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阿爾弗雷德給我送來了新的衣服,我看著自己那件帶著白斑的外套,覺得很不好意思,低下頭躲避他的目光。
他靜靜地看著我,過了半天以後,忽然說道:「離他遠點,阿德萊德。」
我猛地抬起頭。
我知道阿爾弗雷德說這句話是出於善意,也考慮過這個問題,但是我感覺已經來不及了——睡美人是一種毒癮,沾染上的不只是道倫森,還有我。
「能告訴我外面的局勢現在怎麼樣嗎?」我問他。
大個子沉默了片刻後說道:「很不好。我們和教會已經開始爭吵,我們的人覺得道倫森在教堂裡出事是教會的責任,他們沒有辦法恰當地利用N,因此應該把他交給我們。而教會則認為一切都因為道倫森心懷不軌,把N交給我們只會引起更多的災難。」
「事到如今,你們還在爭奪他?」我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問。這令人很難想像,睡美人已經甦醒過,甚至不費吹灰之力害死了道倫森,這兩撥人竟然還在爭奪他,想要獨佔他。
「我一再提醒你,他很危險。」阿爾弗雷德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冷鬱,「你離開他了嗎?」
我怔了怔,張開嘴想要反駁,但是無言以對。
「兩三百年下來,他在我們心中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吸血鬼,他是一件世代相傳的寶藏,即便知道他危險,也沒有辦法拒絕想要將他佔為己有的本能,」他看著我,歎了口氣說道,「阿德萊德,你沒有猜錯,不只是道倫森,我們所有人都被他誘惑了,只是原因不同。」
我低下頭,用眼角的餘光看著那個美麗的血族,心裡莫名有點慌亂:「那……你們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阿爾弗雷德頓了頓,忽然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有些訝異地抬起頭,正對上他的目光,那眼神非常的複雜,銳利冰冷,卻夾雜著一點看不清的憐憫和溫和。
他直視著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問我:「你想不想離開這裡?」
我嚇了一跳,半天沒反應過來:「你要帶我走?你能這麼做?」
他沒有說話,過了很久,忽然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冷峻的大個子笑,他的嘴角揚起,但眼神是冷的。他說:「不,我不能。我能做的最多就是用一顆銀彈結束你的性命,讓你停止在光明和黑暗的夾縫中掙扎。」
我一僵,他卻沒有再看我,而是轉身離開了囚室。
不出所料,事態很快就變得更加嚴重,我甚至不需要問阿爾弗雷德現在的局勢,單是通過囚室外越來越嘈雜的爭吵聲就能判斷現在的情況。日夜不息的爭吵讓我難以入眠,我開始羨慕閉上眼睛就能睡的睡美人,忍不住每天晚上爬到他的懷裡,試圖從那裡找到片刻的安靜。
這一天晚上卻是個例外,門外非常的安靜,一點人聲都沒有。
習慣了嘈雜的我一時半會根本睡不著,翻來覆去一直到後半夜才勉強合上了眼。
就在我剛剛進入睡眠的時候,囚室的門忽然被猛地推開了,阿爾弗雷德衝進來,用力地把我推醒。
我難受地皺了皺眉,神志不清地問:「什麼事?」
他立刻摀住我的嘴,四處看了看,然後飛快地把我塞進了一隻積了灰的櫃子裡,壓低了聲音對我說:「不要動。」
我立刻清醒了過來,明白大概是教會和獵人之間真的要動手,連忙縮在櫃子裡面,一動不動。
阿爾弗雷德合上櫃門,就在這時候,兩個獵人衝進房間,問道:「先生,那個吸血鬼呢?」
阿爾弗雷德說:「裡面沒有,大概是趁亂跑了。我們現在不管那個傢伙,你們趕緊把N帶走。」
我一驚,忍不住從櫃子的縫隙裡往外看,只見那兩個獵人把睡美人從椅子上抱起來放進棺材裡,然後飛快地抬起棺材離開了囚室。
阿爾弗雷德關上了囚室的門,轉身拉開櫃子把我放了出來。我一直盯著那棺材離去的方向,心裡非常的不捨,很難受。
大個子這個時候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他飛快地對我說:「我們今晚要行動,把N帶走並且燒掉這裡,任務裡沒有關於你的指示,我想要放你離開。」
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雖然早就猜到會有這樣一天,但事情的發展超乎我的想像:「你們要把這裡燒掉?那教會……」
「這是上面的命令。」阿爾弗雷德冷漠地打斷了我。
我連忙閉上嘴,但心中既是害怕又是疑惑,同時替這兩個組織感到心冷,忍不住問:「你……你為什麼要放我走?」
他的呼吸滯了滯,緊接著那雙鷹隼似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像是要把我看穿:「我看得出來。」
「什麼?」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讓我有一點困惑。
「你從來沒有害過人類,我看得出來。」阿爾弗雷德深深地看著我,聲音裡透著一份無力,「不只是我,但凡是個獵人,就能輕易地判斷出一個吸血鬼是否威脅人類的性命,只不過無論是獵人還是教會,如今都已經——我沒有時間和你多解釋,你必須馬上逃走。」
他把身上的獵人斗篷脫下來,扔給了我,順便把口袋裡裝的布包也塞在我手裡:「裡面是地圖。穿上這個,照著地圖走,B1門離這裡最近,出了門左轉,不認識路的時候看地圖。快去!」
他用力地把我推出門,我連忙照著他說的方向跑去,一路上有不少急急忙忙擦肩而過的獵人,所幸他們無暇顧及我,看到我身上帶著獵人標記的斗篷就不會懷疑。我一邊跑一邊展開地圖,按照指示往B1門走,就在我急急忙忙往前跑的時候,忽然有什麼東西從布包裡掉了出來。
我慌亂地低下頭撿起那東西,發現是一封密信,上面的火漆已經被打開,露出裡頭的信紙。我猜測這裡頭的內容和阿爾弗雷德此次任務有關,就打開了它,然而信紙上畫仍然是那張地圖,只是不少地方被做了細小的標記。
仔細地看了一眼,我忍不住全身發抖——這是一張將整個教堂連帶教眾全部燒成灰的計劃圖,獵人鐵了心要將他們的對手除去,一個也不能留。
教堂一共有十六扇通往外界的門,信紙上在這幾個門處做了特殊的記號,要求獵人們在日出之前將這些門全部鎖死破壞,然後在B1處集合,放火燒掉整座教堂。他們在來教堂之前就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在教堂外的樹林裡藏了上百桶油和炸藥,如果實在無法通過和平方式獲得睡美人,就打算將芬裡鎮的教眾屠戮殆盡。
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為了爭奪一件「祕寶」,甚至要進行這樣大規模的廝殺。
我開始漸漸地注意那些通道中來往的獵人,他們悄無聲息地拿著大大小小的包袱走在過道上,面色如常,但我知道他們身上藏滿了炸藥,正準備前往佈置在教堂的每一個角落,怪不得阿爾弗雷德叫我趕快跑,恐怕在他們佈置結束之後,這裡的一切都會被燒成灰。
我提起勁來,讓自己跑得更快,這個教堂比我想像中還要大得太多,我拼了命地往出口處跑,但是足足跑了半個小時也沒有看到任何通往外界的跡象,而且我還得逼迫自己注意腳步的速度——如果跑得太快,那就等於告訴獵人們我不是個人類。
漸漸的,我聽到了細微的水聲,懸著的心放下了一點,但是很快察覺到了不對——那水帶著一股濃濃的刺激性氣味。
是油!
我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在過道邊蹲下來,用手指沾了點液體捻了捻,果然是油。
為什麼現在教堂裡已經有了大量的油?所有的獵人都在佈置炸藥和其他東西,如果這時候就把油倒進來,萬一走火怎麼辦?
我心裡更加緊張,腳下加快了動作,但是仍然越走越慢——越是靠近出口的地方,油越來越深,最後竟然淹沒了我的腳踝。我覺得自己全身上下都沾染了難聞的氣味,衣服裡擰一把就能擰出油來,恐怕只要沾上一丁點火星,我就會馬上被燒成灰。
所幸沒過多久就找到了B1的字符,我用力地推開了門,擠出門外,狼狽地摔在了教堂外的草地上。長時間的奔跑耗盡了我全部的力氣,讓我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
一隻蒼白的手忽然伸到了我的眼前,繞過我,關上了我身後開著的門。
我的身體僵了僵,關於油的疑惑似乎得到了解答,但是我不敢抬起頭來。
那隻手的主人站在我的眼前,他長得非常的高挑,影子把我整個人都籠罩在了裡面,低著頭,我能看到那雙潔白完美的赤足踏在草地上,不著寸縷,但是沒有任何傷痕和汙漬。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站起來,他站的那麼直,像一柄插在地裡的劍。
「先生……」我輕輕地喊他。
「噢,萊西,那是你的朋友嗎?」他的身後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也是滯留在教堂中的旅客?」
萊西轉過頭,微微一笑,隨即流利地回答道:「是的,他累了,需要休息。」說完他把我拉起來,帶著我一起坐在那張棺材的頂部。我驚訝地看著他——毫無疑問擁有這樣一張美麗的臉的,只有我的睡美人,但他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熱情又和善地衝著那幾個獵人微笑。
他似乎欺騙了那些獵人,但是萊西這個名字……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我大著膽子問他叫什麼,他在我耳邊發出的音節,仔細回憶起來似乎確實不是「Nancy」,而是「Laeti」。
「我們上頭的人叫我們等在這裡,等阿爾弗雷德先生離開後把這幾桶玩意兒倒進去——你確定他們已經離開了?那些穿著和我們相似,背著獵槍的傢伙。」
「我確定。」萊西輕輕地笑出了聲,他的聲音已經不再像那一晚一樣難以辨認,像是柔和的絃樂一般,儘管還有一些沙啞,但是非常悅耳,充斥著感染力,「我向光明神起誓,阿爾弗雷德先生已經離開了,在他離開前,讓我轉告你們,繼續實行你們的計劃。」
向光明神起誓!
我發誓自己沒有聽錯,這個美麗又邪惡的血族嘴裡竟然說出了這樣荒謬的話,他隨心所欲地欺騙著這幾個獵人,倒不是說他的謊言多麼完美無缺,而是他的眼神與舉止真誠懇切得讓人沒有辦法產生一點懷疑。我相信即便是看著那雙鮮紅的眼睛,那些被迷惑得團團轉的獵人也會發自內心地相信那是他生來就有的頑疾。
「那我就相信您,萊西先生。」為首的獵人笑了起來,「我相信像您這樣的紳士是不會說出任何一句謊言的。」
說著他放下了手中已經倒空的桶,擦乾淨雙手,從口袋裡掏出了一盒火柴。
我忍不住握緊了拳頭,甚至有一瞬間想要跳下這張棺材,衝過去組織他那自取滅亡的舉動。就在這個時候,坐在我一旁的睡美人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臂,在我的脖子上留下來一個冰涼的吻。
這個吻非常涼,卻讓我渾身一酥,我顫慄著躲開他,往棺材下跳去,然而這一刻火光染紅了我的眼睛。
睡美人姿態隨意地坐在棺材蓋上,他的背後很快燃起了滔天的大火,火舌隨著油漬蔓延,一點點將潔白的建築物吞噬。幾秒以後層層疊疊的爆炸聲響起——那些炸藥炸掉的恐怕不只是潔白的大理石,還有那些提著他們行走的獵人,可憐的獵人想用炸藥引爆教堂,卻最終引爆了自己。
我覺得自己幾乎要把嘴脣咬爛,而睡美人依舊溫和地微笑著,他周身的氣息那樣包容,像是能包容一切的罪咎。然而他就是這樣笑著,將手伸向那個剛才還熱情地招呼他的獵人,輕描淡寫地擰斷了他的脖子。
他動作優雅地拍了拍手,像是做完了一個小小的遊戲,這個動作讓我清楚地意識到:他和別的血族不同,他們殺戮是為了進食,而他剝奪生命只是因為他樂意。
不知不覺間,我的身體已經不自主地往後退了好幾步,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甚至想馬上轉身逃開。這時教堂的大門突然打開了,裡面衝出一個衣物幾乎全被燒焦,身上還帶著火苗的人。
我花了不少時間才辨認出那是大個子阿爾弗雷德,他狠狠地盯著睡美人,眼睛裡佈滿了血絲,接著又把目光移向了我。那隻寬大的手掌抓住了我的胳膊,我發現上面的皮肉外翻著,很多地方變得焦黑,看起來十分駭人。
「跟我走!」他衝我喊道,那聲音嘶啞得像是瀕死時的哀嚎。
我覺得自己的心臟一陣猛烈的刺痛,幾乎就要答應他,跟他離去,然而這時候我聽到了一聲呼喊。
「阿德萊德。」
睡美人的嘴脣微微開啟,他聲音清晰地喊出了我的名字。
像是中了什麼巫術,我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後轉,只見睡美人高高地坐在棺材上,喊著我的名字,衝我伸出了手。
這樣的場景曾經是我日思夜想的夢境,就是這個夢支撐我在幽暗壓抑的囚室,實驗室裡堅持瞭如此漫長的一段時光。
他來自黑暗,但是對我而言,在我最痛苦的這段日子裡,他比太陽還要耀眼,讓我產生了無比強烈的慾望去追逐他,接近他,即便知道危險,也甘願被他誘惑。
不知不覺地,我掙開了阿爾弗雷德的手,向我的信仰跑去,餘光中我看見大個子的臉色變得像死灰一樣慘白,那佈滿血絲的眼睛刺痛我的神經,但我的身體卻仍然忍不住接近我的睡美人,異常敏捷地翻上了棺材,把臉貼在他的懷裡。
忽然,天邊射出萬道金光,我知道日出的時候到了,那光線燙得能揭掉我一層皮。
睡美人拉開身上的斗篷,把我整個人籠罩在他的懷裡,他斗篷裡什麼也沒穿,我燒燙的身軀緊緊挨著他冰冷赤裸的胸膛。
陽光在這一瞬變得溫暖,抱著我的男人輕輕地用手拍著我的脊背,竟然讓我毫無阻礙地閉上了眼睛,在他懷裡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