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詔武五年
甄文君等不到天亮。

天子已死, 如今大聿格局已然天翻地覆。汝寧城內是何等慘狀,她完全不敢細想。阿母身在何處更是成謎。

她讓小梟留下照顧阿歆, 保證她的安全。若是有任何要尋短見的可能, 務必攔阻。

小梟見她要拋下自己, 急了:“我要和阿母一起走!阿母為何總是要讓我做這些無關緊要之事?”

“怎麼會是無關緊要?”甄文君看了阿歆一眼, 確定她在能聽到的範圍之外,“那個人是我的姐姐, 若是阿婆有個閃失, 她便是我唯一的血親。”

“姐姐?怎麼從未聽你說過。”

“其中的關系非常複雜牽扯的利益也是如蜘蛛網狀, 一時說不明白。就算我說明白了你也未必能聽明白。不過她對我而言是個重要的人, 這點你應當能體會。”

小梟“啊”了一聲, 點點頭。

“更重要的是,我生在聿長在聿, 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擺脫不了大聿子民的身份, 而死去的那個人是大聿的天子,天子的屍首若是落入賊人手中便是國家之恥。你留在此處不僅是保護我最重要的人更是守護整個國家的尊嚴, 怎麼會是無關緊要之事?”

被甄文君這麼一說, 小梟肅然起敬。

“告訴我,你能不能辦到?”

“能!阿母放心去吧。”

甄文君用力揉了揉她的腦袋,深深地看了阿歆一眼。阿歆依舊保持著方才的姿勢, 和李延意依偎在一起。

上馬時甄文君心內不禁悵然。

阿歆和李延意悲劇收場,而真正的亂世即將到來, 她和衛庭煦呢?

等待她們的未來究竟是什麼樣, 就如眼前茫茫夜色, 看不見看不透。

……

受驚的馬感覺到了更大的威脅,轉了一半圈後停了下來。

衝晉人本就高大,騎在馬上更顯威武。此時負責護送太后和兩位皇子的追月軍已經全軍覆沒,幾千追兵圍上前,發現駕馬的居然是個一臉稚氣的小女孩兒,紛紛大笑起來。

車內的庚太后和牧兒驚成了兩團冰雕,恭兒攥著韁繩細嫩的手發著抖,可以看出她非常害怕,但在大驚失色之後她很快鎮定下來,甚至開口道:

“你們誰是首領?”

她這句大聿話幾乎沒人能聽懂,倒是有個聿人模樣的男人從後面擠了出來:“你是哪個小公主?”

“我不是公主,我是大聿的皇儲!你們今日若是敢傷我,他日必定百倍奉還!”

那聿人將她的話轉告給其他衝晉人,說這乳臭未乾的小女孩是聿將來的天子。衝晉人哈哈大笑,那聿人卻說:“聿已經開創女帝先河,繼位者是個女孩兒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他騎著馬謹慎地靠上來問:“馬車中是誰?”

恭兒道:“車中是誰你都不知道,倒是窮追不捨得起勁。孤就在此地,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聿人嘿嘿笑:“我倒是有些相信你這伶牙俐齒的小孩兒是皇儲,不過車廂內的人也是要好好看上一看的。”

想要以命來保住太后和牧兒的計謀被拆穿,恭兒心“砰砰”地跳。

如何是好!難道要駕車強行撞出去?這是絕不可能成功的!

衝晉人上來用掛著人肉條的馬刀展開馬車門檻,坐在裡面的庚太后和牧兒一塊兒往後縮。

聿人看了她們所穿的衣服發髻和冠,用衝晉語對大家說:“這是聿國的太后和皇子!”

起鬨的聲音四起,恭兒心涼如冰,抬起頭想要最後看一眼她最喜歡的月色,卻見群鳥齊飛樹影搖擺。她驚異地“咦”了一聲,衝晉人也察覺到了危機。

有大部隊正在迅速靠近!

喊殺聲洶湧,那聿人立即上前要將恭兒抓住,一支箭破空而來射穿了他的手掌,將他整個人釘在地上。聿人哀嚎了一聲,忍痛將箭拔出來丟到地上。根據箭射來的角度想要找到對方的位置,他想要看看誰這麼大膽,居然敢遠距離放冷箭,就不怕有個閃失射殺了太后和小皇子嗎!

那人含著怒氣回頭,當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時,怒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的難以置信。

射箭之人在天上。

呼嘯的北風之中有無數密密麻麻的黑影從天而降,他們穿著奇怪的衣衫,猶如一隻隻巨大的蝙蝠。風讓他們飛得極快,手中的箭如雨一般地射向地面,無處可逃的衝晉士兵被射成篩糠。

大批的兵馬倒地,那些“蝙蝠”還未落地又殺出數萬的黑甲騎兵。這些騎兵彷彿從地底冒出來一般,也不像是大聿正規軍。

他們是誰!

甄文君聽到前方喊殺聲不斷,加快了前進的速度。

此地距離汝寧最近的渡口不遠,想必是逃亡之旅和衝晉碰上了。能引起這麼大規模的對陣想必是位高權重之人,除了庚太后恐怕也沒有別人了。

甄文君趕到時大戰已經要進入尾聲,從草地到河道遍地屍首,其中衝晉人更多,讓她精神為之一震。

山坡之後還有喊殺聲,甄文君悄悄靠近,忽然有人大喊:

“文君妹妹!”

甄文君嚇了一跳,回身望見一男子頭頂珍珠鎏金冠身披錦繡披風,騎著白馬而來。這一身裝束和坐騎分外顯眼,不像是來作戰,卻似唱戲。再認真一看,竟是長孫悟。

長孫佔穎什麼時候品味開始向他妹妹看齊,實在讓人不解。

“妹妹怎麼來了?不是去了平蒼?”長孫悟悠然自得的模樣實在不像是身在戰場之上,看來他一直都在等待這個機會,勢在必得。

“原來如此。”甄文君道,“衛子卓將四個縣的兵馬交給你了,讓你趁亂挾持太后和皇子。”

“妹妹怎麼說得這般難聽,這五萬兵馬雖說是長孫家和衛家的部曲,可國難當頭,即便天子不見了該勤王還是得勤王。”

聽他的語氣恐怕還不知道李延意已死,此事暫時不好外洩。不過李延意能守到最後一刻想必早就有了必死的打算。

那麼遺詔也肯定寫好了。

甄文君握著韁繩的手緊了緊。

即便現在天子的死訊能掩蓋一時,卻不可能隱藏太長的時間。可以說衛家和長孫家不是算計,而是直奔著除去李延意來的,他們的謀劃重點恐怕還是在李延意死了之後。

天子被剝離了手腳和鎧甲,最終死在敵軍之手,只有極少的人會去探究為何天子在臨死前會如此瘋狂犯下這麼多錯事,背後究竟是誰在主使一切。絕大多數的人只會聚焦在她乃“亡國之君”這件事上,在他們看來,李延意是無能的上位者。

此時的百姓需要的是新一任的天子來接手已經失控的帝國,扶大廈於將傾,成為發光發熱的核心。

那份遺詔無比重要。

莫非衛庭煦已經寫好了矯詔,傳位於她自己?還是傳給長孫悟?衛景安?無論給誰都太狂太假了,不可能有人會信,只怕登了帝位也是個不足以讓人信服的新帝王。更何況衛庭煦要的絕不是禪讓,絕不是將壓垮李延意的腐朽之根纏到自己身上,她不會繼續在泥潭裡前行,這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拋棄禪讓這個較為平穩的策略,她一定會用武力將世界打破。

可能會有矯詔的存在,只是矯詔上的內容甄文君暫時想不到。

而真的遺詔又會在何處?

庚太后?目標太大。

阿隱?莫非是阿隱?

她和長孫悟一塊兒翻過山坡抵達戰場時,被圍的衝晉軍已經被殺得精光。

穿著黑甲的部曲在戰場上尋找尚存一息的同伴,用板車將人拖走治療。甄文君上過好幾次戰場,見挑揀傷者將其運走的全過程都有專門的人指揮,十分迅速準確,便知這支軍隊訓練有素。除了將傷員運走之外衝晉的馬匹、武器、盔甲……能用的全都被收走。

長孫悟看甄文君盯著看,解釋道:“文君妹妹也明白,這些輜重物資實在珍貴,雖然有些不體面,可我也是無可奈何。要不是這次衝晉送來這一批馬刀,只怕咱們的兵器都要成大問題。可惜了這些鬍子一身的蠻勁居然沒帶多少糧草來,否則這一仗咱們便要賺大發了。”

“咱們”這個詞拉攏之意明顯,甄文君不知道長孫悟是不是已經知道她購下了平蒼郡和鹿角郡的私家冶煉坊這件事。

從去年年初起她便下令這兩個郡超過六十家冶煉坊馬不停蹄地製造宿鐵,打磨兵刃。兩個月前冶煉坊開始接手大批的訂單,從綏川到洞春,從岱安到懷揚,更不用說平蒼和鹿角本身,許多嗅覺靈敏的士族未雨綢繆,開始儲備兵器。宿渡那邊的糧也被兩位神祕富商前後腳買去一半,剩下的一半甄文君得自己留著。

如今甄文君坐擁財富富可敵國,此事除了她阿母和步階之外甚至連阿希和朱毛三都沒說,隻待時機一到,迅速招兵買馬。

甄文君笑笑,並不多說一個字。不遠處一輛千瘡百孔的馬車裡有個孩童叫喊的聲音將她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

“皇祖母!你還好嗎!”恭兒扶著庚太后從中走出來,另一個小男孩自己走不了,被人抱了出來。

甄文君知道她們是誰,庚太后看見甄文君和長孫悟,立即撲上來:“你們見到天子了嗎!天子現在身在何處!”

長孫悟不語,看向甄文君。在庚太后看來這個眼神的意思很明顯——甄文君知道天子下落。

庚太后死死拽著甄文君,等她回答。

甄文君並不上當:“太后稍安勿躁,一旦有陛下消息一定在第一時間告知太后。”

庚太后立即撒開她,想要尋匹馬自己去找懷琛!可轉念一想,她走了恭兒牧兒怎麼辦?這群餓狼必定將兩個小孩兒生吞活剝了!

不能,她不能走。

懷琛必定有脫險之計,就算天不佑我懷琛有所不測,她還需保住李家後人。

庚太后萬分不想懷琛有事,懷琛是她的心頭肉,別說是喪命,就算是手指頭破了一點兒皮都能讓她難過好幾日。可現在是什麼時候,一旦天被捅破,她必須要為李氏庚氏甚至整個大聿撐起最後的希望。

想到此處庚太后反而冷靜了下來:“如今敵軍大舉犯境,諸君可有破解之計?”

長孫悟笑盈盈地上前道:“草民從未領兵打仗,見識短淺,不過是眼見京師危難擔憂天子和太后的安危,胡亂領了些家奴來勤王罷了,不便在太后面前胡言亂語。太后和小殿下們無恙當真是吉人天相,後續的事兒草民也沒甚主意,還是委屈太后和小殿下們隨草民轉移到安全的地點,再從長計議。”

庚太后還未答應,黑甲士兵們齊刷刷地圍了上來。

這場面,只怕她是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