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開眼,視線好一會兒才變得清晰,渾身綿軟無力。
桑諾吃力的側過頭,看見杏黃色葛布床簾勾掛在床側,不遠處,一扇眼熟的落地屏風立在臥房正中央,屋裡靜悄悄的,沒見旁人。
這裡是……山神爺爺家後院的廂房?
桑諾從前也睡過這間臥房,約莫是三五年前的事了——
因為青丘山上偶爾會有小妖渡劫,動不動電閃雷鳴,那氣勢駭人得緊,每次天上一打雷,她就哇哇哭著要山神爺爺收留自己。
意識漸漸清醒後,受傷的回憶湧入大腦,桑諾本能的抬手捂住胸口,呆了片刻,發覺傷口沒有痛感。
會不會,只是做了場噩夢?可身體此刻的虛弱感是真實的。
桑諾抿嘴低下頭,小心翼翼的撩起蓋被,剛打算揭開前襟,就聽見輕微的門軸轉動聲。
“誰!”桑諾忙蓋回被子。
“你醒了?”一個溫柔的嗓音傳進屋,穿著豆綠色對襟紗衣的女人轉過屏風,一臉欣喜地看向床上的桑諾,笑道:“可真趕巧了,我剛煲好人參烏雞湯,你就醒了,你等著,我這就去給你端來。”
桑諾認出這女人是鍾山來的梅花妖神,頓時心升敵意,捏著被角沒吱聲。
那女人腳跟一轉,不一會兒就捧了碗熱氣騰騰的湯盅進屋,擱在床邊的矮幾上,彎身要扶桑諾起身。
桑諾這才意識到,自己受傷後,竟然沒有同伴陪在周圍,就孤零零躺在這臥房裡,淪落到讓鍾山的“敵人”來照料自己。
阿毛哪兒去了?胖秋哪兒去了?一個個都死哪兒去了!
越想越上火,她一氣之下推開那女人的手,背過身去,蜷進被子裡,悶聲怒道——
“用不著你假好心!那位出手傷人的薑上仙呢?怎麼沒影了?打傷了人,也不給個說法,有你們這麼來別人家做客的嗎!山神爺爺會替我做主的!”
梅花妖神忙勸道:“小妹妹,快別慪氣了,你被龍刺所傷,比不得尋常刀傷。我雖幫你癒合了傷口,元靈損傷卻要你自身調理,必須靜心靜氣的將養幾日,別動了肝火,仔細烙下病根!”
桑諾仍舊氣鼓鼓地背對她。
那女人深吸一口氣,溫聲勸慰:“這次都是咱們小尊上的過錯,我先代雪時給你賠個不是,事後的賠償,等你傷愈後,再商榷不遲。”
聞言,桑諾腦袋鑽出被子,怒道:“代她賠不是?這叫個什麼說法?也沒見有人代我受傷啊,我現在隻想聽聽薑上仙自個兒對這次失手有什麼看法,說好的只是陪練作戰,你們都已經完勝了,尊上還非得趕盡殺絕,究竟安的什麼心?莫不是故意欺侮我!”
梅花妖神苦笑著搖頭,坦白道:“妹妹多心了,外人有所不知,雪時那孩子,自小就有這怪癖,一旦動手,非要清場才肯罷休,是一種無法剋制的衝動,多年來也找不到個病因。
因這毛病,雪時自幼就惹過不少禍端,所以才總不喜歡出手作戰,時常冷眼旁觀,這回,因你……”
她話沒說完,屏風後又傳來腳步聲。
桑諾抬眼看去,就見阿毛帶著個小花妖走進來。
“你醒了!”阿毛見桑諾睜著眼,頓時喜出望外的跑來,蹲在床邊,欣喜道:“可嚇死我了!你那天暈過去後,不多久,脈象都摸不著了!大家都嚇壞了。”
“山神爺爺說你被龍刺所傷,元靈被擊碎了,怕是太上老君的仙丹都難救的!多虧了梅姨,”阿毛感激的轉頭看向梅花妖神,說:“她幫你聚攏了險些散去的元靈,又幫你治好傷口,這才三日,你就醒了!”
桑諾聞言一愣,後知後覺的一個激靈。
這才知道,自己竟是去鬼門關走了一趟,難怪身子如此虛弱。
原還納悶——那燭應龍的長刀,不過刺入她身體半寸,以她的修為,不至於如此不堪一擊。
如今回想起來,那刀果真不是普通兵器,而是自那燭應龍體內聚合而出的神器,是傳說中的“裂空龍刺”。
莫說刺入半寸,換了修為低微的小妖,就是被刺破點皮毛,都怕是性命難保的。
桑諾一時間嚇得頭皮發麻,又是懊惱又是恐懼,盯著阿毛的目光都泛出淚光,脫口而出的話,卻是“我睡了三日?慧孃的事兒你幫我查了嗎?”
“就知道你會問這個。”阿毛自信滿滿的說:“我這幾日都蹲守在秦家後院,功夫不負有心人,你猜我瞧見什麼了?”
桑諾睜大眼,心急道:“別賣關子了!慧娘她嬸子究竟有什麼打算?”
“這我倒是沒打探到。”阿毛說:“我瞧見了另一件事。”
“何事?”
“慧娘半夜溜出門,去村後小樹林,跟容公子幽會了!”
桑諾:“……”
“我就說他二人是真心相愛吧!”
桑諾問:“你看見他們做什麼了?”
“沒做什麼,就嘰嘰咕咕說了幾句悄悄話。”
“說了什麼話?”
阿毛說:“我沒敢走太近,怕驚著他們,只聽見零碎的幾句,先是容公子低聲說了句什麼,慧娘好像情緒很激動,稍大點兒聲說了句‘若公子無心,又何必趟這趟渾水’,後來容公子靠近她解釋了幾句,那男人說話聲音太小,我聽不清。”
“你這說了還不如沒說!罷了,等我傷好後,下山親自去逼問那丫頭。”桑諾嘟嘴嘀咕:“真是翅膀硬了,心裡敢藏事兒了,果真有了男人就忘了我!”
——
在梅姨的調理下,不過三日,桑諾就行動自如了,只是還不能劇烈跑跳。
下地後,她做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坐在垂花門門檻上,守株待薑上仙。
那龍崽子自從犯了事兒,至今就沒露過臉。
桑諾去山神爺爺那兒撒嬌加撒潑都不管用,所有人都勸她,別跟尊上計較。
可桑諾做不到,誰讓她天生是睚眥必報的惡狐呢?
何況這一刀還不是普通的一刀,裂空龍刺啊!
一刀足足折損了她三年的修為,這事兒不能就這麼揭過!
桑諾抱膝坐在門檻上,仰頭對著碧藍的天空發呆。
不遠處慢悠悠走來一個人,桑諾察覺了,卻沒有低頭打招呼,因為餘光已經認出那人,是鍾山妖神之一,別人都稱呼他“銘叔”,是梅姨的丈夫。
和梅姨清澈的杏眼形成鮮明對比的——銘叔長著一雙細細的三角眼,身材不算高大,卻挺結實,腮幫子鼓鼓的,把臉撐成了方的。
他盯著人看時,總愛偏頭斜眼,活像全天下都欠了他八百吊錢似得。
前兩日他還呵斥過梅姨,不準她再給桑諾煲湯吃,說是“低等小妖還不如山參值錢,給她喝都糟蹋了”,這話被桑諾親耳聽見了。
所以桑諾不想搭理他,可記仇著呢。
銘叔背著手,慢悠悠的走到垂花門邊站了會兒,又清了清嗓子,顯然在等桑諾主動向他這尊大神問好。
桑諾硬是裝聾裝瞎,痴呆似的望著天空。
銘叔很不滿,斜著三角眼,盯著門檻上的小狐妖,冷冷道:“你這小丫頭好生失禮,病養好了,不知早些拜別此地,倒厚著臉賴在這裡,天天蹭你梅姨的吃食!”
桑諾狐狸眼軲轆一轉,挑眼斜看向他,笑道:“叔叔這話說的,好像您是這院子主人似的,山神爺爺早認我做孫女的,我倒想叫外人評評理,究竟是誰賴在這裡。”
“你!”銘叔沒料到這丫頭敢對他牙尖嘴利。
他素日被梅姨慣壞了的,從沒被小女人頂撞過,一時氣得嘴都有些歪。
可想到自己來這一趟,是受了小尊上的囑託,銘叔還是壓下火氣,屈尊降貴蹲到這小狐妖身邊,問出小尊上讓他代問的話——
“你這小狐狸,究竟要如何才肯罷休?你的傷,梅姨給你治好了,又沒讓你吃多大苦頭,還想怎麼著?你給個痛快,說清楚。”
桑諾耳朵尖微微一動,不知為什麼,聽見“小狐狸”三個字,她莫名覺得,這話應該是那可惡的龍崽子說出來的。
說句話都要屬下代為轉述,連當面對峙都不敢,真慫!
桑諾冷哼一聲:“小妖鬥膽問一句,對你們尊上而言,多重的傷才算吃苦頭?
我雖說修為尚淺,好歹平日裡是跑跳如飛的身子骨,如今捱了這一刀,修養幾日,才勉強能下地走動,身子虛得半夜喘不上氣來,這算沒吃苦頭?”
銘叔聞言捏了捏拳頭,忍不住想教訓這小妖一頓,又忌憚小尊上此刻正躲在西廂房監視此地,隻好按照吩咐,繼續問道:“那要尊上如何賠償你?給句痛快的!”
坐在門檻上的桑諾嘴角一勾,忍不住心中一陣狂喜。
她這可是獲得一次敲燭應裂空龍竹槓的機會!怎麼著也得乾一票大的!
桑諾強作鎮定地抬起頭,嗓音沉沉地談判:“我要什麼賠償,上仙都肯給的麼?”
銘叔聞言愣了愣,偷偷側眼看向西廂房的窗子——
一個修長的身影立在窗邊,半隱在夕陽投下的陰影中,抬手對他打了段手語。
銘叔點頭聽命,對小狐妖道:“你先說你要什麼,我回頭去請示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