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內清清冷冷, 除了濃鬱的藥味之外, 唯有天子的咳嗽聲。
兩盞油盤巨大的懸燈掛在上方,將整個大殿映照得太過明亮, 連帶著李延意麵前的那封密信上的字也頗為刺眼。
密信上只有一個“卒”字, 單這個字本身就有足夠的力量, 讓人不適。
這個字無論下筆還是收筆都很潦草, 似乎是在極為嘈雜的環境下寫就的。
衛綸死了, 衛綸終於死了。
李延意收到這封密報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腦中空無一物, 就像是費盡所有的心思和力氣佈置好了一個天衣無縫的陷阱,已經看見獵物就在不遠處馬上就要將其捕獲, 偏偏在這時獵物自己死了……
衛家準備離京奔喪, 帶著衛綸的遺骸回老家平蒼的家族墓地,落葉歸根。
而在北方打了勝戰的聿軍主力也在全速奔回汝寧。衝晉進貢的貢品不足以充實這場遠徵而掏空的國庫, 但是萬向之路源源不斷帶來的財富卻是大聿軍隊的堅實後盾。
災年已過公倉亦在漸漸豐實, 李延意計算著, 就算衛家埋伏了二十五萬大軍,只要再給她一年時間,一定能把衛家和長孫家及其黨羽全部鏟除。
一年。
所以衛庭煦也是這樣想的嗎?覺得衛綸一死在外人眼中衛家喪失了最重要的核心,可以名正言順地奔喪回故裡?衛庭煦丁憂的奏疏比探子回報的密信都要快送到李延意手裡,就這麼急著離開汝寧?就能眼睜睜地看著甄文君被殺?
李延意感歎衛庭煦的鐵石心腸,心中暗暗生出一絲羨慕。
衛庭煦能夠如此狠心, 能夠為了保全大局能果斷犧牲摯愛。
衛庭煦啊衛庭煦, 你以為寡人忌憚你衛家和長孫家的實力, 要等大軍回京再動手?
到時候你們早就逃到天涯海角了。
放衛家出城, 當她們出了城覺得已經瞞天過海時必定會放鬆警惕,那時就是一網打盡的最佳時刻。
城牆之上一直都有瞭望臺,若已經有衛傢俬兵在外接應的話瞭望臺必定會傳下軍情,汝寧城牆上探查到的情報會在一炷香的時間內傳入金吾衛衙,再到天子手中不過煎好一杯茶的功夫。李延意相信衛傢俬兵應該不遠,但距兵臨城下還有一段距離。
該動手了。
挖去多年的心頭大患就在這一刻。
李延意將追月軍內軍校尉廣少陵和金吾上將軍詔來,詢問他們一共有多少士兵。
廣少陵氣喘籲籲,似乎剛奔了很久:“回陛下,現在可調用的追月軍士兵有一千五百人。”
“金吾衛呢?”
金吾上將軍林定道:“共四千四百五十二人!”
“一共六千。”李延意走下高臺,握住廣少陵和林定的手,懇切道,“寡人交給你們一個祕密任務,此事關繫到大聿的社稷安危,關繫到所有百姓的生死存亡。成,則倒戢乾戈天下太平,敗……雄割據兵拏禍結,大聿將不複存在!寡人!你們!都將是千古罪人!”
廣少陵和林定急張拘諸地跪地賭誓,李延意抬頭看了眼頭頂上明晃晃的燈。
沐浴在汝寧金秋夜色間的輝煌大殿毫無預兆一瞬間暗了下來,猶如埋伏在夜間的鬼魅。
如耳語般的細語終於停止了,林定領命,神色凝重地離開大殿,在長長的走廊上留下急促而迅猛腳步聲。正準備夜巡的金吾衛被全部叫了回來,祕密集合。
夜巡部隊來到廣場集合,發現除了夜巡部隊外,京城巡查、街坊、水草甚至連烽候的部隊全都來了。
這反常的舉動教人心神不寧。
這群士兵大多都是從詔武元年被選拔徵調上來的,即便大聿國內多有起義和戰亂,可京城汝寧一直固若金湯,沒有什麼大動靜。沒有大戰經驗的年輕士兵們在夜色之中整齊列隊,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緊張地面面相覷。
他們都在等待長史發令,誰知等來的不止是長史,還有很難見到面的最高長官上將軍林定。兵曹參軍事周、騎曹參軍事、衛尉……汝寧所有的兵力全都匯集在廣場內,本來非常寬敞的習武演練廣場一瞬間被擠得難以挪步。
林定並沒有躍上高臺振臂發令,而是讓諸軍隊的長官分別走到士兵之中,小聲地告訴他們指令。
“天子密令不可違背,違者以謀反之罪論處,誅九族!砍下賊人首級者,封三品將軍!賞京中豪府,黃金萬斤!”林定的話十分簡單卻讓人蠢蠢欲動。
狙殺奔喪隊伍而已,居然有這般豐厚的獎賞,恐怕是天上掉餡餅!
金吾士兵整裝待發,在林定的指揮下融入黑魆魆的微涼夜色之內。
一刻鍾前。
林定走了,廣少陵還在太極殿,她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回報給李延意。
李延意閉上眼,指腹在酸脹的眼皮上壓了壓。
“陛下,微臣已經找到了阿歆女郎,但是阿歆女郎執意不回,微臣無能,實在沒有辦法也不敢強行將她帶回來。阿歆女郎寫了封信給陛下。”
李延意眉頭不展地敲了敲案幾,示意廣少陵將信放上來,咳了兩聲,眼睛的酸脹感萬分難受,猶如千萬根針刺在眼球上。
廣少陵呈上信,李延意強忍不適睜開眼,看完信之後莫名其妙。
“她師父被強迫吸食芙蓉散?斃命?這事兒是你乾的?”李延意的聲音不大,從牙縫中擠出的殺意讓廣少陵整個頭皮都麻了,立即伏地大呼冤枉:
“就算給微臣一千個一萬個膽子微臣也絕不敢做這等事!此事微臣當真不知情!想必是那衛氏挑撥離間之計!陛下萬不可上當啊!”
廣少陵大喊冤枉,也不敢抬頭,心肺皆如火燒,生怕下一刻天子便會下令將她五馬分屍。
李延意咳嗽著,悠悠地“嗯”了一聲,似乎是相信了她所說的話。
“寡人知道這個師父,她這個師父對她心思不正,寡人早就想要殺他了。只不過阿歆年少時便離家在外學藝徵戰,和親生父母都不算太親,倒是很尊重這位領她入門的師父。要不是看在她的份上,豈會讓這村夫苟活至今?死了也罷。”
命算是保住了,廣少陵鬆了一口氣,抬起了頭。
“她要和寡人一刀兩斷。”
李延意將攥在手裡的信攤開,指著上面的字字句句。
廣少陵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什麼?”
“她說寡人妒心益盛草菅人命,專害無辜之人,專害她最後的那一點兒知交。她要和寡人一刀兩斷,以免身邊的人再受牽連。”李延意用力一掌拍在桌上,大笑之後發了狠道,“她說若不是她和寡人的相識謝家也不會輸個一敗塗地!她說深思熟慮之後決定和寡人分道揚鑣!”
廣少陵難以置信:“怎、怎麼,陛下從未殺害女郎的什麼知交啊。”
一方硯臺被李延意狠狠擲在地上,“咣當”一聲巨響,噴濺了一地的硃砂。
廣少陵雙眼一眨,被嚇了一大跳。
“寡人是想殺寡人當然想殺,要殺也是寡人親手殺!寡人親手在她面前殺!告訴她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逾越寡人和她沾染上半分關系!可現在呢!”李延意暴怒,一腳踢翻了高高的龍椅,把桌上的所有事物橫掃在地,“是哪個賤種在其中挑撥!是誰——!”
廣少陵趕緊勸道:“陛下息怒!微臣這就去查!”
“你查個屁!除了她還能是誰!忘了寡人交待給你的任務了?!去給我殺了衛庭煦!”
“是、是!”
“滾!”
廣少陵跑了,李延意覺得有一把劍在身體裡瘋狂切割著她,劇痛讓她站立不穩。
腦子裡猶如沸水狂冒,心緒難定,抓心撓肝之時費力地往殿外走,叫了追月士兵備馬。
“陛下要去什麼地方。”追月士兵問道。
“出宮。”
“出宮?可是……”
“不想要腦袋的話盡管再多一句嘴。”
李延意終究是慢了一步。
就在她要上馬之時庚太后來了。
庚太后身後跟著兩個小黃門,見李延意換上一身幹練胡服居然還牽了馬,立即將她叫住:“陛下這是要去哪兒!”
李延意不語,牽著馬沿著禦花園後的小路往宮外走,這條道乃是專門為了天子出巡而設,庚太后會出現在此很明顯已經猜到她的去向。
庚太后上前一步擋在馬前,昂首挺胸:“陛下若是要出宮,便從哀家的身體上踏過去吧!”
庚太后的態度萬分堅決,似乎早就知道她要做什麼。
李延意明白了。
“人是母后殺的?”李延意問她,“讓寡人的心愛之人遠離寡人,這就是母后想要的?母后,你到底有多恨寡人?”
“哀家恨陛下?陛下說這誅心之語可曾想過哀家的感受?!哀家無時無刻都在惦記著陛下的安危都在惦記著大聿的安危!那個女人只要還活著一天就是大聿的危險!陛下怎麼會不明白!”庚太后拽住李延意的胳膊,痛哭道,“紅顏禍水,紅顏禍水啊陛下!那麼多亡國舊事陛下都忘記了嗎?原本以為陛下不會為色所誘,卻不料陛下竟栽在情字之上。陛下可知哀家為母之痛心?可還記得自己乃大聿天子?”
“若不是她寡人早就死了無數次了!又如何能站在這裡聽從母后的教誨!母后也說寡人乃是天子,卻又為何屢屢進犯天威?母后緊張的到底是寡人耽於情愛一事還是想效仿那前朝毒後!”李延意耳朵裡嗡嗡地響,煩躁難當,一把揮開了庚太后。
庚太后猛退了兩步,若不是身後的小黃門扶住她必定摔倒在地。
庚太后沒想到李延意會這樣對自己,滿臉寫著難以置信:“陛下推哀家?陛下居然為了那個賤人推哀家?”庚太后上前一步,指著自己的肚子雷嗔電怒道,“哀家是你的母后!是你的親生母親!懷胎十月受盡了苦頭才將你生下來!費勁了心思才將你保上帝位!如今你居然這樣對哀家!你眼中可還有倫理綱常,可還記得孝字有幾筆嗎!”
庚太后獰髯張目之態讓李延意眼皮狂跳,壓抑太久的怒意讓她血液逆行,提起一口氣就要開口,一字都還未說,卻噴了庚太后一身的血。
庚太后雙眼一滯,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從胸口到下巴、鼻子、臉龐和額頭,全都是李延意噴出來的血。
李延意身子晃了一晃,看見庚太后這副模樣,再摸摸自己的嘴脣,指腹上全都是血。
“懷……懷琛……”庚太后嚇壞了,扶住李延意的胳膊,“懷琛你怎麼了?別嚇母后。”
我怎麼了?
李延意站在原地,雙目眨也不眨。
我怎麼了。她問自己。
為何嘔血?寒症咳嗽多時,卻也不至於嘔血,更不至於嘔出這麼多的血。
為什麼會這樣?
林定和廣少陵匯合,率領士兵埋伏在城外。
等候多時,總算聽見了陸陸續續的馬蹄聲。
有人出城了。
奔喪的大隊走入黑魆魆的官道,為首的馬車上插著火把,迎風獵獵作響。
一行二百多人,浩浩蕩蕩。
廣少陵去過衛府,在火光中她看清了馬夫的臉,的確是衛家人。
廣少陵沒有立即動手,直到她看見了衛庭煦經常乘坐的那輛馬車出現在視野內。
殺!
深宮之內金窗玉檻燈火燦爛,只不過天子今日依舊沒出現。
百無聊賴的後宮男女們分別在自己的院賞月吟詩,而衛景安卻獨自待在屋內,直到有個小黃門前來喚他。
衛景安跟著小黃門走到一間屋內,推門進去時尤常侍已經坐在裡面等著他了。
尤常侍凝視著衛景安,搽了厚厚一層粉的臉上浮現出森森的笑意,抬手一指,讓衛景安坐到他對面。
衛景安跪坐下時,發現面前的案幾上有一方木盤,木盤之上託著個酒樽,酒樽被一塊白布蓋著。
此情此景,衛景安很快明白即將發生什麼事。
“請吧貴妃。”尤常侍輕鬆的語氣就像真的在勸酒。
衛景安將白布掀開,盯著毒酒,很快將其拿了起來,即將要送到嘴邊時又停住了。
“貴妃是個明白人。”尤常侍閉起眼,“如今衛公已逝,衛家闔族的性命都盡在掌握。貴妃一人性命換全家的,很合算。何須再猶豫?”
衛景安冷笑一聲,仰頭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