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詔武二年
甄文君知道衛庭煦是個想做什麼直接就去做, 絕沒有太多廢話的人, 可這回的驚喜還是超出了她的意料。

衛庭煦居然在汝寧購置了府宅?她剛剛入仕每天一大早就要去國經署, 哪有時間去選地看宅?

甄文君就像個興奮的小孩, 一整晚都在纏著衛庭煦問這問那。

衛庭煦非常享受她的糾纏:“明日我帶你去看了就知道。”

“明日?明日就去?這麼快?”

“若你不想去的話可以延後。”

甄文君對衛庭煦這張嘴又討厭又喜歡:“你明明知道我有多迫不及待, 恨不得現在就去!”

“現在,行啊。”衛庭煦立即站起身來對院外候著的阿竺道,“阿竺,備馬。”

“女郎。”阿竺款款而來,“這麼晚了女郎要去什麼地方。”

“萬泉坊。”

阿竺默默看了甄文君一眼後, 含笑應下, 下去備馬了。

待阿竺走後甄文君才笑著拽了衛庭煦一把:“你做什麼啊,這麼晚了還要出門?”

“看你興奮得鼻尖都冒汗了。”衛庭煦點了點她秀挺的小鼻子,“明明很想去。走吧。”衛庭煦拉著她往門口走, “帶你去看看屬於咱們自己的家。”

甄文君萬萬沒想到衛庭煦竟將她心底裡最細微的情緒都猜透了。

汝寧衛府是衛庭煦的家, 她在這兒生活了很多年, 府中上下都能找到她的氣息。可對於甄文君而言這是個陌生的地方,住再久她都不可能以“救命恩人”的身份真正成為衛府的一份子。她從未提及心中的別扭自然是不想讓衛庭煦為難, 衛庭煦沒和她談論過此事,或許也是因為覺得沒必要說——她已經想好了解決之道並付諸於行動。

這回萬向之路的豐功偉績讓李延意非常滿意, 李延意本是要賞賜她珠寶黃金,衛庭煦和李延意商量, 能否將珠寶黃金換成汝寧城中的一處府邸, 不用太大, 夠住就行。

汝寧城內寸土寸金, 即便是偏僻的城郊土地都非常昂貴。更重要的是在天子腳下不是有錢就能買宅的,必須有擁有當地連續十年的土地稅繳稅憑證,且無罪案在身才可以兌換購宅令。而土地稅一般按戶繳納,一戶只能在汝寧購一處府邸,也是為了徵稅和統計人口方便,更利於管理。衛庭煦不是衛家戶主自然沒有土地稅的憑證,沒有憑證買不了房。

她向李延意討的就是這購宅令。

馬夫本來要為她們駕車,衛庭煦讓他下來,馬車交給甄文君,就她們兩個人前往充滿神祕感的府宅。

甄文君揚起馬鞭之時心中砰砰直跳。

今日乃是端午節,沒有宵禁,入夜之後汝寧城中依舊非常熱鬧,人潮在兩個市集中穿梭著,今夜汝寧乃是一座不夜城。

無論是坊門還是市集大門都綁上艾草紮成的草人,用以辟邪。街上的百姓手臂上纏著各種顏色的長命縷,空氣之中更是少不了粽香四溢。

燦爛的燈火和熱鬧的人聲吸引衛庭煦將布簾捲起往外看。

“好熱鬧啊子卓。”甄文君駕車的技巧日漸嫻熟,車沒停,手裡已經握了一把的七色彩珠糖,咬了幾顆下來嘗了嘗,好甜好吃,便遞給了衛庭煦。

衛庭煦接過糖,盛世喜樂的浮光中甄文君發自真心的笑容印在她眼底,讓她有些動容,有些捨不得。

甄文君駕著馬車帶衛庭煦穿過市集,一路往南來到萬泉坊。

萬泉坊住的都是達官貴人,五品以上高官一半都居住於此,地皮價格奇高。甄文君駕車進入坊門之後陸陸續續路過的都是高官府邸,朱門南開,一棟棟並不奢華,卻有種說不出的威嚴。即便在盛大的節日時都讓人感覺到不易親近。

“到了。”衛庭煦指著前方不遠一處二扇門的府宅,“這是第一處,也是我最喜歡的一處。”

甄文君將馬車停下,見門鈸不是代表高官的獸首,而是一圈頗為精緻的花瓣形狀的擺錫環。腳下石階乃是湖石砌成的不規則澀浪,內種繡墩枝葉紛披,只在門口這一看便讓她心馳神往。

衛庭煦穿過兩盞薄薄的紗燈和小小的石獅子,將宅門開啟,帶著甄文君一塊兒進去。

“小心。”

借著明亮的月光,甄文君拉著衛庭煦慢慢跨過門檻,繞過豆瓣楠的照壁,進入到院內。

院內的複室高於外,乃是一套複屋。一眼望去莊嚴大氣,甄文君幾乎在第一時間便愛上了這兒。

“石桌上我放了一盞手提紗燈,你去點亮。”

“好。”

今夜月朗星稀天頂之上沒有遮蔽的浮雲,甄文君很快適應了黑暗,看見了紗燈和火摺子。

取下紗燈的罩子點燃燈芯,將鵝黃色的薄薄燈罩罩了回去,提起往回廊上映照。和衛府相比,這兒的院子不算大,佈局卻相當精巧。

庭院中的大路乃是用武康石皮鋪就,夏季汝寧雨水豐沛,淋得久了竟生出些江南才能見到的苔蘚,頗有一種自然的仙氣,古樸靜雅。池塘大概只有衛家的一半大小,浮在水面上的荷花卻被打理得一絲不苟,小巧可愛。一座小小的碉鏤雲紋的橋橫臥池中,通向一處涼亭茶寮。迴廊深處矗著一棟小小的樓閣,閣樓之上隱約掛著紗燈。

衛庭煦道:“宅子不夠大,所以閣樓既作藏書閣又作琴室。”

甄文君一路走一路看,衛庭煦三言兩語地就能在她腦海裡勾勒出她們二人在此生活的場景。無論是如意菱花窗格、積雪一般的梔子花還是臺榭中姿態萬千的盆玩……此宅沒有咄咄逼人的富貴之氣,處處都能發現雅緻的細節,甄文君越看越喜歡。

推開主院的屋門,把屋內的燈全部點燃,甄文君發現衛庭煦早就將這兒打掃得非常乾淨,看來對此處也是很滿意了。屋內比從外面看上去要寬敞許多,最特別的便是在屋子最深處竟透下一片月光。

甄文君走到月光之下抬頭望,透過琉璃屋頂正好可以望見漫天星鬥。在看見璀璨星漢的一瞬間,甄文君心動不已。

“這裡是我比較滿意的一處,之前住在這兒的是位上京參加銓選的詩人,詩人是江南人士,最是懂的園林造景的奧妙。”衛庭煦慢慢走過來,“據說他在京為官十多年,因為出身不高一直都只是個小小的起居郎,難有大作為。當他看清這一切後心灰意冷,散盡所有家產購下了此宅。本想在這兒度過餘生,卻被坊內其他高官冷嘲熱諷,不得已只能低價出售此宅。”

“竟有這種事。”甄文君憤恨不平,“這院子許多珍品拓本,處處都是用心的細節,可想而知原本的主人有多愛它。這萬泉坊居然連個高雅之士都容不下麼?”

“這便是現在大聿的真實寫照。所有人都願意活在幻想之中的貴族圈子裡,排擠外部的一切,看不上也不願瞭解,沒有危機意識更不可能去競爭。這個圈子就像芙蓉散,越吸越上癮,越吸越腐朽。偏偏還有一群人在鞏固循環,讓大聿最上層的支柱越來越腐爛,他們依舊沉浸在溫柔鄉之中,直到屋頂塌了被砸死之時恐怕都難以醒悟。”

甄文君看著她:“子卓心懷天下,乃是大聿百姓之福。”

衛庭煦嘴角翹了翹,看著像是撐起個笑容,其實並不太像被誇獎時的滿足。

甄文君似乎沒說中衛庭煦的心思。

有點兒失落。

這麼多年了,甄文君有時候覺得自己很瞭解衛庭煦,而更多的時候她明白衛庭煦的心裡藏著一塊絕對隱祕的私人地帶,就算是再親密的人都不可能跨越。

她能夠交付親密之人身體,可是她的心卻不會完全屬於任何一個人。

“我們去下一處府宅看看吧。”衛庭煦就要走,甄文君“唰”地一下坐下了。

“就這兒吧,不用去別的地方了。”

衛庭煦回頭,見一束明晃晃的月光打在甄文君身上,看上去甄文君就像是乘著月光突然降世一般。

“其他三處更大更寬敞。”

甄文君搖頭,勾勾手讓她過來。

衛庭煦見她竟公然挑逗,饒有興致地過去了。

“來。”甄文君拍拍自己的大腿,“坐這兒。”

衛庭煦聽話地面對著她坐下,甄文君環著她的腰凝視她的臉,果然在月光下衛庭煦美豔無雙。這張臉無論多少次看,都很容易沉迷,忘卻周圍的一切。

指腹抹著衛庭煦精緻的小巴,甄文君又有點兒迷醉了。

“你不是喜歡這兒嗎?我看得出你對那詩人有疼惜之意。我也喜歡這裡。咱們兩人的家不必太大,太大了想從門口衝進來抱住你都得多跑好幾步。”

衛庭煦“噗嗤”一聲笑了:“文君你能有點兒出息,想的竟是這樣的事?”

“是,我就是沒出息,想一回家立刻就能抱住你。”

月光鋪在甄文君光滑而覆著一層細汗的後背上,甄文君的手托住衛庭煦的腰,兩人看著對方,極近的距離之下嗅到了隻屬於對方的氣息。

她萬分後悔沒將新調製的極樂丹隨身攜帶,不然這時便能試一試藥效。

新調製的極樂丹中她換了一味藥,能夠讓人更敏感,而對身體的損傷卻會降低。她懊悔萬分,頻頻走神。

衛庭煦捧住她的臉,讓她專注地看著自己。

衛庭煦的頭髮已經被汗水沾濕,衣衫寬鬆地掛在手臂之上。累累的傷痕絲毫不醜陋,反而有種和她堅強的個性截然相反的脆弱之氣,格外讓甄文君著迷。

衛庭煦知道她在想什麼:“別想了……集中注意力。”

“嗯?”

“好像,有點兒感覺。”

“在、在哪兒?”

“就是剛才那個地方……”

錦帳春宵之後對這處並不算奢華的小宅府更有感情,甄文君和衛庭煦都打算將它定下。

“畢竟已經開過光了。”甄文君站在府邸門口雙臂交叉抱在身前,得意洋洋。

衛庭煦:“……”

衛母不是很讚同衛庭煦搬出去住,特別還是和甄文君一塊兒住。不過她不讚同只是她的問題,衛庭煦並不在意。

甄文君發現衛庭煦和家人的關系說不上不好,互相牽掛看上去都很珍惜彼此,但衛庭煦太有自己的主意,一旦她決定要做什麼事便一點兒都不會考慮他人的想法,阿父阿母還是阿姐都不會撼動她絲毫。

衛庭煦是個心腸很硬的人。

回到汝寧之後小花的病情日趨穩定,只是離不開人。衛庭煦要將她一塊兒接去萬泉坊的新府邸中,仲計卻不同意。

“她現在禁不住任何的舟車勞頓,就算是一小段距離都不行。”仲計前所未有的硬氣,大有誰敢動小花一下便和其拚命的架勢。

衛庭煦倒是沒說什麼,讓小花安心留在衛家養傷,等她傷勢好轉後再說。

衛庭煦先搬走了,小花對著仲計大發脾氣,將藥碗摔向仲計的腦袋,淋了她一身的藥汁。

“我活著就是為了保護女郎……我和女郎之事,豈有你插嘴的餘地!”小花恨不得一掌將仲計就地打死,仲計倒是一點兒都不怕,因為她知道小花現在的情況。別說殺人了,就算是殺一隻老鼠都沒這力氣。

“你應該想想自己究竟為什麼而活。”仲計將頭髮上的藥汁隨意擦了,一句慢悠悠的話讓瘋狂咳嗽的小花立即止住了。

“只有衛庭煦死了你才會知道自己是個人,而不是她的狗。”

小花瞪著她:“你說什麼。”

仲計微微挑起眉峰:“你聽到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