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終我一生,難尋太平(五)
話音剛落,塗老麼驟然驚醒,兩手緊攥左右扶手,如臨大敵地望兩邊瞧:“又,又入畫兒了?”

宋十九咳了兩聲,將李十一咳清醒了,抬手揉著額頭中央,聲音仍舊是啞啞的:“說罷。”

她糯糯的嗓子似幼鳥換下的絨毛,撓得人心尖兒癢酥酥的,與她同寢同食那幾日,宋十九總愛趴在她臂彎裡,支著耳朵聽她將醒未醒時的一聲。

宋十九神祕兮兮地:“我又了不得了些,竟能將生長的形勢緩下來。”

說話間船艙裡的乘客陸陸續續醒了過來,有的端著茶缸到外頭刷牙,有的趿拉著鞋尋方便去,塗老麼左右看了看,暗嘿一聲,這上等人睡眼惺忪地摳著眼珠子,竟也是這麼個不體面的模樣。

李十一“唔”了一聲,不曉得在想什麼,五指彷彿剛剛活絡了知覺,把玩撲克牌似的,無意識地將宋十九的發尾繞在指縫裡來回勾。

頭皮被扯得有些疼,宋十九卻忘了要將頭髮拿回來,隻怔怔瞧著她的動作。

所幸自個兒的頭髮夠長,如此拉扯著也不至太尷尬,宋十九神遊天外地想。

卻聽“啪”一聲脆響,阿音探過身子將李十一的手一拍:“今兒要下船了不是?”

李十一懶怠怠地皺了皺眉,將宋十九的發尾放開,反手揉著僵硬的脖頸,瞧了瞧外頭的景色:“彷彿是的。”

宋十九將自己的頭髮接過來,神色複雜地望了阿音一眼。

阿音不明所以:“怎麼?”

咒法沒了效用,尋仇不成?

宋十九搖頭,忽而又想起了什麼要緊的,左右晃了晃身子,問塗老麼:“塗老麼,你多大了?”

塗老麼道:“我同你個奶娃娃說什麼,我塗家小子再幾日也要同你一邊高了。”

講大話。宋十九撇了撇嘴,又探身問阿音:“阿音姐姐幾歲?”

阿音掏出鏡子補妝:“你既喊我姐姐,竟還問我的歲數,成心的不是?”

宋十九再瞧一眼阿春,阿春正要開口,宋十九抬手阻止:“不必說。”

語畢她撤回身子,這才猶猶豫豫地看向李十一,問她:“十一,你,你幾歲了?”

李十一撥了撥劉海:“不記得。”

“不記得?”宋十九一怔。

李十一歎了口氣:“活太久了。”

宋十九縮了縮瞳孔,小小的嘴脣皺起來,包子似的裹著空氣,緩慢而鄭重地打量李十一,卻見李十一將眼皮無所事事地一撩,漆黑如墨的瞳孔裡笑意稀鬆平常,彷彿一眨眼便不見了似的。

宋十九頭一回感受到了“捉弄”這種促狹的情緒,盡管李十一的表情並不明顯,但如此鮮活的神態出現在她的雙目裡,便似烏雲裂了個口子,春風若有似無地洩出來,愜意地撫弄岸邊柳色。

“噯。”她揉著心口無端端歎了口氣。

李十一莫名地抬眉,又聽她歪頭問:“那麼,你喜歡我幾歲?”

這話沒頭沒尾,令李十一結結實實怔了好幾秒,認真忖了幾個來回,才沉吟道:“一兩歲罷。”

“怎麼說?”宋十九心裡“咯噔”一下。

不吵不鬧,安靜乖巧,並且……李十一抬頭看她一眼:“會吐泡泡。”

宋十九張嘴咬住下脣,將身子靠到椅背上,聽著輪船的嗡鳴聲,沉沉呼出一口氣。

船靠岸時已是晌午,一行人哪裡還有登船時的意氣風發,個個灰頭土臉精神不濟。光鮮亮麗的貴人們亦一臉青灰,抻著皺巴巴的西裝褲子,抽了一宿大煙似的架著身子往外走,阿春倒仍舊是那個金堂玉馬的芙蓉面,攏一攏秀發仍舊一絲不苟。

“到底做鬼好。”阿音靠在李十一身上,骨頭要散了架。

索性汽車要不了幾個時辰,不到黃昏便至了西安,西安的街道四四方方的,街道亦比四九城寬似的,柏油馬路兩側馬著豆腐塊兒似的磚瓦屋,遠處大雁塔一枝獨秀地傲然立著,近前是羊肉泡饃略帶腥羶的香氣,自行車滴鈴鈴一飄,年輕人支著腿停在路邊,掏出幾個銅板換一塊厚饃。

奔波了幾日,幾人的肚皮早就癟得沒什麼油水了,宋十九矜持地背著手,咽著口水拿眼覷一旁吆喝的小攤販。偏偏那攤販是頂上道的,捉起一個肉夾饃便望她手裡塞,宋十九一個措手不及,舉著噴香四溢的肉夾饃,呆呆地望著李十一。

熬得粘稠的肉汁,肥瘦相間的燉肉,再剁上碎碎的青椒同香菜,被外焦裡嫩的饃一裹,迷得宋十九神魂顛倒,她見餘下三人一鬼停下來望著她,便十分艱難地對小販擺了擺手,還回去道:“不,不必了。”

李十一看她一眼,上前遞了銀錢,問她:“一個夠嗎?”

順著街道買了些小食,又上酒樓裡好生吃了一頓,阿春將眾人領至城西北的一座宅子裡安頓,原本請諸位休息一晚上,明日再下墓,李十一卻道耽擱太久過意不去,略歇憩幾個時辰,夜間便可動身。

入夜,西安城溫順地沉寂下來,姓名的變遷無法剝奪歲月賦予的深厚,萬家燈火依舊,遙遙靜止在記憶的一端。

洋車駛出城門,沿西北方向往鹹陽而去,至西安同鹹陽的相鄰處,方停了下來。

李十一等人下了車,見是一片黑漆漆的山地,月暗星沉,辨不出什麼地形來,山坡半腰彷彿有幾間不大的寺廟,零星燒著燭火,雞眠狗睡間香火味隨著山風飄下來,惹得林間亦有了些許佛性。

山腳下圍著幾個打盹兒的民工,拉著布棚子,將一處不大的平地圍起來。領頭的人蹲在石板上抽煙,見著阿春,忙用鞋底碾了煙頭,搓手上前來:“阿春小姐。”

阿春同他說了兩句話,塗老麼見天兒冷,將手裡的大衣遞給李十一,李十一接過去,抬了抬眼,見捂著貂裘的阿音摟過宋十九,手心兒來回搓著她的胳膊,問她:“冷是不冷?”

宋十九搖頭,李十一將大衣自個兒穿上,走到棚子近前,阿春過來,指著那一人寬的四方坑,道:“便是此處。”

那是一個黃土圍的天井,架著一方木梯,直通著地底下的墓道,李十一蹲著下往裡看了一眼,又敲了敲壁沿,站起身來同阿春道:“下去罷。”

阿春點頭,沿著梯子攀下去,拎了一盞玻璃煤油燈,燈光中見李十一等人陸續下了墓,塗老麼幾步上前接過來,靠到李十一身邊,眼珠子四處一繞,心裡便有些凜然。

這墓比他從前見過的都要大,墓道有三人寬,深深長長不見終點,同下墓時一般無二的天井列於前方頭頂,被土封了,就著火光才能看得分明些。李十一在墓道裡輕輕踏,腳跟觸地複放下腳掌,仔細聽著裡頭的動靜,墓室極空曠,一腳下去三四層迴音,兩旁是淺波紋狀的牆面,石頭雕刻而成,倒沒有什麼旁的花樣。

李十一示意塗老麼將油燈舉高些,仰頭往上看,竟數了四個天井,每兩個天井間的側牆上有一方壁龕,裡頭供著有些破敗的陶俑。李十一在近前停下,勾頭看那褪了色後青灰的人俑,大約一尺餘長,半袖衫罩著襦裙,帔帛挽在臂間,頭梳螺髻,手捧竹笙,盡管妝容同眉眼已被侵蝕得瞧不清,豐腴的臉頰卻清晰可見。

“唐代的墓?”李十一望著火光中死氣沉沉的女伎俑,輕聲問。

阿春點頭,緩步穿過月亮型的拱門,道:“從前請來的先生,也這樣說。”

李十一跟步上前,依著天井的數目同壁龕陶俑來瞧,墓的主人地位應當不低,可墓裡卻毫無壁畫、銘文、禱碑,彷彿刻意掩蓋身份似的。

穿過拱門便入了墓室,四方型甚是規正,壙磚夯築而成,四壁斑駁,除卻灰黃相間的表皮,仍舊是半點圖文也無,更無金銀玉器,不知是本未陪葬,還是被阿春著人搬了出去。

一路暢通無阻,並未有什麼奇門或機關,想來那術士來了多趟,任有什麼機要也破了個乾淨。

墓室的正中央便是刻著祥雲睡蓮紋的棺床,三面圍簾形狀,保存得尚算完好,棺槨卻被氧化得厲害,蛇蛻皮似的剝落了一層又一層,灰灰白白辨不出原本的顏色。

塗老麼好歹學了些皮毛,將煤油燈擱在地上,繞著棺槨四處看,阿音勾著宋十九的手站在入口處,嫌腐味太重不肯過來。李十一伸手敲了兩下棺壁,又探手摸了摸,彷彿是楠木,厚約六寸,上頭裹著風乾的兕牛皮。

她收回手,磨了兩下指腹的浮灰,胸腔擴了擴,又沉下去,轉頭往阿春,見她怔怔地立著,望著那棺槨,眼裡頭千帆流過,又歸於深海。

驟然湧動的情緒令她的軀體彷彿行將消散的遊魂,遺世般立在古老的墓中。

忽聽得塗老麼哀嚎一聲,後退兩步到李十一跟前來,李十一伸手掌住他,見他指著棺槨側方不遠處大叫道:“骨……骨頭!”

李十一側頭一瞧,棺槨不遠處躺著一具完好的骸骨,頭朝棺床,腳向墓口,頭骨隱隱發黑,好似是中了毒,她下意識回頭瞧阿春,阿春面上泛起一個不易察覺的苦笑,眼波徐徐一放,垂眸道:“是我。”

滄海桑田,時移世易,紅顏楚楚,白骨森森。

“十一,”她望著那具可憐而可怖的骨架,溫聲道,“問棺罷。”

李十一暗歎一口氣,手一伸自塗老麼手中接過煙管子,又從錦囊裡掏出煙絲裝上,單手架著火柴熟練地一擦,將其點上,擱到棺槨正前方。

一錢艾草,一錢生犀,三錢羅勒,半兩白酒,浸煙絲整三十六日,分毫不可差。

羅勒勾其情,艾草亂其神,白酒鋪前路,生犀與人通。

叩棺門,問三聲,一問何處來,二問何處往,三問緣何墓中留白骨,肉腐心不腐?

“何處來?”

“麟德元年,陝縣。”

“何處往?”

“孽鏡臺陰十二司。”

“棺外白骨何人?”

“……月娘。”

“月娘……”墓中霎時安靜下來,隻餘一縷浮煙繾綣上升,李十一怔忡地回頭望阿春,燭光打在她側臉,熠熠生輝的是鎮國公主天賜的倨傲與璀璨,暮靄沉沉的是千年孤魂刻骨的孤清與伶仃。她似一顆暗投的明珠,蒙著蕭條的黃土,終有一日等到拂塵之人。

她褪了色的眼珠子終於有了光亮,卻是遲到了許多年的眼淚,僅禁錮在眼眶裡隻盈不落,像是不屑於,又似是沒有膽量。

“月娘,是我的小名。”她喉頭一動,眸中曉霧將歇,“我更奪目的稱號,喚做——太平。”

大道縱橫,玉輦香車,紅燭青雀,酒宴流脂,九天宮闕,萬國來朝。

四方無事,天下太平。

作者有話說:

1.“生犀與人通”是看《靈魂擺渡》看來的:“生犀不敢燒,燃之有異香,沾衣帶,人能與鬼通。”2.“大道縱橫,玉輦香車”化用自《長安古意》: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3.太平的鬼名叫阿春,出自韓愈的《遊太平公主山莊》:公主當年欲佔春。4.肉夾饃我愛吃有青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