嘎啦……」

高高盤踞王座的哥布林薩滿揚起手中的手杖,念出某種不知名的咒文。

「嘎咿?!」

但就在那時,哥布林殺手的短槍朝它飛了過去。

身體被刺穿的哥布林薩滿發出最後的一聲慘叫,從椅子上一頭栽了下來。

目睹頭領的慘狀,哥布林們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哥布林殺手沒有放過這個空擋。

他拔出了腰間劍士的長劍。長劍出鞘的聲音尖鋭刺耳。

「好,撤退。」

「誒?啊,好的!」

哥布林殺手說完,轉身便往外跑去。

女神官對他敏捷的身手頗為吃驚。她不明所以地跟著跑了出去。

他們身後是由於光芒消退而重拾架勢的哥布林們。

哥布林殺手沒去管身後拚命奔跑的女神官,他一口氣落了她很遠。

這或許就是前鋒和後衛的差距,亦或是由於二人的經驗或鍛鍊程度不同的結果吧。

但是,他明明穿著鎧甲和鎖子甲,視線也被頭盔遮蓋,竟還能這般敏捷地動作。

女神官看見他到了橫洞的出口時縱身一躍的樣子,忽然想起了什麼。

「誒,呀!」

她好不容易跳過了陷阱,這時哥布林殺手已將身體緊貼著洞壁站立。

女神官見狀,也慌忙像他一樣,緊貼著另一側的洞壁站好。

「嘎咿!!」

「嘎啊!!」

叫罵聲、腳步聲正在接近。這說明,哥布林們正走上坡道。

女神官悄眼看過去,發現打頭的哥布林身軀巨大——正是那隻大哥布林。

「再用一次。……動手!」

哥布林殺手對女神官下達指令。

女神官點了點頭。她將綴有聖印的錫杖對準橫洞,毫不猶豫地念出禱詞。

「『大慈大悲的地母之神啊,請為迷失在黑暗中的我們,賜予神聖之光吧』!」

大慈大悲的地母神再次帶來的聖光,毫不留情地灼傷了哥布林的眼睛。

「嘎嗚?!」

看不見東西的哥布林當然注意不到腳下的繩索。它狼狽地摔倒在地……

「第十一隻。」

哥布林殺手猛撲過去,對準他的延髓一劍刺去,並攪動劍柄。

大哥布林喊出了幾個意義不明的音節,全身抽動幾下,然後死去了。

「下、下一隻哥布林過來了!」

奇蹟已經用完了。連續的注入靈魂的祈禱讓她面無血色,一片蒼白。

「我知道。」

哥布林殺手迅速從袋子中取出小瓶,將它丟向大哥布林的屍體。

小瓶碎裂,瓶裡黑泥般黏糊糊的液體四散飛濺。

女神官從未見過這種液體,也沒有聞到過這種刺鼻的氣味,她猜想那可能是一種不知名的毒藥。

「再見。」

哥布林殺手一腳將龐大而髒汙的大哥布林踢進了橫洞。

從後面跟上來的哥布林們看到突然從天而降的肉塊,立刻將手中的武器猛地刺去。

這一切都是轉瞬間的事。因此,哥布林們在發現這個肉塊正是它們的保鏢時,自然陷入了一片混亂。

就在哥布林們好不容易將深深刺進大哥布林身體的武器拔出來,想要擦拭上面粘附的液體的時候——

「第十二隻,第十三隻。」

已經太遲了。

哥布林殺手無情地將火把丟了過去。

隨著「砰」的一聲,兩隻哥布林和大哥布林的屍體一同被火焰包圍。

耳邊傳來了尖利的慘叫聲。被燒焦的哥布林們掙扎著跌落洞底。

肉塊被燒焦的氣味和煙霧,讓女神官不住地咳嗽。

「剛、剛剛的是……」

「汽油。有人管它叫美狄亞之油,也有人叫石油。」

從煉金術師那裡買來的——他若無其事般低聲咕噥道。

「死貴的東西,卻只有這點效果。」

「啊、裡、裡面!裡面有被擄走的女人們……」

「兩三個哥布林的屍體不會引起大火。只要她們還活著,就不會死。」

而且哥布林們還沒有被全滅——聽到他補充的這句話,女神官咬住了下脣。

「……那麼,還要、往裡走嗎?」

「不,它們如果無法呼吸了,就會自己出來。」

布林殺手的劍還插在大哥布林的身體裡沒拔出來。劍就那麼丟掉了。

他應該不打算用那把被腦漿弄得滑溜溜的劍戰鬥吧。

哥布林殺手拾起大哥布林掉落的石斧,拿在手裡。

那只是個把石頭綁在樹枝上的武器,從各種意義上講都十分野蠻粗糙。正因如此,怎麼使用都無所謂。

他揮了揮石斧,確認它的狀況好壞。看起來,他可以單手使用它。

接著,哥布林殺手翻了翻腰裡的袋子,從裡面取出新的火把。

女神官反應過來,立刻取出了打火石。但是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它們好像壓根沒想到過會被伏擊。」

「……」

「放心。」

哥布林殺手熟練地用拿著火把的手擊打打火石,說道:

「馬上就結束了。」

正如他所說的一樣。

他面不改色地將從煙幕中跑出來的哥布林殺掉了。

第一隻是被繩子絆倒後,頭蓋骨被打碎;

第二隻和第三只是在越過繩索時被石斧擊中;

第四隻是被石斧打碎了腦袋。石斧陷在它的額頭裡,哥布林殺手便奪走了它的棍子。

「第十七隻。進去吧。」

「是、是!」

哥布林殺手邁進了濃煙中。女神官拚命地追在他身後。

大廳裡一片狼藉。大哥布林和哥布林們的屍體被燒得漆黑,面目全非。哥布林哥布林薩滿倒在地上,胸口還插著短槍。還有那些女人們,她們全身沾滿汙穢,躺倒在地。

正如哥布林殺手說的一般,濃煙在她們上方,沒有傷害到她們。

但是,她們雖然沒死,卻絶非幸福。

在看到女武鬥者的時候,女神官明白了這一點。

「嗚,嘔……」

從空空的胃袋中,只有胃液不停嘔出。

她感覺喉嚨十分難受,似是灼燒一般疼痛。她的眼角再次溢出淚水。

「接下來——」

哥布林殺手沒有在意她,踩滅了地上燃燒著的火焰。

他走近被短槍刺穿身體、仰面躺倒的哥布林薩滿。

哥布林薩滿一動不動,擺著一副似乎是驚訝於自己的死亡的臉。

它玻璃珠一樣的眼睛中,映出了哥布林殺手俯視著它的模樣。

「果然。」

哥布林殺手說著,揚起了手中的棍子。

「嘎?!」

哥布林薩滿想要跳起來,但它即刻就被打碎了腦袋。這次它才徹底死掉了。

哥布林殺手揮了揮棍子,甩掉上面粘著的腦漿,低聲道:

「第十八隻。地位高的傢伙總是頑固。」

哥布林殺手粗魯地踢倒了真正意義上空蕩蕩的王座。

看到這用人的骨頭拼成的王座,女神官再次嘔吐出來。

「這是必有的一幕……你看著。」

「嗚、誒?」

女神官揉揉眼睛,擦拭嘴角,然後抬起頭。

在王座的後面,有一塊用來代替門的半腐壞的木板。

這是祕密倉庫——不,只是祕密倉庫麼?

女神官聽見從木板內側傳來的咯噠咯噠的聲音,握緊了錫杖。

「你運氣不錯。」

哥布林殺手揭開木板,從裡面立刻傳出尖鋭的悲鳴。

倉庫裡除了掠奪來的東西,還藏著四個哥布林的幼童。

「它們的數量增長得很快。再晚一些,它們就會增加到五十隻,然後攻過來吧。」

女神官想像著那個光景,想像著自己可能會遇到的未來,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自己說不定會被幾十隻哥布林圍著,成為哥布林的母親。

看著縮起身子顫抖的哥布林,哥布林殺手揚起棍子。

「……孩子、也要殺掉嗎?」

或許,她根本沒必要問。

發現自己的聲音異常冰冷,女神官渾身一顫。

面對現實,她的心,她的感情——已經麻木了嗎。

她希望如此。至少,在現在,她希望如此。

「當然。」

哥布林殺手只是淡淡地點點頭。

這副光景,這個男人恐怕已經目睹過不知多少次了吧。

女神官現在多少理解了——他為什麼自稱「哥布林殺手」。

「它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仇恨。而且,在巢穴中活下來的哥布林,會學習知識,生出智慧。」

哥布林殺手漫不經心地揚起棍子。棍子上哥布林薩滿的腦漿一滴一滴往下淌著。

「根本沒有理由留活口。」

「……就沒有、善良的哥布林存在嗎?」

「善良的哥布林。」

哥布林殺手訝異地低聲念道,隨後「哼」地冷笑一聲。

「興許是能找到。不過……」

「…………」

「只有不出現在人類面前的哥布林,才是好的哥布林。」

哥布林殺手如此說道。

「第二十二隻。」

§

經常有人說。

村莊被哥布林襲擊,少女們被擄走。

新人冒險者的第一次任務是去消滅哥布林。

他們被哥布林逼到絶境,無一歸還。

在哥布林的巢穴中,冒險者把女人們悉數救出。

獲救的女人們因被哥布林玷汙而絶望,進入了神殿侍神。

沒有了同伴的冒險者茫然若失,隱居故鄉。

這一切,都是這個世界裡常有的事。

女神官不明白。

那種毀掉人的一生的事,真的經常發生嗎。

倘若當真如此,自己在直面現實之後,還能夠繼續相信地母之神嗎?

最終她只明白了兩件事。

一個是,她現在依然是冒險者。

另一個是。

哥布林殺手一定會殺光所有的哥布林。

然而,那也無非是常有的事之一罷了……

間章 神明

在遙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某個異域。

一位神明正在軲轆軲轆地擲著骰子。

這位神明看上去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她的名字是「幻想」。

「幻想」擲了一遍又一遍,手氣一直不錯,她也很開心。

但是,骰子並不會按照神明的意願行動。

「幻想」發出了一聲可愛的悲鳴,雙手掩面。

誒呀,這次手氣竟然這麼糟,真是慘不忍睹。

不管「幻想」有多麼美麗溫柔,她也無法改變骰子的數值。

就算重整裝備,仔細考慮戰術,仍然是毫無辦法。

正因為存在偶然和宿命,這種事才會時而發生。

還有一位神,他指著垂頭喪氣的「幻想」,哈哈大笑。

這位神是「真實」。他拍著手,開心無比地說,我早說過會這樣的。

因為,所謂「真實」是不會憐憫的,是殘酷的。

他準備好了各種困難,宣言說「接受委託是錯誤的」。

「幻想」十分不甘,但也無可奈何。

她在和那些被命運指引的冒險者戰鬥時,也不會手下留情。

所以,就算她的冒險者偶然死了,她也不會發牢騷。

因為這就是規矩。

說到這種事,有人就會感到惱火,認為神在把人當成玩具。

但是,既不被偶然、也不被命運所左右的道路,又是什麼樣子的呢?

不管怎麼說,冒險者盡數陣亡了的話,那也無可奈何。

很遺憾,冒險到此為止。

準備新的冒險者,再做一次吧。

沒事,不要緊的。這次的冒險者,一定能夠順利——……。

這時兩位神明注意到,棋盤上出現了新的冒險者。

「真實」不滿地皺眉,而「幻想」則是低聲歡呼。

是『他』——『他』終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