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南泱意識再次清醒過來時,她正歪倒在床腳。

身體還因不久前的劇痛而微微抽搐,她似乎剛剛暈過去了一會兒。

不,不只是暈厥。她在極度疼痛的折磨下精神恍惚,不知自己在那樣的狀況下究竟做了些什麼,眼前屋內的擺設都被狂亂的內力卷得一片狼藉。兩把椅子已然完全摧毀,只剩一地的碎木屑;桌子被掀翻在地,桌上的茶壺茶杯碎了一地的瓷片。

周圍地面上,還散佈著許多凌亂可怖的黑紅色鮮血,不知哪些是她嘔的,哪些是她為了分散痛感而傷害自己的。

除她自己之外,無人知曉剛剛那一陣是如何令人絕望的痛苦。

南泱有些艱難地抬起被汗水濡濕的睫毛,怔怔看著窗外。窗外天又陰了許多,雨還未停,雖不清楚到底昏厥了多久,但天色已不早了。

她出了會兒神,擱在腿上的右手手指微微動了動。

許久,她抬起右手,仔細端詳起右手掌心那兩指長的埋在肌膚下的黑線。那一小段黑線很細,不仔細看,根本不會注意到。就好似內裡有一根血管變成了黑色,如同一隻讓人頭皮發炸的蟲子蜷縮在那裡。

南泱看了很久,緊緊將右手握成拳,吐息間恍然長長歎氣。

她該快回來了。

南泱皺緊眉頭,強忍著身體的餘痛,慢慢站起身。她十分費力地向前走幾步,顫抖著蹲下,手指哆嗦著去收拾地上凌亂不堪的瓷器碎片。

拾起一塊瓷片後,南泱又看著手裡的瓷片出神起來。

許久,她將碎片裹在自己掌心裡,緊緊地握住。無法看見鋒利的碎片是如何割開她的掌心的,但能見到有血從她的指縫中溢出,順著她的手背滴向地面。



輕歡跟著引路的弟子才到亂花谷主廳大門外,就聽見裡面一個略顯年邁的男聲,聽起來應在四五十歲左右:

“少谷主,您才回來,一路上想必奔波勞累,還是先去歇息歇息罷。”

君橋的聲音悠悠回道:“這就不勞右長老費心了。我前陣子忙著谷外的事,谷中諸多事宜還勞長老操持,現下我回來了,也該為長老分擔些事務。”

“少谷主這是在怨屬下越權?”男人聲音似乎帶了笑。

“長老多心了。”君橋應是端了杯茶,傳來杯蓋刮動杯沿的聲音。這句話後,她便不再說話。

輕歡暗忖著這時候該不該進去,身後就忽然由遠及近地傳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她下意識轉頭去看,見到身後有五個人挎著刀冷著臉整齊往這邊走。

亂花谷中的弟子等級不同,服侍也不同,但基本上都是青色系的,就好像北罰宮中的弟子衣飾大多是白色系一般。眼前這五個男子顯然就不是亂花谷中人,身上服侍顏色較雜,且乾淨利落,護腕高束,衣擺隻到靴口上方,一看便是常遊走在江湖上的人。

為首的男子身量挺拔,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他隻偏了偏眼珠掃輕歡一眼,便徑自領著其餘四人進入了主廳。

這下輕歡更猶豫要不要進去了。

屋裡的右長老忽然爽朗笑開:“柄山派的貴客來了。”

輕歡在屋外尋了個罅隙往裡看,只見那領頭的男子一抱拳:“敝姓成,名燭明,乃柄山派中左副堂主。不知這個時候來訪亂花,會否對谷中造成麻煩?”

“成公子言重,先坐。”君橋抬手示意。

輕歡明白這時候偷聽是不大好的,但不久前妙善曾說過的那句話卻莫名一直在腦中回蕩:

“如果沒有頭緒,便去問問柄山派的人罷……”

似乎許多事情,都與柄山派有關。為何這個時候,柄山派的人又偏偏先她們一步來了亂花谷,是何目的?還是一切都有什麼預謀……

成燭明就坐後,望著坐在主位上的君橋道:“此番前來並未有何要事,只是門派間友好走動而已。對於貴谷向我柄山派發出的信函,掌門已看過。掌門示意,願與亂花谷結為盟友,相互庇佑。”

“是麼?”君橋冷笑了下,目光滑向下座的中年男子,“可我怎不記得,我向貴派發出過這樣的信函呢?”

“是屬下擅作主張,”右長老溫和地笑笑,“少谷主不在時,中原發生諸多事變,為了穩固亂花谷的霸主之位,屬下便摺合所有門派的關系脈絡,為亂花谷謀取最高的聯盟利益。”

“右長老的見解是正確的,一切為了各自的利益。我們兩派結盟,並無不妥。”成燭明直截了當地捅破本質。

“成公子別誤解,我對與柄山派聯盟並無異議,只是,”君橋聲音透著股不同於她平時的溫潤沉穩的冰冷,“莫名其妙地被下屬決定了一些關乎谷中大事的決定,我很擔心作為谷主對谷中主權的穩妥地位。今次是一個聯盟決議,下回又會是什麼?”

“那是貴谷自己內部的私事了。我們五人此番出行,正是為了奔走各個門派之間,商議聯合事宜,好盡快部署好統一戰線對付焚天門。如今已親自來訪貴谷,誠意已達,過兩日我們就得立即辭行。”

“關於這個,得和成公子說聲抱歉了,”君橋似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你們來時的北口機關繩梯已損壞,要出谷,怕是要繞道。”

“北口機關繩梯損壞了?”右長老眼中有什麼情緒一閃而過,沉吟片刻,續道:“怎會……前一日,南口和東口機關繩梯也損壞了。”

君橋心中有一種不祥的異樣感覺,拿著茶杯的手指忽然收緊:“什麼!……為何沒人提前告知我?”

“本以為是暴雨侵蝕所致,況且少谷主回谷途徑的是北口的繩梯,所以只打算天晴後去修補的。”右長老也皺了眉,似有憂色。

君橋將茶杯“咚”的一聲放在桌上,站起身來,語氣有些急:“無己,速去西口機關繩梯,無論如何,務必保證僅剩的這一條通道安全。”

成燭明像是明白了什麼,也急忙起身,跟著君橋向外走。

輕歡心中也隱約猜到了什麼,恰好撞上剛出來的君橋。君橋看到輕歡,只顧得上急急道一句:“你怎麼……罷了,先隨我來。”

無己在最前開路,君橋身後跟著右長老、成燭明和輕歡,領著一眾亂花弟子打著傘急匆匆向西口機關繩梯趕。

一眾人因為情急,都使了輕功。約摸一刻鍾後,輕歡綴在隊伍最末,最後一個到了西口機關繩梯處。

無己面無表情地拎著一盞風雨燈,靜默地立在一側。君橋的臉色很是蒼白,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景象。

就如她們從北口繩梯處墜下來一樣,面前的隔間在地上摔碎成了木板片,牽引隔間的結實繩索此刻像一條盤旋的大蛇,安靜地攤在地面上。

天色很晚了,雨陰沉沉地下,空氣中流動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緊張。

輕歡走到君橋身邊,君橋抬眼看了看輕歡,嘴脣輕輕翕動:“你知道這意味什麼,對嗎。”

輕歡無力地點點頭:“知道。”

“四個出入的通道全部毀壞。我從未想到過,自己有一天會被囚困在亂花谷中。”君橋閉上眼揉揉眉心,“不,不只是我。是所有人,所有人都被困在了亂花谷中。……可究竟是誰,他想做什麼……”

“天晴了,修好就好了。”

右長老淡淡開口:“姑娘想得太簡單。之前說是天晴後維修,也是在其他通道保證通順的前提下,比如要修北口繩梯,就得要有人從其他繩梯上到崖頂,上下一齊,才可修護。亂花谷地處極深,周圍都是垂直的懸崖,輕功再好的人都找不到著力點可以跳這麼高。”

成燭明目光中有些說不清的東西閃動,頃刻便消失。

“總有辦法的,只是成公子,怕是要耽擱你們一些時間了。”君橋輕聲道。

“無礙,少谷主不必顧慮我等。”成燭明回道。

君橋又想起什麼,轉頭問道:“輕歡,你來主廳找我有什麼事嗎?”

“師父擔心你纏上些麻煩事,讓我來瞧瞧。”

“她擔心我?”君橋牽強地笑了笑,“你先回去罷,替我謝過你師父。”

輕歡歎口氣,便先徑直回了客房區。

輕歡走到房門口,莫名覺得哪裡怪怪的,卻說不上來。她在門口呆了好一會兒,才推門進去。

屋裡很乾淨整齊,一如她離開時候的模樣。南泱端坐在桌邊,端著一杯茶水慢吞吞地喝。見到她後,南泱擱下茶杯,輕聲道:“回來了。”

“嗯,發生了些事,回來得晚了。”

“是有點晚,餓了麼?我去叫人端點飯菜來。”南泱聲音很輕,聽起來竟含了抹不同與往日的溫柔,還有一點點被掩飾起來的虛弱。

“怎麼,不關心關心那邊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發生什麼,都及不上你餓了重要。”

輕歡輕笑了下,搖搖頭:“是師父餓了吧?算起來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不曉得師父吃不吃得慣中原這邊的食物,我還是親自去廚房做幾道菜吧。”

“……我同你一起去。”

南泱站起身來,慢慢走向輕歡。她的目光中盈盈一抹令人心疼的落寞與留戀,好像在走向一個她永遠都夠不到卻極渴望去觸碰的幻夢。

輕歡卻沒看見南泱的這抹神情。她目光看向門外,笑道:“好啊,師父雖然不擅下廚,但要是常年在我旁邊學著,多年後也就能學會了。”

“是,許多年後,我定就學會了。”南泱拉住輕歡的手,跟著她走出門外,口中輕聲呢喃,“許多年後,我學會了,便隻做給你一人吃。”

“沒事,不急,我們有好幾十年呢。”輕歡的聲音裡帶著笑意。

南泱低垂了眉眼,隱在袖口中裹了紗布的右手微微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