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平安爬到了向月升之內, 晚風吹拂下甄文君一絲力氣都沒有倒在地上, 劇烈地喘氣。
方才因為高度緊張根本沒感覺到傷口的疼痛,如今安全了, 哪怕再細小的傷口都開始瘋狂發作。疼痛和身體被抽空般的疲憊感教她連手指都動彈不了, 睜開眼望著頭頂寧靜的月亮, 從未覺得月如此大而明亮, 彷彿伸手就能觸碰到。
被帶離地面,於高空中安靜地漂浮, 地面上所有的打鬥都離她很遠很遠。
衛庭煦離她很近。
衛庭煦將她緊緊抱住,什麼話也不說,環抱的力度很大, 大到讓她隱隱作痛,她卻沒有將衛庭煦推開。她躺在地上衛庭煦壓在她身上, 臉埋進她的懷裡, 姿勢略有不雅。小花和衛景安紛紛轉過頭, 趴到另一邊去假裝看風景。
“好了, 我這不是還活著麼。”甄文君順著衛庭煦的背,寬慰幾句想要舒緩她的情緒。衛庭煦並沒有鬆手,反而抱得更緊。
回想方才的九死一生甄文君也頗為感慨,這回能活著逃脫已經算是奇跡。
“可惜了小雪……”甄文君感歎一聲,心裡酸澀不已。
“它是個好孩子。”衛庭煦支起上半身, 近距離之下凝視著甄文君的臉龐, 從眼角的眼淚撫摸到她的臉頰, 脣瓣, “你也是個好孩子。”
甄文君被她的目光和太過親密的話弄得有些臉紅,微微將臉側到一邊:“你的腿受傷了,該及時醫治,否則又要落下病根。好不容易才能走路……”
“你倒是說說是誰將我弄傷的。”
“情急之下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我知道你選擇了最穩妥的策略,我不怪你。不過我的腿也只能交給你醫治了。”
“……”
“怎麼?想要賴帳嗎?還是你覺得這次我冒死到大理寺救你是我自己犯蠢?”
“不是。”甄文君深深呼吸,認真道,“我很感激。其實一開始我覺得你可能不會來。”
“也對,你無法再信任我,在你心裡我一直都是個狡詐的人,一切都是利益至上,又豈會在意你的性命。所以我拋下衛家冒死來大理寺救你都是我一廂情願地犯蠢罷了。”衛庭煦說罷便要起身,雙腿的傷被牽動,痛得她動作一頓,咬緊牙關冷汗直冒。
“別說這些了。”甄文君費勁地坐起來扶住她,“小花!”
小花回頭看。
“這裡可有什麼止血的藥物?”
“不確定,我來找找。”
甄文君和小花一塊兒找藥包,衛庭煦坐著活動了一下腿,剛剛一動又被疼痛禁錮住。
找了半天除了一些弓箭繩索和燃油之外,只找到一個小小的藥箱。甄文君打開聞了聞,的確是止血藥,但分量很少,她們四人傷口遍佈全身,根本不夠用。
甄文君再去找,衛庭煦道:“不用找了,記得阿燎說過,為了能夠裝載更多的人向月升內隻製備必要的東西。應該是沒有其他藥了。”
“可是你的腿……”
衛庭煦搖搖頭:“暫時先這樣吧,等到著陸之後再想辦法。”
甄文君拿著藥箱,問小花和衛景安:“止血藥先給衛子卓用,你們可有異議?”
小花和衛景安自然都搖了頭。
衛庭煦坐靠在籃邊,甄文君跪坐在她面前,觀察了一下傷口後提醒:“你這窄袴不好脫,我且將布撕開上藥,你忍忍。”
衛庭煦點了點頭:“你盡管動手,無礙。”
甄文君想要直接撕開,但撕扯的動作極有可能牽連到傷口。想要找武器切開,找不到刀劍,箭的話不太好使。就在甄文君猶豫之時,衛庭煦將金蟬刀遞給她:
“用它吧。”
甄文君一愣:“你怎麼……”
“知道這把刀你一直攜帶著,對你而言意義非常,便順手將它撿起來了。”
甄文君夾著金蟬刀,看著上面無數刮痕,不禁悵然。
她雖然平安逃脫且沒有連累到衛庭煦,可阿母的下落還是個謎。
望向越來越遙遠的汝寧城,她知道她很快就要再回來。
脫離了險境,緊繃的神經總算得到緩解,衛景安倒頭便睡,鼾聲震天。
小花也靠在一旁,有些累,但她沒有睡去,依舊仔細觀察著周圍的環境,保持警惕,擔憂追月軍會以想不到的方式追上來。
衛庭煦上過藥之後疲憊不堪睏意如潮一波一波地向她侵襲。向月升吊著的巨大籃子非常堅硬且角度垂直,怎麼靠都很不舒服。衛庭煦靠了一會兒脖子痠痛,難耐地轉了轉後看向身邊的甄文君,目光在她肩膀上流連。
甄文君沒說話,將背挺直了一些。
得到默認的暗號後衛庭煦便安心靠了過來。
誰也沒率先開口,甄文君喉頭動了動,隱隱地清了清嗓子,半晌才問道:“廣少陵身上沾了地熱草的毒,是你乾的嗎?”
甄文君的鎖骨又硬又突出,靠上去不是很舒服,衛庭煦能感覺到她瘦了許多。
衛庭煦調整到最舒服的角度“嗯”了一聲道:“這次來大理寺我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本來我阿父過世就已經讓衛家動蕩不已,借著奔喪想要逃離汝寧雖說是名正言順,李延意卻未必會放過我們。果然她選擇在暗中伏擊。不過出了汝寧她便沒辦法再找我們衛家的晦氣。向月升無法一直飄到汝寧,我們還是要到地面上前進。奔喪回故裡這種事天經地義,就算尊為天子,礙於倫理剛才她也是沒辦法下令各郡關卡攔阻我們的。所以,只要突破汝寧我們衛家便算是勝利。我懂這點,李延意自然也懂,她肯定會發動大軍阻止衛家離京,屆時便是我救你的最佳時機。在來之前我向阿燎討了暗器,裝有地熱草的裝置便是她給我的。”
衛庭煦從袖子裡掏出個巴掌大的小盒子,甄文君把玩著,裡面的藥已經噴完,她可以盡情地研究。她發現阿燎果真很厲害,雙掌一拍這小盒子後半部分便會被拍扁,兩排密密麻麻的小洞便會彈出來,每一個洞裡都可以添上各種藥劑發射出去。若是添加毒藥,威力更甚。
甄文君憋了半晌,最後了一聲“多謝”。
衛庭煦笑道:“你我之間的恩恩怨怨數也數不清,又何必說什麼謝。我很好奇你是用什麼逃脫的,就是那個刀片嗎?”
“嗯。”甄文君將金蟬刀夾在手指縫內快速轉動,“有它在,什麼地方都困不住我。”
“我早就猜到,你會去大理寺自投羅網肯定已經想好了後路。”
“可惜最後也沒將阿母救出來。”
“這麼一說,我去搭救你反而是給你添亂了。”
“也不能這樣說……若是你沒來的話我未必能以一人之力從大理寺逃脫。”
“你可是在為傷了我的腿而內疚?”
甄文君沒有回答。
“女郎,燃油要用完了。”
一直飄了一個多時辰,向月升總算開始緩緩下降。
非常幸運,此時的風力不大,下方有一條河,河邊有非常寬敞的石灘,能讓向月昇平穩著陸。
“女郎,沒有看見阿燎她們。”著陸的過程中小花一直在觀察,並沒有看見別的向月升在附近。
“或許是風向不同,著陸到別的地方了。不過我們都是從汝寧升空,應該不會相隔太遠。”衛庭煦對甄文君道,“這兒應該是距離汝寧一百裡之外的肇縣,算是在計劃落地的範圍內。我已經和我阿母和阿燎她們約定在肇縣縣城裡匯合。縣城內有衛家兵馬接應,只要入城就算是安全了。”
甄文君愁眉不展地點了點頭,像是聽到了她的話又像是沒聽到。
“你在擔心你阿母的安危。放心,只要你我一天不死,李延意都不會取你阿母的性命。不用擔心見不到你阿母,李延意要做的肯定不是讓你們母女從此天各一方,相反,她肯定會再次利用你阿母威脅你回汝寧。你要想好的是下次再回汝寧該怎麼做。”
甄文君問她:“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麼做?”
衛庭煦笑道:“你真想知道?”
“算了……大抵是我學不來的。”
向月升落地之後略有顛簸,很快便停了下來。
衛景安打開閘門率先下地。他睡了一覺彷彿所有的傷都好了似的,舒服地伸了個懶腰,伸手來接衛庭煦。
衛庭煦想要站起來,雙腿略略一動便是鑽心地疼。
甄文君問:“莫非傷到了筋骨?”
“不太確定,只是站不起來。”
“還有別的問題嗎?”
衛庭煦指了指胸口:“這兒的舊傷不太好,有些喘不上氣。”
胸口和腿的傷都和甄文君脫不了關系,甄文君一時間無言以對。
“好像有動靜。”小花聽到了一些馬蹄聲。
“是。”衛景安也聽到了,“離在咱們這有段距離,深更半夜誰會在外狂奔?莫不是追擊的金吾衛?”
衛庭煦道:“很有可能,廣少陵帶追月軍返回大理寺,卻沒見林定和金吾衛。恐怕是追著阿母他們一直到了這兒。此處不宜久留,還是快些離開。”
衛庭煦逞強要站起來,衛景安想要來抱她,卻被甄文君搶了先。
衛庭煦想要說什麼,被甄文君阻止:“不用說了,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議不遲。走。”
衛景安走在最前方小心翼翼地探路,甄文君抱著衛庭煦走在當中,小花墊後,不時注意後方是否有追兵。
馬蹄聲漸遠,肇縣就在眼前。
“看這馬蹄印,的確是金吾衛的馬。”衛景安入城前仔細研究了官道上的痕跡,“金吾衛的馬有按防滑裝置,這一個個小坑便是防滑裝置落下的印子。”
“看來阿燎她們將追兵引開了。”在甄文君懷中的衛庭煦道,“咱們入城再說。”
“李延意當真不會繼續追擊嗎?”甄文君不太放心。
衛庭煦笑道:“只怕此時她忙自己的事都忙不過來了。”
昨夜一場腥風血雨血洗大理寺,天子最得力的助手慘死,對於平民百姓而言並沒有感受到任何不同,卻是李延意最掙扎的一夜。
李延意時而清醒時而昏沉,一旦醒來便開始劇烈咳嗽,伴隨著嚴重的嘔血。
庚太后根本不敢離開遐壽宮半步,禦醫們也都不敢走,陪在天子身邊直到天明。
“天子究竟怎麼了!你們有沒有個結論!”庚太后見這幫老禦醫探了脈絡又掀眼皮,來來回回地折騰卻始終沒發話,不免著急。
禦醫們談論了一番才有初步的結論:“天子這是中了毒。”
“中毒?”庚太后不明白,“天子每日膳食全都有人試毒,若是有毒的話早就發現了,為何會到今日才察覺!汝寧城內都是得了寒症之人,天子亦被傳染!不過是寒症引起的咳嗽,沒有及時治療才到了今日的地步,你們竟然敢危言聳聽說是有人下毒!你們可知此事傳出去會有怎樣的後果嗎!”
“太后莫急,且聽老臣說。”資歷最深的禦醫今年已近七十高齡,經歷過大大小小的風波,面對太后的質問並不慌張。他帶著庚太后來到屋外,小聲對她說:“天子中的是一種慢性毒,並不是試毒可以試出來的。若是微臣沒有看錯的話,此毒名叫‘佛唸咒’,無色難辨有些甘甜,極易隨著酒肉入口,讓人防不勝防毫無察覺。此毒需要日積月累方可起效,起效過程中會慢慢影響人的性情,多見於夜不能寐,口舌生瘡,焦躁易怒。一旦毒素積累到一定程度便會迅速爆發,性情將更加暴躁,最常見的還有失明咳嗽,大量嘔血。”
“失明”二字如同重錘砸在庚太后心口,讓她大驚失色:“你是說……天子會失明?!”
“微臣不欺瞞太后,的確有這個可能。而且……”
“而且什麼?你,但說無妨!”
禦醫望向庚太后,神色凝重,聲音又小了幾分:“佛唸咒之所以稱之為佛唸咒,正是因為此毒會也來越劇烈,直到中毒之人內髒徹底敗壞而亡。”
庚太后身子一軟險些坐到地上,幸好被老禦醫扶了一把。
“亡……你的意思是,天子可能……”
禦醫正要開口,屋門“咣”地被踹開,將他們二人都嚇了一大跳。
“你說,寡人會死。”李延意麵如金紙雙脣發白,眼睛裡的血絲更是多到滲人。她指著禦醫晃晃蕩蕩,猶如詐屍一般飄過來。
禦醫嚇得連連後退,庚太后則迎上來將她抱入懷中,拍她後背安撫她:“懷琛莫怕,母后在這裡,母后在這裡……”
李延意一把將她推開,嘴裡念念有詞。
“陛下在說什麼?”禦醫和幾個追月軍士兵圍上來,不敢真正上前,又害怕她摔倒,只能焦急地圍在周圍。
終於有人聽懂了。
“陛下說,要早朝。”
所有人面面相覷。
“對。”李延意邊咳邊笑,“究竟是何人下的毒……寡人要將他揪出來,碎屍萬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