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不許人間見白頭(四)
李十一難得地睡了一回懶覺,醒來時宋十九已擰了帕子敷臉。李十一睜開朦朧的眼側頭看她,宋十九將敷在額頭的帕子挪了一點位置,透過繚繞的熱氣與她的視線相連。

李十一收回目光,轉回頭,美人筋被拉扯得一抻。

宋十九眨了眨眼,尋常時候,她與李十一對視時,她是招架不住三四秒的那個,可這回李十一卻退了兵,哪怕她已經將撤退的動作做得足夠遊刃有餘。

她偏臉,將巾帕浸入水裡,蕩了三兩下又擰一把,坐到床邊遞給李十一。

李十一單手接過去,合著眼在太陽穴揉了揉,又搭在眼間按兩下。她動了動嘴脣,好似不曉得要說什麼,隻清了個嗓子,然後道:“多謝。”

多謝?宋十九訝異地挑眉,認認真真地看了李十一一眼。

此刻的氛圍前所未有的生分,更是前所未有的曖昧,她的腦子一團漿糊,痛得似塗嫂子將塗四順卸了貨的肚皮,肩膀脊椎似被人以榔頭輕輕敲了一遍,敲得鬆散又酸脹,連抬手的動作也有些艱難。

她咬著牙根兒將胳膊抬起來,搭到另一側的肩窩處揉了揉,雖不記得撒了什麼瘋,但思來想去還是先小聲認個錯:“你別惱,我再不飲酒了。”

李十一卻一怔,將臉上微涼的帕子拿下來,神色複雜地望了她一眼。

她頭一回在李十一眼裡瞧見了近似於委屈的神色。

她感到了李十一的欲言又止,側耳等了一會子,卻見她沒什麼別的話,隻低低歎了口氣,將巾帕遞給她,反手撐著身子坐起來,半長的頭髮柔順地曲在頸窩。

她起身下床,行動比往常慢了些,問宋十九:“頭還疼麼?”

“疼。”宋十九老實道。

李十一將頭髮撥到一邊,一面穿外套一面低頭“唔”了一聲,隨即道:“下去罷,我熬醒酒湯。”

宋十九點頭,也伸手捋了捋頭髮,也不曉得是不是錯覺,她感到李十一的視線在她手指的動作間些微一頓,而後轉過頭神色如常地下了樓。

到了樓下,遇見早起看書的阿羅,卻不見阿音,問一旁掃地的五錢,五錢翻出留的條子,說是醒得早,出去吃重慶小面,順帶買幾樣小菜回來,中午打邊爐。

“打邊爐,什麼意思?”宋十九問。

“廣東話,火鍋。”李十一靠在樓梯邊,將便條遞回給五錢。

宋十九點頭,往廚房去:“阿音是廣東人麼?時常聽她講廣東話。“

李十一頓了頓,隻道:“不是。”

餘光不大明顯地落到阿羅處,阿羅翻書的動作停下來,左手捏著封皮,右手在扉頁邊輕輕一敲。

辰光在錯落有致的山城裡妝點得十分矛盾,光線被高高低低的建築物一擋,迂迂迴回的彷彿有幾分婉約,可未有阻礙的地方,卻照耀得直白又坦蕩,現出幾分豪爽和熱情。

不過才住了一日,便有昨兒打過照面的鄰裡給拎著小錢包的阿音打招呼,心知她是北邊兒來的,便操著不大像樣的官話問她:“麼妹兒,起恁早哇?”

阿音不曉得怎麼姑奶奶至了西南便成了麼妹兒,也不曉得跟塗老麼有沒有什麼乾系,但她也不大想計較,利著嗓子寒暄兩回,仍舊是悠著小錢包,蕩著水蛇腰往前走。

她原本並不是勤勞的姑娘,可昨兒個一瞧見這石板路,便有些莫名其妙的回憶,還有懸而未決的預感。

預感在聽見身後人遲疑的“阿音”二字時終於成了型。

阿音回頭,見是一個不大高的男人,短頭髮很是精神,淺色西裝材質尚可,下擺同袖口有些皺,倒不妨礙觀瞻,五官平平無奇,一雙眼倒是頂好看的,睫毛長極了,漂亮得不該長在男人臉上。

阿音心頭一擰,擰上了眉頭,問他:“您是——”

若是從前,她必定立馬堆了笑,甭管認得不認得,上去便是一聲爺,但她望著這人激動得略微顫抖的手指,同上下滑動的喉結,以及眼裡隱約的亮光,總覺得他不是。

不應當是恩客。

那人聽見她的話,眼神落寞地黯下來,吹熄了油燈似的。阿音盯著他的眼睛,忽然一句話便梗在了胸腔。

她伸出手,握著絹子在空氣中點了點,又收回來抵著下脣,疑道:“是你?你是——”

瞳孔裡的油燈又亮了起來,那人上前三兩步說:“是,是。我呀,阿平!”

阿音琢磨了好一會子,才應道:“阿平?”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是有這麼個阿平,從前同師父在南邊兒時,他便住隔壁,廣東仔,因說著一口鳥語總被幾個壞小子欺負,阿音瞧不過眼,替他拿石頭砸了幾回。

阿音性子潑辣,又是個學本事的,小子們不敢大小聲,便一窩蜂散了。

從此這個阿平便跟上了她。

阿音喜上眉梢:“這也許多年了不是?你怎麼樣,好不好?”

“好,好。”阿平低下頭,掃一眼沾了些灰的腳頭,這許多年他伶牙俐齒了許多,講話也不大帶廣東口音了,可見著阿音,仍舊只有顛三倒四的一兩個字。

“你呢,好是不好?”他將西裝下擺抻了抻,努力遮掩一些侷促。原本以為自己活得足夠好,但見著阿音精緻的旗袍,分毫不亂的鬢發,妖冶的紅脣同白皙的臉頰,忽然發覺十來年的時光並沒有改變什麼,有的人仰視了,便是要仰視一輩子的。

“我呀,”阿音淡淡笑了笑,嘴角兩邊堆出小小的括弧,“好,也不好。”

人生四大樂事之一是他鄉遇故知,然而在許多時候,久別重逢四個字,逢的並不是面前的舊識,而是被扔在記憶深處的自己。它將那人猝不及防地帶到你面前,令你審視許多年的時光,借旁人的口問你一句——你怎麼樣,過得好不好?

答案通常是悵惘而迷茫的。若說不好,對不住春風得意的臉,若說好,對不住千帆過盡的心。

於是阿音便隻挽了挽耳發,將故事藏在“好”與“不好”的停頓裡。

所幸阿平也並未追問,全然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將方才買的甜餅塞到阿音手裡,又細細問了她住在何處,將她送了回去。

阿音並未推拒什麼,隻到了巷口止住了步子,同他客氣地道了別,又悠著錢包回了住處。

老舊的木門推開,迎接她的是阿羅的目光。阿羅搬了個矮凳,坐在院子裡擇菜,見阿音回來了,也沒有別的話說,隻將頭低下去,不緊不慢地做手上的動作。

阿音靠在門邊兒看她,手上的錢包叩在大腿上,忽然覺得這一幕有些荒唐。

話本裡頭威武神明的閻羅大人,坐在四個腿兒不一邊齊的木凳上,面前是臉盆一般大的鐵盆,做工不大好,邊緣打得歪歪扭扭的,偏偏握著菜的一雙手藝術品似的,任誰瞧了也捨不得它沾上陽春水。

她別了阿平,望著阿羅,忽然有了穿越一般的不適感,她應當以為,青梅竹馬的凡人阿平是腳踏實地,萍水相逢的鬼差閻羅是天馬行空。

可她竟然覺得,恰恰相反。

她走過去,也隨意勾了個凳子,坐到阿羅旁邊,將手窩到小腹裡暖著,問她:“怎麼做起了這個?”

阿羅道:“你不是說,中午想吃火鍋麼?”

阿音一拍腦袋,笑:“竟是忘了,菜也未買。”

阿羅瞧一眼她擱在手邊的糕點,未言語。

阿音抿抿嘴,看了一會她擇菜的動作,問她:“你尋常做飯麼?”

“不做。”阿羅搖頭。

阿音埋下頭,將揣在小腹上的手腕子又收了些,一時竟覺得同她無話可說,可與尋常不同的是,她還不想結束與阿羅的對話。她望著一旁陽光勾勒下的身影,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似的,彷彿你大聲一些,便能惹得她難以招架地蹙起眉頭。

她想,若是她真的只是個小姑娘,她想要與她說的話,恐怕會多上那麼一兩句。

阿音將嘴脣放開,忽然問她:“你們泰山府的,不老不死,是不是?”

“是。”阿羅道。

“僵屍似的,”阿音笑了笑,低頭望著自己的鞋跟兒,半晌輕輕一句,“有什麼意思呢?”

阿羅停下動作,抬眉看她。

阿音解釋:“咱們活一遭,為的是稀罕。攏共幾十年的活頭,自然要緊著省著活,怎麼樣也要活個樣子。若是沒了盡頭,沒了生死,沒了懼怕,又有什麼盼頭,有什麼好珍視的呢?”

阿羅將頭抬起來,定定看了她一會子,而後拿過一旁的帕子,細細擦著手,搖頭:“懼怕的,原本便不是死亡。”

阿羅蹙眉,聽阿羅曼聲道:“是失去,是遺忘。”

“害怕失去至親至愛,害怕失去愛恨情仇,害怕遺忘理應記得的,害怕遺忘想要紀唸的。”死亡不過是將失去與遺忘具象化而已,若死亡不代表終結,便沒有任何值得恐懼的地方。

阿音怔怔然,見阿羅望著她,輕聲說:“我亦在失去,亦在被遺忘,因此同樣也懼怕。”

害怕不被選擇,害怕不被珍惜,害怕做無用功。

她是有許許多多的時間,也因此滋養出了許許多多的耐心,可這並不代表無窮無盡。她也有疲憊,有憂慮,有厭倦堅持與難以支撐的時候。

阿羅以目光愛撫眼前人的臉頰,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頭一回迫切地希望她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