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士單手掐訣,並指向桑諾胸口一指,那團黑氣瞬間被擊散消失,道士又一揮衣袖——
桑諾僵硬地身子一顫,隨即恢復了行動力,抬頭看一眼道長,她緊張地往後退了兩步,卻也不敢轉身逃跑。
那道長神態平和,面上毫無怒氣,隻問她:“莫非,你就是那隻隨侍燭應龍的妖狐?”
他認識她,想是那群道士回去後,給掌門告了狀。
桑諾心裡七上八下,不敢承認也不敢否認。
承認了,怕他替弟子報仇,否認了,又怕他毫無顧忌,直接收了自己。
那道長捋了捋胡須道:“別害怕,你身上沒有冤孽業報,想必未曾故意為惡人間,道有道規,老夫不會於你為難。”
聞言,桑諾緊繃的神經這才放鬆下來,總算叫她碰上個講理的道士。
她規規矩矩地回答:“道長明鑒,小妖是薑上仙的侍從,因這戶人家的小姐有恩於我,聽聞村裡邪祟作惡,我心下不安,才想來探望她一眼。”
道長笑道:“難為你此等淺薄修為,竟然不懼險惡,來此地探望友人,這份情誼難能可貴。你且安心,老夫自會驅散邪祟,保全村百姓安然無虞。”
桑諾哪裡能安心,又急問:“長老,這村裡這麼多宅子,為什麼唯獨秦家貼著驅鬼符?”
“自是因為此地鬼氣濃鬱。”
“為什麼會這樣?”
“老夫暫時也摸不準緣由,或許這股縊死鬼的怨氣,就是起源於這間宅子。”
桑諾有些心慌,回想起上次與慧娘相見的情形,此刻想來,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便急道:“慧娘還好嗎?長老,您老行行好,讓我與她見上一面,只要看見她安然無恙,我一定乖乖離開,不會再來打擾您。”
“我不能放你進去。”
“為什麼?”
“你是隻妖,且修為淺薄,一旦被縊死鬼附著,就會讓它如魚得水,借你的軀殼為容器。
它的怨氣形成實質,必然法力大增。到時候,就算是我,也未必能鎮壓得住。”
桑諾聞言一個激靈,低頭又看向胸口,那團黑氣早已消失不見,便抬頭問:“您不是說我身上有什麼龍氣能阻止它附體嗎?”
“那層稀薄龍氣隻浮於你體外,禁不住院內濃厚的怨氣衝撞。”
說著,老道長轉身,不再與她交談,躍入院牆前,留下一句:“去罷,不要自討苦頭。”
桑諾急忙對那老道士喊道:“那怎麼才能讓龍氣固定在我身上呢?”
院內傳來老道長無奈的笑聲,頓了頓才回道:“吸食龍津。”
“什麼是龍津?”
“你這不學無術的小妖。”
那道長無可奈何地回答:“龍的眼淚、唾液、血液等,都屬於龍津。”
——
桑諾回家後,獨自坐在院子裡,雙眼直勾勾地盯著薑雪時的廂房——
眼淚。
血液。
是不用想的。
唾液嘛……
舔尊上用過的茶具可以嗎?
想想就覺得好變態怎麼辦?
太陽漸漸落山,到了飯時,桑諾瞧見銘叔開始滿院子亂竄,這才想起自己跟梅姨的計劃,不由緩緩勾起嘴角。
好戲要上演嘍!
桑諾坐在院子裡的石桌邊,支著下巴,看銘叔焦頭爛額地找梅姨。
三刻過後,銘叔面露氣餒之色,在院子裡來回踱了幾步,最終腆著臉,走到桑諾跟前,不恥下問:“你梅姨哪去了?”
桑諾挑眉驚訝道:“她不在屋裡嗎?”
銘叔沒好氣:“你這蠢丫頭,在屋裡我還用問你?”
桑諾:“哦,那就不在唄。”
銘叔憋了一肚子火,又沒處發,隻背著手,小聲抱怨梅姨:“這傻婆娘,都飯點了,還不知道回家。”
桑諾落井下石:“梅姨可能跟朋友下山轉悠了吧,天也不早了,叔叔還沒吃過吧?不如去找你那些兄弟啊,讓他們請你嘛。”
銘叔忙找藉口推脫:“誰會這麼晚下山!再說膳房裡雞鴨魚肉齊全著,何必叫別人破費?”
桑諾點點頭:“噢,這樣啊,那您自便吧。”
銘叔覺著這小狐狸很欠揍,奈何又挑不出錯,隻好壓著火氣回了屋,安心等媳婦回家。
又過了五刻,天徹底黑了。
桑諾出門倒水時,瞧見銘叔站在垂花門口,仰著頭朝外張望,都快成望夫石了。
似乎是聽見身後的動靜,銘叔忽然回頭,瞧見那小狐狸正朝耳房跑,連忙喝住她:“等等!”
桑諾站住腳:“幹嘛?”
銘叔背著手走到她面前,臉上似有難言之隱。
兩人尷尬地相對無言,須臾後,銘叔忍辱負重地下命:“你去膳房燉個雞湯,炒個飯,手腳麻利點!”
桑諾睜大眼,拿手指指向自己:“我?不用了銘叔,我早吃過了。”
“我沒吃呢!”銘叔急道。
“所以呢?”桑諾雙手抱臂聳聳肩:“您餓您就去做飯啊,雞鴨魚肉齊全著呢,不是您說的嗎?”
“我一大老爺們,做什麼飯!”銘叔橫眉立目。
“呵。”桑諾撇撇嘴,“那您就等老婆回來啊,您不是還有女兒麼,要不你去天虞山,把女兒接來伺候您?我一野狐狸,跟您非親非故地,哪有資格伺候您?”
銘叔急道:“你這不知好歹的丫頭,要不是我媳婦救你,你現在已經投胎去了!”
桑諾眨眨眼:“對呀,多虧了梅姨呢,要是梅姨餓著,我立馬去給她做吃的!可這關您老什麼事?你一大老爺們,不會還想沾媳婦的光吧?”
“你!”銘叔臉上掛不住,咬牙切齒地瞪她一眼,氣急敗壞的轉身朝二門走去。
剛好飛廉走進門,險些和銘叔撞個滿懷。
飛廉連忙退到一邊,笑道:“喲,這麼晚了,您這是要去哪裡?”
“去找我婆娘!”銘叔怒道:“你知道她去哪裡了?”
飛廉聳肩搖頭。
“哼!”銘叔一甩袖子衝出院子,下山去了。
桑諾捂著嘴看向飛廉,等銘叔走遠了,兩人才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吃了嗎?”飛廉問她。
“中午吃了梅姨燉的豬蹄,兩個!”桑諾回答。
飛廉笑道:“去我屋裡坐坐,下午買的豬頭肉還沒拆,還有花生米和饅頭。”
桑諾眨了眨眼,這黑燈瞎火地,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他該不會是要跟我表白吧!
於是毫不矜持地答應,跟去飛廉屋裡,點上燈,相對而坐。
“我都多少年沒見過銘叔這副慘像了。”飛廉夾了片豬頭肉,放在桑諾碗裡,笑道:“你這丫頭心眼還挺壞。”
“哪有!”桑諾撇撇嘴:“他那是罪有應得,後面還有他好受的呢!咱們可說好了,誰也不準接濟他!”
飛廉點頭道:“你就放心吧,我都跟他們談妥了,是得讓銘叔吃點苦頭了。”
桑諾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梅姨休了他才好,那麼好的女人,給他這種又醜又脾氣壞的男人做飯洗衣生孩子!憑什麼!”
飛廉聞言沉默了,似乎有難言之隱。
桑諾急忙捂嘴,陪笑著小聲問:“我是不是太凶了?其實我平時不是這樣,就是看不過眼,替梅姨委屈……”
飛廉眯眼一笑:“沒有,你說得很對,只是……”
“只是什麼?”
飛廉斜眼看她,最終坦白道:“梅姨的孩子不是銘叔的。”
桑諾晴天霹靂:“啊?”
難不成梅姨從前偷漢子了!
飛廉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噗哧笑道:“別瞎想——
很多年前的事了,梅姨從前結過婚,前夫是當朝的大官,位及戶部尚書一職。
那位大官當年還是個落魄書生時,經常靠在梅姨樹下念書,因他姿色出塵,又經常澆灌梅姨,還曾幫她埋葬花瓣,梅姨便漸漸傾心於他。
可巧,趕在那書生會試落榜那年,梅姨修成了人形。
她當年就是這副性子,溫柔賢淑,好照顧人,剛修成人形,就上趕著給那書生洗衣做飯,做刺繡活掙錢,供養那書生,好讓他繼續讀書趕考。
後來,兩人苦盡甘來,書生考中進士,得了官職,接梅姨去京裡享福,不久後,就有了兩個女兒。
可好景不長,書生官途不順,請高僧來府裡看風水時,察覺梅姨……是隻妖。
之後,我不清楚具體過程,只知道最後結果——
梅姨帶著兩個孩子,被那書生和高僧合夥騙入陣法之中。
一群和尚做法七天七夜,就在梅姨快要魂飛魄散之際,銘叔恰巧路過。
瞧見梅姨拚死護著兩個女兒,銘叔起了憐憫之心,就把他們救走了,可惜晚了一步,梅姨小女兒的屍體都涼了。”
桑諾萬萬沒想到,梅姨那樣溫柔的人,會有如此殘忍的過往,一時間怔愣不語,只是鼻子發酸,眼淚彷彿斷了線的珠子,簌簌下落。
回過神,桑諾登時拍案而起:“那書生叫什麼名字!現在何處!”
飛廉搖搖頭:“死了幾十年了,在那之後不久,他貪汙受賄遭人檢舉,被推出午門斬首了。”
桑諾百感交集,許久,抬頭問:“梅姨那時候一定很難過……”
飛廉無奈地歎息一聲:“造化弄人,若是她兩個女兒都死了,恐怕她也不能獨活於人世,偏巧大女兒保住了,她就打起精神拚命掙錢,想養活女兒。”
“那時候,銘叔看她母女可憐,就給她在村裡置辦了間宅子,還經常扛幾袋子米,拎些野雞野鴨,給她母女送上門。
你梅姨又是個知恩必報的人,便央求著給銘叔做飯縫衣。
銘叔從前就是個暴脾氣的人,又不會討女孩歡心,所以一把年紀還沒有成親,碰上梅姨這麼個賢惠漂亮的女人,一來二去,就重組了家庭,帶梅姨上了鍾山,渡她昇仙。”
桑諾一時啞口無言,好半會兒,才輕聲開口:“就算他有恩於梅姨,也不能那麼做賤人吧?”
飛廉無奈地輕笑一聲,回道:“不是我幫銘叔說話,他這一身毛病,多半是叫梅姨慣出來的。
你梅姨生就那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性子,婚後過的什麼日子呢?
她不讓銘叔乾半點家務,動不動就說什麼‘這種事哪是你們爺們乾的’,搶著把所有的活,都攬到自己身上。
這幾十年下來,銘叔還就真習慣了,滿腦子我是老爺們我最尊貴的思想。
不只是銘叔,連梅姨那個大女兒,也是個被寵壞的——嫁去天虞山後,成天抱怨,覺得丈夫不愛重自己,都是因為自己有一半凡人血統,把罪過都推到自己娘親身上。每次梅姨去看她,都換不來她半點好臉色。”
桑諾聽得拳頭繃得死緊,幾乎在掌心掐出血來,卻咬著牙,不知該說些什麼。
飛廉抬頭看她,眼神裡都是無奈:“你梅姨一生都在拚命愛別人,偏是她最愛的人,從不把她放在眼裡,需知,想要得到愛,首先應該學會愛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