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不許人間見白頭(六)
貓啼和狗叫將深夜攆走,天空隱隱透出魚肚白,幾人自縉雲山回到小樓中,咯吱咯吱的老式樓梯分外激動,上上下下地迎來送往幾回,才捨得睡下。

月色被簾子遮了一半,似有了靈性的追光,打在瑩白的小腿上,李十一曲腿坐在床邊,低眉望著宋十九將繃帶一圈圈地纏在自己腳腕的傷口上。

少女的指尖比羽毛更撩人,酥酥麻麻地撫在腳踝上,凸起的骨頭是被撩撥的慾望,凹下的淺窩則承載多餘的溫柔。李十一將視線抬起來,挪到宋十九的臉上,她記不起自己上一回被照顧是什麼時候。阿音不會因這小傷大氣兒不敢出,師父更是不拿正眼瞧,只有宋十九,將她的頭髮絲兒瞧得比天大,認真地一絲不苟地咬著下脣。

同昨夜放浪形骸欲求不滿的好似根本不是一個姑娘。

李十一的耳後有些發燙,可她奇妙地感覺到了愛情這一虛無縹緲的東西在宋十九指尖的進退裡成了形,佔有的時候進,撫慰的時候退,同她初學的舞步一樣,笨拙卻令人著迷。

在李十一數十年的行走中,有人為她痴迷,有人為她付出,甚至有人為她不計性命地犧牲,可沒有一個人像宋十九這樣,疼愛她。

迷戀她可以不屑,犧牲她可以償還,唯獨這點疼愛,時常令她手足無措。

她於是將宋十九的手拉起來,輕聲道:“好了。”

她不是矯情的姑娘,可她有意無意地令宋十九多繞了一圈,她的貪戀就在這多出來的一圈上,也並不是十分貪心。

宋十九任由她拽著自己的手,眼神仍舊粘在紗布上,忽然道:“若我從前不大好,你千萬原諒我。”

“怎麼?”李十一抿脣。

宋十九罕見地皺了皺眉,她難以形容此刻的惴惴不安,可她也不是很想在李十一面前剋制,於是她小小地呼出一口氣,抬眼道:“我總覺得,今日之事,同我有關聯。”

她這幾日總是做夢,夢見夏姬說——九大人笑了。

九大人笑著看向夏姬,將她剝離的歲月殘忍地加倍地償還給了她。

她該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絕情?狠厲?輕狂?還是乖張。

無論哪一種,都令宋十九無法想象。

她像一個患了失憶症的病人,無從選擇避無可避,即將面對從前的人生。

李十一想了想,卻挽起了一個不大明顯的笑渦:“你要怎樣請罪呢?”

宋十九一愣,黑白分明的杏眼望著她。

李十一的臉上沒有多餘的神色,隻淡淡道:“阿羅同我說,黃泉邊的花開得不大好時,令蘅也時常不爽快。而後侍花鬼吏便會捧上最盛的來請罪。你說,請罪時,他會說什麼呢?”

“說什麼?”

李十一抬眼直視她,嘴脣動了動,意味深長的眼裡是無聲的四個字:“任君採擷。”

宋十九一瞬瞪大了眼,臉比李十一話語中的鮮花兒還紅。

李十一將她的反應盡收囊中,而後浮動鼻息笑了,搖頭道:“事實是,我也不曉得。”

她以不疾不徐的語氣撫慰宋十九,道:“常言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我是我,不是令蘅。你是十九,也不是旁的。”

宋十九在她的話語裡將心漸漸安下來,頭一低枕到她的膝蓋上,長發傾瀉而下,晃晃悠悠地掃在心上人的小腿上。

夜熬得久了,再困也睡不著,酒意盛著窸窸窣窣的人聲自樓下飄來,阿音同五錢壓著嗓子劃拳,吆五喝六地輪了一回,也不拘輸贏了,各自捧著酒壺灌。

阿音趿拉著拖鞋坐在門邊兒,望著小解歸來的五錢,想起先前李十一的吩咐,忽然來了興致:“我問你,你的回龍湯作用這樣快,是童子尿不是?”

五錢一怔,好一會子才撩了袍子坐下,隻覺得夜深人靜時阿音的嗓門實在大,很是尷尬地皺了皺眉,才道:“不是。”

“不是?”阿音詫異,上下打量他一番,“有故事。”

五錢搖頭:“沒甚麼故事。宋朝時遇見了一位姑娘,繡娘,針線十分漂亮,右臉一個酒窩。”

他低著頭,仍舊是不起眼的樣子。說是沒什麼故事,提及那人時上下牙卻不由自主地多撞出了幾個字。

“後來呢?”阿音性子急,總忍不住搭上一兩句。

五錢又適時地停頓了片刻,道:“她被城中大戶瞧上了,要我娶她,我便同她坦白身份,她知曉我是鬼差,以為早入黃泉便能長相廝守,便自個飲了毒。”

阿音倒吸一口涼氣,五錢舔了舔下脣,右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摳著左手食指的死皮。

“她作了鬼,也不成麼?”如今五錢孑然一身,不必細想便知結果,阿音看向他的眼神不由帶上幾分憐憫。

五錢悶聲搖頭,阿音追問:“你同阿羅有交情,想來令蘅也器重你,求娶個把小鬼,竟不成?”

五錢埋頭:“浮提大人之上有府君大人,府君大人之上,有府間籍。”

混沌之下,有不老不死之神,眾神掌人、鬼、獸三界。女媧伏羲掌人界,鬼君令蘅掌魂界,限制人鬼二界職能的,便是府間籍。

“府間籍書寫人類生老病死,書盡後方能魂歸泰山,若鬼界擅改人之死期,將人變作了鬼,便是越了界。”

“她原本要嫁與趙老爺作小妾,生三子一女,享三十六年富貴命格,卻因我提前赴死。”

“府間籍判她,”五錢的下頜骨動了動,“於泰山府底無間獄,推二百七十八年石磨,磨盡愛恨嗔痴,方入輪回。”

阿音的心裡咯吱咯吱地動,彷彿聽見了石磨輪轉的聲音,那磨用她的經脈套著,碾壓她的肋骨,將她心臟裡微小的希冀碾得七零八碎的。她翕動了三兩下鼻翼,一時未回過神來。

“那你呢?”她的神情有些恍惚,低聲喃喃。那麼,泰山府的鬼差呢?

“我被剝奪了麵皮。”五錢道。

阿音瞪眼,桃花目抻得膽戰心驚。

“我原本不是這麼個相貌,被剝奪了麵皮後,便只剩一張令人毫無印象的臉,尋常人見了記不住,她見了也認不得。”五錢咧嘴笑了笑,“你此刻閉上眼,曉不曉得我的臉是圓是方,眼皮是單還是雙?”

五錢難得說這許多話。自相貌隱匿了之後,他的存在感也一並消失了,話也愈發少,如今話說得坑坑窪窪的,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往阿音耳朵裡蹦,吵得她的腦仁嗡嗡作響,千絲萬縷怎樣也拚湊不起來。

她不由自主地挪了挪視線,將其擱到石板地上,勉力想了想,腦中竟全然沒有五錢的模樣。她心頭大駭,猛然轉頭凝視著他。

好似要將他的眉目不服輸地記住。

五錢平凡的眉眼微微顫動,無聲地笑了笑,笑起來也沒有旁人的鮮活,隻似一張死氣沉沉的樹皮。

阿音的眉頭扭曲而怔忡地時擰著,不曉得想起了什麼,肩膀略微一晃。

第二日烈陽高懸,落到地面時卻不剩什麼溫度,阿音好似仍未自昨夜的震驚中回過神來,直到街頭賣糯米麻糖的響器叮鈴鈴地一敲,才將她喚回了神。

她頗感新鮮地走上前去,背著背簍的老大爺一手執著彎曲的鋼鐵板子,一手拿著一個錘子往上砸,見吸引了來客,頗有眼力見兒地將背簍拿下來,撥開上頭遮掩的糖紙,顯出一大片乳白的糖糕。

阿音彎下身去,瞧那甜香乍起的糖塊,正躊躇間,聽得一旁的男聲道:“來一塊。”

阿平俯身對她一笑,仍是前日那身有些褶皺的西裝。

老大爺喜氣洋洋地應了,手上的響器作了鏟子,配合小錘將麻糖輕輕敲下一小塊,裹著氣泡的硬糖脆生生的,由鋼鐵的寒氣一繞,更顯得冰涼沁人。阿音掃一眼老大爺在深秋裡凍得皴裂的手,道:“就這些了,包起來罷。”

大爺將糖用報紙包了,疊得方方正正的遞過來,接過阿平的錢,這才背上背簍繼續走街竄巷。

“喝咖啡麼?”阿平說。

咖啡廳裡並不暖,好似還比外頭涼上一些,南方總是如此,天兒冷時屋裡屋外沒什麼區別,阿音想起北方的熱炕,總燒得人臉紅彤彤的。

阿平的話語跟從前一樣瑣碎,顛來倒去地講了許多見聞,好似要將自己與阿音這些年的分別填滿似的,阿音望著他的嘴,忽然覺得這些平淡的經歷也不錯,那是他話語的出口,卻又似另一個世界的入口,那個世界沒什麼奇聞軼事,沒一點子跌宕起伏,隻存在於這個男人連重音都腔調不出來的敘述裡。

男人她見得太多,自然明白阿平耐著性子同她說這許多是因著什麼,她甚至還在他的雙眼裡瞧出了一些失而復得與如願以償的激動。

可讓她恍惚的卻是,她也太明白自己為什麼花費時間聽他說這些無聊的話。

她心裡蠢蠢欲動的疲憊和嚮往在作祟,她開始梳理自己一塌糊塗的人生,自六歲起便開始漂泊,永遠不曉得下一歲在哪裡度過,可阿平令她能一眼看到頭,看到一院三餐,甚至幾個繞膝的孩童。

阿音從前愛著一個居無定所的李十一,後來糾纏了一個天差地別的阿羅,如今她對著一杯溫水一樣一眼盡窺的平凡。

阿平講得有些熱,額頭上沁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又揣回去,終於開始問阿音:“你到這裡,是為著什麼呢?”

阿音眼神兒懶洋洋地一繞,肩膀歪歪斜斜地靠在沙發背上,漫不經心道:“原本要上縉雲山,找一樣東西。”

“縉雲山?”阿平卻陡然變了臉色。

“怎麼?”阿音斜眼看他。

阿平又擦了一把汗:“這山我前兩年去過,十分邪乎。”

阿音擰眉,李十一尚且遭了暗算,他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竟能從那山上下來?

阿平道:“上兩年我剛到重慶時,便歇在縉雲山腳下,一日入了那山裡一老墓,竟霎時天旋地轉昏死過去,待我醒來時便躺在洞外,我急忙下了山,再未上去過。”

“老墓?”阿音重複。

“是,”阿平點頭,回憶了一番,“在縉雲山西南面,山腳往上不遠處。”

阿音咬脣思量幾秒,起身拎起大衣套上,手包裡摸了幾塊銀幣擱到桌上,趁阿平還未張口時堵了他的話:“糖你請,咖啡我請。”

“多謝。”她揚揚眉頭,踏著鞋跟兒施施然離去。

作者有話說:

《了凡四訓》: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