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賞賜的新婚府邸打掃完畢, 家當器具也都從卓君府搬過去了。大婚即將到來, 筵席已布東陳三鼎,婚服齊備墨車待發。衛家的家奴全都過來幫忙, 大婚的祖訓和習俗不可更改, 可這對新婚佳偶是兩位女子, 這可是有史以來第一遭。別說本朝, 就是往上翻個千年也找不出可借鑒的例子。又因這場大婚關系重大, 天子特意交待不容有任何的閃失及失禮之處, 弄得少監遊銘心驚膽戰的,生怕哪個環節出了紕漏, 吃不了兜著走。
這座新的府宅依舊在萬泉坊內, 其實就在卓君府的隔壁,是曾經祕書監的府邸, 比卓君府寬敞了一倍有餘。前任祕書監被調任地方刺史後這處府邸就空了下來, 李延意覺得她們妻妻二人之前住的卓君府實在太小, 即便當今她帶頭提倡節儉,也不能讓自己的心腹之臣住在一處走不了兩步路的小宅子裡,便將祕書監的府邸賜給了她們,當做新婚賀禮。
其實甄文君和衛庭煦還是更喜歡卓君府,就算小也是她們親手一點一點佈置打造起來的,處處都是她們的心血, 都是她們最喜歡的妝點。天子的賞賜也不能不要, 甄文君都想好了, 待大婚之後, 她就找人將卓君府和祕書監府中間這道牆砸通,兩宅合為一宅。她們還住在卓君府內,陛下賜的府邸可以改造成後院。先前想要的書齋、流水棧道和更大的熱泉池現在都有著落了。
衛庭煦和甄文君要成婚的消息在中樞的推波助瀾下很快傳到了民間,本來民間是痛恨萬向之路的,覺得此路除了大量增加勞役之外對於百姓沒有任何好處。商貿繁榮也都是汝寧和沿線城鎮繁榮,其他的小城鎮並沒有得到實際的利益,反而讓本就沒錢沒糧的百姓負擔更重。
對李延意和衛庭煦的反感一直延續到詔武三年的年底。
萬向之路在大聿天子和流火國國王,以及迫不及待想要分一杯羹的沿途小國的全力推動下,道路貫通驛站拔地而起,往來的商隊成本大大降低。一時間從京師汝寧到地方各郡,類似南崖、平蒼、洞春等郡內的較大城鎮都充斥著來自異域的商隊和商品,漸漸往其他地方滲透。
貿易繁榮連帶著各地的瓷窯、作坊也迅速活躍,終於嘗到甜頭的百姓開始念及李延意的好,開始讚頌衛庭煦的功績是實實在在的功績。
吃飽穿暖有錢過年的百姓們在逐漸扭轉對女官的看法,就在這時一直打著“誅殺妖女為替天行道”的誅邪教居然開始打起百姓的主意。
一波災民剛剛住進朝廷為之搭建的避難簡棚,領了賑災糧後,誅邪教便盯上了他們。據說這些誅邪教的人強行闖入民宅,痛斥這些災民忘恩負義,居然接受妖女的賞賜,不要臉!誅邪教的人要求這些災民離開簡棚上繳糧食,並且加入誅邪教,跟他們一塊兒鏟除妖人,重振大聿陽剛之氣。
災民們剛從忍饑挨餓的垂死邊緣撿回一條命,哪裡還管什麼廉恥,什麼陽剛,他們隻想保住一命,誰和他們過不去他們就反抗誰。
和誅邪教的衝突導致有六個災民被殺,此事迅速蔓延,很快全國的人都知道了。
盡管誅邪教大呼冤枉,說他們的目的從來只有誅殺妖婦,絕對不可能對平民百姓下手,但誅邪教的名聲還是臭了不少。
紮根於民眾的誅邪教一旦根基不穩,便開始往下坡走。雖然一時無法徹底鏟除,可也算是暫時壓製,起碼同性成婚法能夠順利推行便好。
在衛庭煦和甄文君大婚之前李延意還特意去找她們談過,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就是確定她們的成親意向是否堅定,且反覆強調不可耽誤了大婚之期,否則往後一系列法令推行的舉措將受到幹擾。
李延意當時的苦口婆心甄文君自然記得,也明白此事乾系重大。
就在成婚前的五日,甄文君掛記步階,便又去了何通坊的糧油鋪,正好有一老翁送來一件血衣,說這是一位叫步文升之人的遺物。
甄文君心中一驚,急忙拉他到一旁。
“這位郎君曾經施捨給僕一碗飯,僕見他身亡多日便將其葬在當地,以血衣歸還家鄉。”送來血衣的老翁道,“只可惜郎君年紀輕輕竟遭此橫禍,當真天嫉英才。”
甄文君接過老翁遞來的血衣,發現裡面有一卷尚未寄出的信,信只寫了一個稱呼,沒有任何實際的內容,看上去是準備要寫卻還沒來得及寫。書簡之外套著粗布,粗布上標的正是糧油鋪的所在。
甄文君第一個想法就是不相信。可這老翁一口南崖本地土話,聽起來很費勁。再看他的一雙骯髒的腳,穿著已經磨爛的草鞋且多有傷口,看上去的確像是長途跋涉的模樣。
步階離開汝寧這些年去幹什麼了,衛庭煦不會不在意。
甄文君將血衣攥在手中,拿了二兩銀子給老翁,向他道謝。
這老翁看上去窮困潦倒,卻沒收這銀子:“僕只是為恩人辦最後一件小事,這銀子是萬萬不能收的。”
甄文君向老翁行禮道謝,老翁走了,甄文君打算過了大婚之期親自去宿渡一趟,步階的妻小應該還在宿渡。
汝寧今年的大雪一直下出了正月,城內無論是街道還是院子裡都積滿了厚厚的積雪。
二月初七一整晚祕書監府燈火通明,家奴們提前將積雪鏟了去,地面上撒滿了鹽,三鼎之內的盛放著去除了蹄甲的豬、肺脊、成對的魚和兔,全部碼放齊整。各種穀物、酒樽一應俱全。從前堂、迴廊到婚房,處處都佈下精緻垂帳,房內一對鴛鴦枕喜氣洋洋。
甄文君這一夜也沒有睡,她和衛庭煦被少監安排在兩個房間,交待說,她們二人都是“新婦”,在禮前不可見面。
本需要孃家人幫甄文君綰發,但她沒有孃家人。想說這點兒小事自己操辦就好,正要自個兒綰發,被少監攔了下來。
“哪有新婚之時自個兒綰發的!”遊銘看著都焦急,可他是個男人,就算現在提倡解除男女大防,他也不好意思直接動手幫個新婦梳理頭髮。
遊銘找來阿竺,讓阿竺為甄文君將頭髮梳好。
阿竺一邊梳一邊告訴甄文君,如果哪兒梳得疼了,要說。
甄文君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聽見,只看著銅鏡裡的自己。
身後來來往往的人匆匆忙忙,手裡抱著今日大婚上要用的物件。阿竺仔細地幫甄文君將頭髮盤好,插上華美的步搖,給甄文君貼花鈿,抹胭脂……忙活了兩炷香的功夫,阿竺讓甄文君睜開眼。
甄文君在銅鏡裡看到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自己。
“當真是‘白雪凝瓊貌,明珠點絳脣’吶。”阿竺也對自己的巧手非常滿意,端詳著甄文君的精緻臉龐笑逐顏開,“女郎見了一定歡喜得很。”
“是麼。”
“是呀……”阿竺看她有些魂不守舍,安撫她說新婦大多如此,緊張了難免的,待禮成之後就好。
“從今天起,文君你就是衛家的人了。”阿竺將細細的金粉抹在甄文君桃紅色的眼皮上,完成了妝容最後一道佈置,溫和地握著她的手道。
甄文君看著鏡中端莊的自己,已經全然陌生了。
團扇在手,純衣纁袡。
甄文君走出了房間,在悠揚雅緻的絲竹聲中以團扇掩面,在阿竺的帶領下從迴廊的這一頭一步步慢慢走了過來。身後的婢女為她拖著長長的裙擺,府中賓客齊聚親朋滿座,甄文君一眼望過去,全是一張張陌生的,油光滿面的臉。
衛庭煦自迴廊另一頭款款而來,亦用團扇遮著半張臉。她的婚服和甄文君幾乎一模一樣,發式、妝容卻是不同。衛庭煦擋住了半張臉,一雙明眸美目奪人心魄。
甄文君還未走到面前,她的目光就已經穿過長長的迴廊,穿過那些垂帳紗燈勾住了甄文君。
一步步的靠近,就好像初初在陶君城相見時的感覺。
衛庭煦的美貌依舊不容置喙,依舊是那個讓人見之傾心的人。
衛綸和衛家主母以及衛家所有人都坐於院中凝望著這對同性新人漸漸靠近,沒有人有不堪的神色,也沒有人有任何的質疑,因為主導這一切的天子也在場。
李延意坐在最上方,身旁是新選拔上來的追月軍士兵守衛著她的安全。這些追月士兵各個面如鐵,沒有任何的表情,就像是感受不到任何喜慶之氣,活脫脫的幾把利刃矗立在那兒。
李延意看著衛庭煦和甄文君走到了彼此面前,相互行禮之後為對方摘下團扇,共同夾起家奴呈上來的一盆葷食。盆中有豬肝豬肺,豬脊骨和肋骨,“同牢而食”這些葷食意味著從今往後“肝膽相照、兩肋插刀”。
食過葷食之後便要合巹共飲。
衛綸親自捧了個匏做的的酒樽,這酒樽沿著匏中間豎切,去掉瓤穿入紅線,用甜酒將其灌滿。匏有微微苦味,混入了甜酒之間,待這對新人一同飲下,意味著從今往後她們“同甘共苦”。
喝完了酒,衛庭煦和甄文君並肩走向李延意,先共同拜了天子後再去拜高堂。
甄文君伏地之後起身,看見衛綸面若金紙奄奄一息,衛家主母笑得合不攏嘴滿面紅光。
阿竺和阿冉從左右兩旁遞上一面紅臺,臺上放著一把剪刀,用來剪下一縷頭髮贈給對方。頭髮是無比珍貴之物,大聿子民自成年後便不再剪發,剪發等同於砍頭,唯有在新婚這一刻不一樣。將頭髮剪下結在一塊兒,從此之後她們便是結發妻妻。
衛庭煦將頭髮剪下一縷,放回紅臺之上,見甄文君拿著那把金燦燦的剪刀還未行動。
所有人都看著甄文君,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衛庭煦輕輕喚了她一聲,她也沒有抬頭,指上一動,剪斷青絲。
在結發的那一刻,絲竹聲略高亢了起來,衛家親朋道賀聲與朝中官員們的恭維聲混合在一塊兒,院內一片喧鬧。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衛家人了,我是衛庭煦的“夫人”了。
甄文君在心中跟自己說著。就算是人在當場,依舊感覺分外不真實。
……
天子在此,一切以天子為重,洞房不急於一時。
李延意看上去很高興,多喝了幾杯,握著衛庭煦的手說起以前的事兒,一說就停不下來。
“寡人是老了,總愛說那些往事,子卓可不許嫌寡人嘮叨。”李延意雙頰紅暈,眼神迷離。
“子卓怎麼會嫌陛下,那些往事子卓也都一直放在心上……”
阿燎和阿冉一塊兒清點賀禮,讓自家的娘子們幫忙把禮物搬到屋中。
甄文君在幾位高官名士之間周旋了片刻,酒氣上湧有點兒目眩。這婚服實在有些緊,勒得穿慣了便捷胡服的她不太適應。跟李延意和衛庭煦說了一番後回到內院去換身衣服。
“夫人。”家奴急匆匆地追上來道,“夫人,門口來了個乞丐,說是夫人相識的舊人。我看他髒兮兮的模樣莫不是個瘋子,想打發走,可他不走,非要見夫人不可。護院怕真是夫人的友人不敢動手轟趕,讓奴來問問夫人。”
“舊人?”甄文君一邊將頭頂上壓得她脖子疼的步搖摘下來,一邊快速往門外走。
到了門外並沒有看見乞丐,家奴“咦”了一聲頗為納悶,甄文君往前方的巷子走了兩步,忽然有人在她身後拍她。甄文君迅速回身,見躲在巷子裡渾身襤褸滿面汙漬,胡須亂糟糟地遮蓋了大半張臉的男人正是步階!
“果然是你!”甄文君心中大動,壓低了聲音叫道。
步階比了個“噓”的手勢,甄文君冷靜下來,往祕書監府看了一眼,見那家奴沒發現她,便立即和步階一塊兒往巷子深處快走。
尋了一處隱蔽所在,甄文君和步階一齊確定沒人旁人在側,步階才開口。
“女郎,這迴文升當真九死一生。文升其實早就要回來了,可一路上都在被人跟蹤。若不是假死逃脫,恐怕見不著女郎了!”步階見到了甄文君就像見到了許久不見的親人,忍不住潸然淚下。
甄文君眼眶一熱也險些落淚,但她實在沒情緒哭,將步階扶住,問他是誰要殺他。步階搖頭,說只知道是一群武功高強的刺客。又問他是否查到了重要之事,步階眼中閃耀出鋒芒後忽然又落了回去。
“查到了,但女郎確定要知道嗎?”
甄文君急道:“自然要知道!文升,無論你查到了什麼,務必完完整整地全部告訴我!”
步階點了點頭。
當初步階第一次送出關於阮氏是夙斕後裔的信之後,他就在那堆土堆邊上累得睡著了。不知道睡了多久,直到有個人粗魯地一腳踢在他腦袋上將他踢醒。
步階一骨碌爬起來詫異地盯著站在身邊的瘦小老翁。
老翁手裡拿著柺杖,問他:“你是阮氏的什麼人?為什麼要扒她的往事!”
老翁問得直言不諱一擊擊中了重點,步階便說他是阮氏的女兒派來找阮氏的。
甄文君驚道:“你怎麼知道……”
步階笑道:“步某雖然沒什麼絕世之才,察言觀色的能力還是有的。女郎對阮氏的在意和同樣聰明驍勇的相似點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女郎就是阮氏的女兒。”
那老翁聽聞此話似乎非常詫異,一連問了好幾次“你所說的可是阮氏阿穹的女兒”。步階見此人似乎知道些內情,便繼續追問,老翁突然頹然坐在泥地之中一點兒都不嫌髒,大聲歎道:
“蒼天憐憫阮氏一族啊!保下了她女兒一命!”
步階聽他這話似乎有些深意,看他淚如雨下,此人是阮氏阿穹的舊相識無疑。
步階追問這老翁關於阮氏阿穹的下落,老翁說他也不知道,他已經有二十年沒有見到女郎了。
此人正是當年阮家的家奴王五郎,是阿穹父親自小的伴讀書童,看著阿穹長大的。
當年阮家為明帝效忠,一直都是明帝的心腹近臣。
本來王五郎就隻願意說這些,還是步階每日去纏著他送了一堆的食物,又是幫忙補屋頂又是幫忙挑水才感動了王五郎,繼續追憶更多。
王五郎說,阿穹是典型的夙斕後裔,高眉深目漂亮聰穎,無論是深奧的經學還是複雜的武功路數,亦或者是變化多端的兵法,她總是一點就透。阿穹最喜歡下棋,她八歲時就已經能盤盤圍殺王五郎,十二歲便和阮公勢均力敵,汝寧城中難找敵手。
若是有一個人可以和阿穹抗衡,那便是衛家大公子衛景和。
衛景和與阿穹是當時汝寧三大世族衛氏和阮氏的嫡子嫡女,當時的大聿世族之間更講究門當戶對,別說成親,就算是交朋友也沒見過哪個世家的公子或娘子和寒門窮小子混在一塊兒的。世族子弟都有自己的圈子,汝寧的圈子以阮氏為中心,不斷有人想要擠進來。
世家的公子娘子們在讀書習字之外的時間裡常常以阮氏為首,舉行各式各樣的雅聚。阿穹和衛景和就是在雅聚上相識,兩個年輕人相互賞識,一塊兒讀書打獵,變得越來越熟悉。
當時這一對金童玉女羨煞旁人,誰都以為他們會成親。沒想到最後阿穹沒有和衛景和在一起,而是與那鄉下來的鰥夫更加親密無間。
那鰥夫便是從洞春來的謝扶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