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諾掀簾子走入裡間,屋內光線敞亮,矮幾上還點著長明燈。
聽梅姨說,這種長明燈所耗的燭油,是鮫人去鱗後熬成的油膏,僅一滴,即可燃燒數日不滅,又稱長生燭。
梅姨行禮中隻帶了一塊綠豆糕大小的魚油,就足夠一行人用上三兩年的了。
對此,桑諾隻覺背後發涼——幸好他們九尾狐的油膏沒這麼大用處,否則早被這些上神逮去熬油了!
可憐那群南海之外的鮫人,本本分分做魚,能織綃又能泣珠,死了還能熬成蠟燭油,只因為多才多藝,又渾身是寶,每年都被海龍王挑選幾十頭,供奉給鍾山、蓬萊等仙境,圈養起來。
桑諾很慶幸自己生而為狐,脫了鞋準備上床,忽然察覺尊上的床榻有些不對勁……
怎麼沒鋪床單?
對了,尊上的床單,被她洗晒後收進自己櫃子裡了,還沒找到機會偷偷送回來。
這頭龍崽子……
床單沒了都沒發現嗎!
也不知道重新鋪一床!怪道非得招僕從伺候呢,尊上這自理能力也是天下無雙了。
桑諾輕歎一聲,轉身走去櫥櫃前,翻出一條絨圈錦料子的床單,平平整整地鋪上床榻,這才脫了鞋,鑽進被窩裡。
“嘶……”好冷啊!
桑諾倒吸一口涼氣,這龍崽子也太不講究了,這才剛入春,山上還有積雪沒融化,就算屋裡不燒炕,好歹點上炭盆子,被子裡塞上暖爐才是。
於是,她再次起身,翻遍屋子,才在櫥櫃頂層,找到一摞暖爐和小炭盆。
尊上為什麼將這些日常用品收攏入櫃?
桑諾很是納悶,她曾在梅姨屋裡見過幾隻來自鍾山的暖爐,什麼鎏金鏨花、翡翠福壽的爐子,個頂個的華貴精緻。
奇怪是,尊上這屋裡竟然一隻暖爐都沒有,這些收在櫃子裡的,也都是山神爺爺家的破銅爛鐵。
大概是那龍崽子懶得擺弄吧。
桑諾搬來小圓凳,一腳踩上去,將頂層的暖爐全都取出來,擺放在裡屋各個角落,拿油燈全都點上了。
最後,她往被子裡塞了一隻手爐,這才舒舒服服地鑽進被子裡。
心中洋洋得意——比她伺候更妥帖的人,想是再沒有了的。
她要讓尊上感受“從未有過的溫暖”。
沒錯,讓燭應裂空龍這種生於極寒之地的耐寒物種,感受火一般的空氣,烤熟算完。
桑諾仰躺在床榻上,閃亮亮的大眼睛望著天花板,兩隻白嫩嫩的小爪子緊緊捏著被沿,雙頰被屋內溫暖的火氣烤得紅撲撲的,興奮的衝外間喊道——
“尊上,快進來吧,小妖已經給您暖上了!”
於是,尊上一打簾子走進屋,瞬間被迎面而來的熱氣噴懵了。
薑雪時一臉錯愕,看向房間各個角落亮瞎眼的暖爐,又看向床榻上一臉等待表揚的傻狐狸……
無語淚凝噎。
桑諾急忙往床的裡側挪了挪,把捂暖的那塊被窩騰出來,迫不及待的招呼道:“尊上!快來,裡頭可暖和了!”
薑雪時面無表情地注視她良久,終於接受“這傻狐狸說的暖床是真暖床”的殘忍事實。
一陣無言,尊上耷拉著肩膀,走到矮幾旁,坐進圈椅,翹起長腿,別過腦袋,不想搭理那隻傻狐狸。
“尊上?”桑諾擔心被窩涼了,趕緊又挪回原來的位置,急道:“您快進來躺著呀!可暖和著呢!”
薑雪時垂眸斜向她,無可奈何地開口:“你可聽聞有哪頭龍,凍死在雪山冰海裡不曾?”
桑諾聞言,水汪汪的桃花眼滴溜溜一轉,堅定的回答:“從來沒有聽說過!”
薑雪時見她仍舊毫無所悟,便沉重地低下頭,右手託額,輕柔太陽穴。
冷靜。
跟這些恆溫物種,根本無法交流。
桑諾不知道尊上為什麼面色淒苦,仍舊滿腔熱血,拍著床板兒發出邀請:“快進來吧尊上!可暖和著呢,您摸摸看!”
尊上點點頭:“可以了,辛苦你了,回去睡罷,順手把這些炭盆也端走。”
桑諾一嘟嘴:“您不要小妖陪您一起睡嗎?”
怎麼會有如此壞心腸的人呢?
她都主動捂暖了被窩,這龍崽居然想要獨享!還要攆她走!
狐狸一雙黑亮的眼瞳裡滿是委屈。
薑雪時方才躍躍欲試地勁頭,漸漸冷卻了,理智回籠,便漠然回道:“不用了,回你自己屋裡睡。”
桑諾頓時心灰意冷!
若是不能同寢,她還怎麼竊取龍津?這暖洋洋的被窩也白費了!
“不要!小妖就要睡這裡!這被窩是小妖暖上的,小妖怎麼就睡不得了呢?”桑諾扭著身子直蹬腳。
擔心傻狐狸又一嗓子嚎起來,薑雪時猶豫再三,隻得妥協道:“僅此一晚,下不為例。”
桑諾聞言,立即停止扭動,在被窩裡頷首致謝,不計前嫌的又拍起床板,讓尊上進來一起睡。
那龍崽子卻不領情,仍舊回道:“你睡你的,我睡我的,去櫥櫃裡再找一床被褥鋪上,還有,去把炭盆都滅了。”
桑諾睜大眼睛:“可這屋裡只有一張床啊。”
薑雪時:“打地鋪。”
桑諾:“那怎麼行,您著涼了可不好。”
薑雪時:“我是讓你打地鋪。”
桑諾:“……”
桑諾癟著嘴起身,委屈地去櫥櫃裡翻找床褥,又聽身後的壞龍崽沉聲開口——
“往後,不許你隨意鑽別人的被窩。”
桑諾回過頭,看向薑雪時,疑惑道:“為什麼?”
薑雪時定定看她:“你有父母麼?”
桑諾立即昂首道:“當然有!不然石頭裡蹦出來的嗎?”
“他們隻管生下你,卻不管教你,如何當得起父母的稱謂。”
桑諾一愣,這話像是一顆石頭猛然砸在心口,叫她禁不住捏起拳頭,怒道:“怎麼當不起?我爹孃最好了!”
薑雪時見她情緒有變,就沒接話,用疑惑的目光審視她。
桑諾目光閃爍,低下頭,回憶道:“我爹孃一百多年前就去世了,我為狐時,本不記事,偏偏記得他們倆出事的那天——”
“那一天,我弟弟剛出生,還沒睜眼,一個高個頭黑臉膛的獵戶,忽然堵住了我家的巢穴,還拿火薰洞口……
咱們全家無路可逃,我爹被逼無奈,舔了舔我和我娘,毅然決然的竄出巢穴,一口咬下那獵人腰上的錢袋,朝山頂飛奔而去。
獵人去追我爹,我娘就叼著我弟弟,馱著我,朝相反的方向逃。
可獵人一箭射死了我爹,很快就追上咱們。
我娘刨了個洞,把我和弟弟藏在土坑裡,飛奔衝向那獵人,一口咬住他褲腿,想把他拖到離我和弟弟遠些的地方。”
桑諾說到這裡,忽然停下來,一雙桃花眼裡浮起一層水霧,許久才繼續回憶道:“那個獵人拿著弓箭,直直對著我孃的後頸,射下去,我娘抽了沒幾下,就不動了,被那獵人托起後腿扛上肩,帶下山去了。
我沒找到爹的屍首,弟弟沒奶喝,不多久就餓死了,山神爺爺看我可憐,就在閑暇時,親自渡我修行。”
回憶結束,桑諾低下頭,將被褥緊緊抱在懷裡,輕聲說:“我爹孃不會說話,不會教導我,不如凡人尊貴,更不及你們鍾山的神明。
他們不懂禮數,也不夠機靈,但他們……他們愛我,也愛我弟弟,他們……他們最好了。”
眼淚一顆顆滴在床褥上,桑諾肩膀一抽一抽的,不似以往那種嚎啕,而將哭泣聲壓抑在鼻腔內,愈發叫人聽著心疼。
下一刻,一隻手接過她手裡的床褥,塞回櫥櫃裡,頭頂傳來尊上漠然的嗓音——
“行了,別哭了,你剛暖好的被窩快涼了,去罷。”
桑諾聞言抬起頭,疑惑地看向尊上:“去床上嗎?您不是讓我打地鋪嗎?”
薑雪時斜眼看她,又取出剛放好的被褥,威脅道:“你要想打地鋪也可以。”
桑諾聞言,“呲溜”一聲,猛地竄入床上的被窩,用實際行動,表示自己並不想要打地鋪。
薑雪時關上櫥櫃,邁步走至床邊。
桑諾忙往裡側挪了挪,眨巴著眼睛說:“尊上,這被窩裡還暖著呢!你看吧,我可會伺候人了,要是我沒能選上侍從,您可虧大發了!”
薑雪時低頭看她:“你想跟我走麼?”
桑諾笑道:“當然呀,噢!這事兒您說了也不算吧?我瞧梅姨屋裡的暖爐最氣派,這種大事,得梅姨做決定吧?”
薑雪時沒明白這傻狐狸的結論是靠什麼邏輯推理出來的,隻覺得被屋子裡的暖氣薰得有點狂躁,想要趕緊澆滅四個炭盆子。
桑諾繼續問:“我瞧尊上平日裡萬事都讓著梅姨三分,旁人卻又都懼怕尊上,想便是梅姨地位超然,說話最有分量!”
薑雪時轉身走去滅炭盆,順口讚了句:“姑娘好眼力。”
桑諾得意的抿嘴笑,喃喃道:“那我只要哄好梅姨,就一定能爭取到去鍾山的名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