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但與先生闔玉棺(四)
再小半月,春萍適應了許多,雖不愛說話,但偶然也笑一笑。不曉得是什麼緣故,她與宋十九最為投契,時常跟在她不遠處,靜悄悄地坐著。

宋十九似找回了尾巴的小龍,將得意的嘴角翹得分外矜持。

日子久了,宋十九也漸漸摸索出了一些門道。也不曉得春萍是有什麼先天不足,只要出門兒見了生人,夜裡保管起燒,但隻燒一夜,第二日清晨便又生龍活虎。

說是精神好,但到底身子骨弱,宋十九不敢折騰她,便不再領她出門兒。所幸她也不大愛隨處溜達,多半時辰趴在窗前看上下學的丫頭小子們,時而笨拙地捧著一本書,搖頭晃腦瞧了半晌,宋十九過去一瞧,上頭的字倒了個個兒,頭往下底朝天。

於是自她手裡輕輕抽出來,問她:“不識字?”

春萍的脖子根兒有些紅,輕輕嗯一聲。

“想念書?”宋十九隨手翻了兩頁。

春萍想了想,道:“我娘說——我娘從前說,讀了書,往後就不捱打了。”

這是什麼道理?宋十九有些啼笑皆非,將書合上,擱到桌面上,又替她理了理衣裳下擺,道:“要念書還不簡單,咱們屋裡頭有個書袋子,你找她去,讓她教你認字。”

說起“書袋子”時她眼角有不張揚的笑意,春萍歪頭瞧了一瞧,暖蘇蘇的,在這樣的神情裡,“李十一”三個字是不必指明的。

春萍點頭,依言去尋李十一,正要往樓上去,卻聽見院子裡頭有動靜,便先探頭出去瞧。阿音坐在新移的梅花樹下,二郎腿一悠一悠的,同阿羅對坐嗑瓜子。

冬日凍得鬼都哆嗦,偏生這位奶奶不愛在屋裡窩著,旗袍下還露著一截發粉的腳腕子,一片胭脂似的梅瓣自金線旗袍上滾下去,沾到腳踝窩裡,三兩下又抖了下來。

春萍盯著她抖下來的花瓣,又瞧了一眼她粉面含春的臉,欲言又止地立著。

阿音呸一口瓜子,同她說:“有話便說。”

春萍卻另擇了話頭,朝桌上一瞟:“這是什麼?”

阿音轉頭,將信紙拎起來:“塗老麼來的信。噢,塗老麼你不認得,你該喊塗老叔。說是再不回去,要動身來尋咱們了。”

“回去?”春萍一愣。

“咱們自上海過來的。”阿音上下牙一合,舌尖捲了新鮮的瓜子仁兒,三兩下嚼了,又問她:“上海,你曉得不曉得?”

“我曉得。”春萍點頭,一會子又皺起了眉頭。

“聽你講話,不是本地人,卻未問過你自哪裡來的?”阿音手心兒將沾著口脂的瓜子殼兜了,端在胸前問她。

春萍看一看她紅豔豔的蔻丹,一會子才道:“自南京來的。”

走了許久的路,顛了許久的牛車,還有幸碰著一夥趕路的陸兵,這才安生到了重慶。一來便逢著陰雨,在城外的山神廟裡暈了好幾日,睜眼摸黑進了城,七拐八拐的,便尋到了這方院落。

“怪道曉得上海呢。”阿音笑盈盈的,將瓜子殼拍在絹子裡。

春萍點頭,梅瓣落到她頸後,軟綿綿的,她動了動脖子,一會子才道:“果真要回上海麼?”

阿音偏頭看她,噗一聲笑了:“你這小人兒,怎的跟癩子狗似的,總皺著麵皮做什麼?咱們走是走,總不致撂下你。你見著你塗老叔便曉得,潑皮無賴咱們都沒嫌棄,更何況細皮嫩肉小丫頭呢?你安生將心揣肚子裡。”

春萍幼嫩的眉頭略微動了動,嫩芽兒破土似的,面上卻沒了旁的動靜,暗想了想,才轉身提步往屋子走,才走了三兩步,她又停下來,盯著阿音的腳腕子,小聲道:“若要趕路,你這麼穿不成。”

阿音挑眉,阿羅抬起眼,在春萍沉靜的瞳孔裡瞧見了壓抑得厲害的傷痕,最後她繃直下巴抿著嘴脣,再沒說一句便扭頭進了屋。

“神神叨叨的。”阿音下巴沾著一塊瓜子皮,懶怠怠地扶起腰身。

進了屋子,她定了定心神,提步往樓上去,李十一果真在書房裡,燃了一爐白豆蔻和甘鬆混的雜香,挽著袖子寫字。她今日散著頭髮,一身白色的長旗袍,略寬大些,不似阿音同十九那樣婀娜有致,腰部空蕩蕩的,前襟也不大突兀,配著她精巧的腕骨同頸邊的小痣,將旗袍穿出了別樣的禁慾感。

她抬眼看向春萍,她的眼神像撫琴,將方才被挑得緊繃的弦慢悠悠地按下來,再以指腹一揉。

春萍在這個眼神裡瞧出了與前幾日李十一不同的地方,似身體裡沉睡的人慵懶地伸手將睏倦的鼻端抵住,而後以將醒未醒的眼神眷顧你。

但這樣的眼神只是一瞬,李十一又低下了頭,語氣淡淡的:“要學字?”

春萍不意外她是如何聽見的,隻點點頭,走過去靠在書桌邊。

她不開口,李十一也未有主動教學的心思,隻放任她認真瞧。

李十一今日練的是瘦金體,狼毫格在指間,遊走時把持著細瘦的分寸感。

“挑支筆。”一幅字寫完,李十一停下來,示意她看向桌面上的筆筒。

春萍頷首,屏氣凝神左右瞧,彷彿在做一件十分有儀式感的事,李十一笑了笑,替她揀了一支兔肩紫毫的,又抬手添了兩回墨,親試了幾筆。

她的側臉格外好看,哪怕視線清冷,起落的呼吸卻暖似春風。

香爐上方是歪歪曲曲的煙霧,窗欞隔斷的是歪歪曲曲的朝陽,春萍歪歪曲曲地伏在案邊,小心翼翼地看著李十一中正至極的身骨。

她沒有抬臉,隻盯著李十一寫字的手,忽然問:“為什麼待我這樣好呢?”

她停了片刻,又低聲追一句:“我不認得你們。”

她極少說這樣矯情的話,此刻也將手縮在袖口裡,來回摩挲細密的針腳。

李十一耷拉著眼皮瞧她一眼,卻未急著說什麼,隻將筆在手中略微一頓,另起一行,正中書了一個“萍”字。

“認得嗎?”她輕聲問。

春萍搖頭。

李十一的薄脣上下一碰:“萍。”

春萍心神一動,是她的名字。

李十一未過多解釋,只在後頭又添了三個字,而後將筆擱下,看著她道:“萍水相逢。”

她笑了笑:“人同人的緣分,都是從這四個字裡來的。”

她透過春萍矮矮的頭頂,想起緣分不深的師父,想起扎著蝴蝶結的阿音,想起抱著她大腿不撒手的塗老麼,最後想起捉住她手指的小十九。

人之交集沒什麼道理,相遇便是道理。

同李十一學了幾日字,春萍的話多了許多,偶然遇到不大理解的,還會嘰嘰喳喳說上小半日。這晚天黑得早,至晚飯的時辰已是暮色深沉,阿音一面擺碗筷,一面對下樓的春萍道:“去去,洗手去!”

椅凳一陣輕輕的劃拉,眾人入了座,春萍洗手回來,正要盛飯,見著那桌子菜卻怔了怔。

阿音笑道:“新開的館子,南京菜,你不好外出下館子,我端了回來,你嘗嘗。”

鬆脆油嫩的金陵烤鴨,蔥香撲鼻的叉燒鱖魚,湯色爽滑的鴨血粉絲湯,同擺尾相簇的鳳尾蝦,秦淮風味滿當當鋪了一桌子,彷彿有小調咿咿呀呀地從金線勾邊的白瓷盞裡淌出來。

春萍坐下,動作幅度極小地端著飯,在手心裡轉了轉,才說:“這些,我大半未吃過。”

除卻鴨血粉絲湯,好似是吃過一回。

阿音夾一塊鳳尾蝦給她,笑道:“甭管吃沒吃過,攏共就你這麼個南京人,正不正宗你說了算。”

春萍抿著嘴角笑,眯著眼點了點頭,將蝦嚥下去,又扒了一小口白飯。

好吃極了,令她忍不住伸手去夾了第二塊,想了想,筷頭卻在空中轉了個彎,落到了宋十九的碗裡。

宋十九挑眉,春萍卻沒說什麼,隻將身子骨往凳子後邊縮了縮,埋頭又送了幾回米飯。

杯盞過後,眾人的話也活絡起來,阿音見大夥吃得香,高興自個兒辦了件漂亮事,便道:“你們若是吃著喜歡,我明兒還去,那老闆說是有好幾樣拿手菜,隻恨我胃小,一回吃盡不能夠。”

阿羅見她邀功,隻柔柔笑了笑,伸手為她盛一碗湯。

卻見春萍弱弱出了聲:“有美齡粥麼?”

“什麼粥?”阿音沒聽得明白。

春萍小聲道:“我逃難途中,碰著一位老鄉,據聞從前是在金陵大飯店裡當廚子的,頂拿手的便是美齡粥,他說得很是好吃,我一直有些想著。”

她仍舊不習慣向別人討要什麼,不好意思極了,未等說完,便將臉躲進湯碗裡。

“你若想吃,我明兒問問便是,這名兒耳生,哪個美?哪個齡?你同我說道說道,省得言語錯了。”阿音接口。

春萍這才將頭抬起來,說:“是宋夫人的名字。”

“聽那老鄉說,宋夫人胃口不好,吩咐廚房做了這粥,很是香甜開胃,此後傳了開來,得名美齡。”

阿音眨了眨眼,越聽越糊塗:“宋夫人?哪個宋夫人?孫夫人麼?”

春萍亦有些疑竇,搖頭:“美齡夫人,蔣委員長的夫人。”

阿音訕訕一笑,接過阿羅的湯:“我竟不知有這麼個夫人。”蔣委員長也不曉得是哪個委員長。

她向來不愛讀書看報,想來又孤陋寡聞了些。

卻見一直沉默的李十一抬起頭來,望著春萍出了聲:“你自南京過來,打的是什麼仗?誰在打?”

春萍對上她的眼神,心裡惴惴一跳,潤了潤嘴脣才道:“鬼子呀。”

“日本鬼子。”

李十一的呼吸不受控地錯亂了一秒,嗓音略沉:“如今是哪一年?”

春萍生出了不好的預感,無措地咬了咬下脣,四顧一圈,低聲回答:“民國……二十六年。”

一九三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