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夕陽下沉,斜照入窗欞的餘暉昏沉無力。

慧娘輕聲問了句:“那我以後都見不著你了?”

桑諾抬起頭,抿嘴壞笑,眯起眼睛反問她:“怎麼?捨不得我?從前讓你嫁給我,你又不願意,現在我去意已決,知道後悔了吧?是不是想跟我私奔?”

“胡說,你個不知羞的!”慧娘臉色一紅,下意識往一旁挪了挪。

桑諾會幻化男形,慧娘從前見過的,一想起這茬,心裡多少有些抵觸。

桑諾依舊嬉皮笑臉,仰著尖尖的下巴,垂眸對她說:“你放心,就算我不在了,還有阿毛會幫我守著你,不會讓你叫人欺負了去。”

慧娘急忙推脫:“容府是大戶人家,比不得自家隨意,內院裡哪能安插男丁?”

桑諾說:“這好辦,叫阿毛扮作陪房丫頭,隨你一同入府就是了。”

慧娘訝異道:“阿毛也如你一般,能隨意變換性別的麼?”

“當然不一樣。”桑諾一撇嘴,不滿的解釋道:“咱們九尾狐幻男形只是幻術,雌雄是天生的,法力耗盡了,自會現原形。阿毛卻是亶爰山上雌雄同體的妖物,你們老百姓喚它叫‘類’,跟咱們九尾狐可不一樣!”

慧娘眼珠子轉了轉,剛欲回話,就見眼前人影一閃,桑諾已經一撐桌臺,縱身躍出了窗子,轉眼間迅速攀上了屋簷。

是有人來了?

院外垂花門吱嘎一聲響,一個身穿石青色對襟褙子的婦人踏入後院,右手裡提著個小木盒,漫步朝東廂房走來。

慧娘立即將百果糕藏進矮櫃裡,起身迎了出去,親暱地喚道:“二嬸。”

婦人沒回話,伸手牽住慧孃的手,拉她走進屋裡,在梳妝臺前坐下,又從木盒裡挑出幾樣首飾,不緊不慢地在慧娘發髻上擺弄。

此時,桑諾還沒有離開,正默不作聲地趴在屋簷上。

不多時,屋內二人的談話聲隱約傳出窗外,桑諾伸著脖子仔細聽——

“嫁過去就是叫你享福的,家裡促成這門婚事,都是為你鋪路,你自當時刻惦念著族長對你的囑託。”

聞言,慧娘眉間下意識緊了緊。

瞧見銅鏡裡慧孃的神色,二嬸正在擺弄發髻的雙手立時一頓,盯住銅鏡裡的慧娘,冷聲開口:“怎麼?你還沒想明白?”

慧娘沒答話,頭垂下去,神色糾結。

一陣沉默。

二嬸咄咄逼人的冷聲道:“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別跟你姐似的,鬧到最後送了命,成了別人的笑柄,秦家的臉面都叫她給丟光了!”

屋簷上的桑諾聞言心中一顫,更是伸長了耳朵仔細聽,始終聽不到慧孃的回應。

那婦人說的話又十分隱晦,聽來聽去,都聽不出個所以然。

桑諾總覺得這婦人語氣尖刻,像是在逼迫慧娘做她不想做的事。

桑諾的心都提起來了,不上不下的,擔心這門婚事有什麼蹊蹺。

她所剩時日不多,楚天陽再次進入青丘山,約莫就在一兩日之內,她沒法繼續守在慧娘身邊,出事的話可怎麼辦?

如果慧娘受了委屈,就算魚死網破,桑諾也要在走前,殺掉欺侮她的人。

管它“妖物害人會墮魔道歷天劫”,她都快死了,墮去哪兒都一樣墮!

可問題是,慧娘並沒有說她是被迫嫁人,甚至此前還表現得十分期待,似乎對容家公子相當鍾意。

桑諾心中焦灼,恨不得衝進屋裡問個清楚,又擔心自己的莽撞會攪黃她的婚事。

思前想後,她乾脆起身溜出秦家宅子,回到青丘山,把阿毛從洞裡拽出來。

——

“哪能是逼婚呢?我敢打包票,慧娘是真心想要嫁給容公子的!”

阿毛邊說邊蹭了蹭鼻頭,胖嘟嘟的小臉鼓得包子似的,一雙圓而有神的眼睛不算漆黑,陽光下透著類似琥珀的淺棕色。

一副白嫩富態的皮相,活脫脫是侯門貴族家的小少爺。

如果換了女裝,也是個微胖中帶點英氣的俏丫頭。

阿毛是隻妖,老家在亶爰山,是一種長得跟野貓形似的妖獸,有著人一樣的頭髮,雌雄同體,修成人形後,看著就像是十三四歲的孩童,容貌雌雄難辨。

桑諾斜著眼睛盯著阿毛,質問道:“那她二嬸究竟要她做什麼?”

“可能是讓她多生幾個兒子唄。”阿毛聳聳肩。

這回答顯然不能讓人滿意,桑諾周身妖氣陡增,目光像要扎進他肉裡的刀子。

阿毛嚇得一哆嗦,急忙央告:“好姐姐,別的我真不知道!從前聽你吩咐,我一個月去探她五次,還得挑著周圍沒人的時辰,瞧她沒病沒災的,就回來給你報信,至於她的家事,我實在沒處打聽啊!”

桑諾無奈的舒了口氣,衝他道:“身上有銀子沒有?明早跟我下山去,買套像樣的女裝。”

“買女裝做什麼?”阿毛歪頭問她。

“給你個報答我的機會。”桑諾揚起下巴,一臉鄭重的宣佈:“阿毛,去給慧娘當陪房,替我照看她一輩子,好麼?凡人的壽命不過數十年,耽誤不了你太久時間的。”

阿毛聞言一愣,胖嘟嘟的臉頰抖了抖,隨即擰起眉頭,糾結半晌,終是堅決地一點頭:“我聽你的!”

凡人一輩子不過眨眼之間。

桑諾有天定的使命——要陪那個小道長浪跡天涯。

是以,照顧慧孃的職責,阿毛只能義不容辭了。

次日一早,桑諾帶著阿毛去成衣鋪子,量了衣服尺寸,隨後去山下的食肆,點了份糕點。

正午時分,餘光瞧見一個眼熟的身影,漫步朝食肆走來,桑諾側頭看向門外,竟是楚天陽!

楚天陽身邊還跟著一個藍衣道長,兩人有說有笑的朝食肆走來。

桑諾急忙讓阿毛結帳,而後迅速藏到店內西南角的雅間裡。

楚天陽正巧挑了西南角一張空桌入座,與好友攀談起來——

“那你這兩天就不能練級了?”藍衣道長問。

“反正我也不著急。”楚天陽叫了幾樣小菜,閑話道:“參與這次官方測試的帳號,能拿到一隻赤炎鳥,有了這個戰將,我前期練級要輕鬆很多,也不急在這幾天了。”

躲在雅間裡的桑諾凝神細聽,片刻後,大致聽明白了二人的談話內容——

楚天陽的帳號報名參與了官方測試,並被選中。

此後兩星期內,他帳號所處的世界中,鍾山副本的boss將會被引來新手村,開始一系列戰鬥測試。

之所以被選中,一是因為楚天陽帳號所處的世界,社會發展相對領先,二是因為楚天陽剛建立帳號不久,相對應的——鍾山副本的boss尚且年幼,十分便於程序員觀察其初始戰鬥實力。

“如果燭應龍在這次互動測試中,可控性無法提高,可能就要被官方永久封印了。”

這是那位藍衣道長說的話。

桑諾有些納悶,鍾山那個逆天的燭應龍,要來他們新手村測試了?

什麼叫互動測試?

可控性又是什麼意思?

想不明白,至少,託那位燭應龍的福,她能爭取更多時間,處理慧孃的事情。

——

之後的幾天,楚天陽一直沒有上線練級,桑諾也因此爭取了更多時間,去秦家附近打聽消息,想弄清事情原委。

她跟阿毛兩人分頭行動,一整天四處轉悠,碰上村民就上前搭話,直到傍晚,二人才蒐集了一些傳聞——

“容公子性情暴虐無常。”

“秦夫人就是不堪折磨,才回孃家尋了短見。”

……

桑諾憂心如焚地站在村口發怔,十分懷疑這些傳聞的真偽,細細想來,很多村民的話都經不起推敲。

她決定去找慧娘問個究竟,卻聽見身後傳來稚嫩的喊聲——

“阿桑姐!”

桑諾轉過身,瞧見個樹妖邁著小短腿,朝她跑過來,剛一站定,就上氣不接下氣的嚷道:“阿桑姐!快跟我回去!山神讓咱們申時之前在山頂集合!”

“出什麼事了?”桑諾問他。

“山神爺爺說,鍾山上仙要大駕光臨咱們青丘山了!”

“上仙?你說那個燭應裂空龍?”桑諾一撇嘴,不以為意道:“不過是頭乳臭未乾的小龍崽,尚未到封神的年紀,就跟咱們一樣,也算是妖!”

聽了這大不敬的話,小樹精嚇得沒敢回話,隻管拉桑諾回山複命。

——

山神廟裡擺了一桌酒宴,一個拄著柺杖的矮個兒老頭,正焦急地指揮一眾妖精擺放餐碟。

在山裡待了這麼些年,桑諾頭一回瞧見山神爺爺供出這麼些祭祀品——

這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山神,平日跟他要一串糖葫蘆,都像是要他的命,今天這陣仗……

莫非是害怕那頭燭應龍一言不合就取他項上人頭?

畢竟鍾山上神“性情乖戾”的傳聞,是妖借皆知的。

這麼想來,桑諾也有些緊張,那家夥萬一是個嗜血成性的惡魔怎麼辦?

會不會不滿足在戰鬥副本裡虐殺她?

會不會把她拖去野外徹底擊殺?慧孃的事還沒解決,她還不能死。

這麼胡思亂想著,院外忽然傳來一聲倉促的通報:“上仙駕到——”

整個院子裡的妖精們立即丟下手裡的活,轉身奔到院門前,屏住呼吸,準備迎駕行禮。

桑諾輕哼一聲,仍舊感到不屑,畢竟只有她知道,那個燭應龍很可能要被永久封印了,還談什麼上仙聖尊的?

院子裡一片安靜,一絲風都沒有,彷彿方圓數十裡的樹木都不敢晃動枝乾,生怕驚擾了上仙。

也不知那位燭應龍是走路速度太慢還怎麼著,山神帶著一眾妖精恭候良久,進沒見有人踏進院門。

反倒是桑諾,因為對那位上仙不感興趣,也沒跟眾妖一起上前等候,而是站在八仙桌邊,目光一直注視著桌上的菜餚,時不時吞嚥下口水。

也正是因為這樣的舉動,神乎其神的,讓她成了第一個見到燭應裂空龍的人——

那個瞬間,幾片桃花瓣忽然飄落在桌角,緊接著,一道淺淡修長的影子投落在桌面。

桑諾回過神時,就見一個身穿深棕色鬥篷的人,姿態優雅地坐在了桌邊,伸出鬥篷的一雙長腿交疊著,黑色的皮質綁帶從腳踝蔓延至膝下,勾勒出一雙極為修長的小腿。

那人被帽簷遮掩了小半張臉,露出高挺的鼻樑,下頜線條秀美,薄脣微微上挑,卻並不似在笑,似乎是天生上揚的弧度,烏黑的長發漏出幾縷,貼著瓷白玉雕似的下頜,海藻般蜿蜒至前襟。

因為事發突然,桑諾隻覺得眼前憑空冒出個穿鬥篷的陌生人,震驚得一時說不出話。

而其他妖精們還伸長脖子站在院門前,並不知那位上仙已經坐進了院子裡。

直到“喀嚓”一聲脆響。

上仙捏起餐碟裡一顆脆桃兒,遞到嘴邊,很不矜持地咬了一口。

一瞬間,院子裡的所有妖,都回頭看向八仙桌——

一片鴉雀無聲中,山神爺爺第一個反應過來!

他拎起柺杖,飛奔到八角桌旁,對著穿鬥篷的人拱手作揖,顫聲道:“老朽年邁眼拙!有失遠迎!望尊上見諒!”

“尊上?”

“尊上來了!!”

新手村的妖精們何曾見過傳說中的頂級戰將?一個個面色飛紅、心跳如鼓,紛紛圍了過去。

桑諾也被推擠到桌邊,眼睜睜看著那個穿鬥篷的家夥慢條斯理的吃完脆桃,而後側頭,微揚起下巴,默不吭聲地巡視周圍的妖精們。

妖精們受寵若驚,熱情萬分地對燭應龍蹲身行禮——

“尊上納福!”

“尊上納福!”

……

唯獨桑諾置身事外,面無表情地垂手站著,並未同旁人一起行禮。

出乎意料,這位被鬥篷擋去半截面容的上仙,像是察覺了桑諾缺乏禮數的舉動,竟然再次轉頭看向她。

上仙脣角依舊微翹著,似笑非笑。

桑諾:“……”

這家夥看的見人嗎?

眼睛明明被帽簷擋住了啊?

就在納悶地間隙,最後的自救機會錯過了,桑諾忽然聽見腦海中傳來一聲提示音——

“緊急提示:薑雪時對您的好感度下降八點,請及時提升,避免被其擊殺。”

桑諾:“……”

等……等等!

什麼好感度下降?

怎麼回事?就因為她沒行禮嗎?

天底下有這麼小心眼的上仙嗎!

說好只有百分之三的戰鬥觸發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