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錯,飛廉風塵僕僕趕回院中, 帶回了東海清心珠。
清心珠乃是東海之淵沉睡的黑龍所銜之珠, 也是夜明珠的一種, 白日之下, 龍珠呈剔透瑩潤的米白色,在暗處,則如皎月一般, 散發銀白光澤。
清心珠多用於被打散魂魄後,聚合靈魂、恢復神智。
桑諾似乎並非因為丟失魂魄而昏迷, 梅姨也不確定這顆龍珠是否能幫上忙, 只能照著小尊上的意思, 運功起術,讓龍珠懸於桑諾前額之上,緩緩運轉,凝聚她的魂魄。
半個時辰之後, 桑諾眼皮子微微動了動,梅姨大喜, 緩緩收了術法, 輕輕推了推桑諾,喚道:“桑諾,快醒醒!”
桑諾像是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漸漸蘇醒過來後,先是長長吸了一口氣,微眯開眼——
眼前模糊的景象漸漸清晰, 梅姨的神色漸漸從凝重變得喜悅,雙脣開合,似乎在說些什麼,桑諾卻聽不見,耳朵裡像是塞了棉花,只聽見轟隆的耳鳴聲。
梅姨再次施法,讓她迅速恢復清醒。
桑諾的腦袋終於變得清明,眼神卻變得茫然,她急切的直起身子,抱膝坐在炕上,看向周圍。
“你怎麼了?”梅姨緊張道:“還記得我是誰嗎?”
桑諾抬頭看她,嗓音還有些沙啞,茫然的回答:“梅姨?我怎麼在這裡?這些天,我一直住在慧孃的山院裡,巧兒姐也在那裡。”
梅姨一愣,忙拍撫她後背道:“你是做夢了,慧娘她們已經不在人世了,還記不記得那天,咱們去山下看妖僧祈雨,你看見容公子受難,便急火攻心、走火入魔了,這都昏睡三五日了。”
桑諾隱約想起之前的事,低頭回憶片刻,喃喃道:“昏睡三五日?我……我好像感覺已經過了兩三個月了。這些天,我一直待在一片梨花林子裡,一間小小的院子,慧娘和巧兒都住在裡面,她們每天採野菜,我打獵……”
梅姨一聽,覺得不對勁,便問道:“你有沒有走出過那片梨花林?”
桑諾想了想,嘟囔道:“記不得了,我一直感覺昏昏沉沉的,似乎也想出去,就順著林子裡的小道,一直走,還是會走到原地。”
梅姨忙問道:“你有沒有抬頭看過那裡的太陽。”
桑諾皺起眉頭,疑惑道:“沒有太陽,那裡雲遮霧繞,沒有刺眼的陽光,也不黑暗,抬起頭,白茫茫一片,沒有太陽,也沒有黑夜。”
“果然是陰神離體了!”梅姨大驚道:“一定是那些鬼煞,將你靈魂擠出了體外,幸好慧娘她們姐妹收留了你,否則,你怕是早被鬼差帶走了!”
“鬼煞?”桑諾後怕地看向梅姨:“他們為什麼會害我?道長說他們已經沒了記憶,隻受我的控制!”
梅姨蹙眉道:“這些鬼煞,和那道長說的有所不同,總之,在修為大幅提升前,你萬萬不能隨意操控它們,不管遇到什麼危險,除非有尊上在旁邊看著,否則,你絕不能動用禦鬼之術!”
桑諾眨了眨眼睛,剛欲點頭答應,回過神,又苦惱道:“有尊上在旁邊,我還有什麼好動手的?就是怕獨自遇到危險時,無以防身。”
梅姨叮囑道:“用你自己的妖力抵擋啊,你那幾條尾巴,勁兒可真不小,險些勒死我!”
桑諾睜大眼:“我什麼時候勒過您?”
梅姨怕她內疚,隻得擺手道:“不提也罷。”
桑諾疑惑地歪了歪腦袋,又道:“這禦鬼之術著實稀奇,催動鬼煞,似乎根本不需要我自身的妖力,封印處,彷彿能源源不斷地給我灌輸法力。”
梅姨道:“你以為這是好事?你如今修為不足,根本駕馭不了這樣的法力,一不小心借多了,鬼煞之力超過了你本身的妖力,你就會被鬼煞反控制!”
桑諾頓時背脊一涼,這才想起自己失去意識前的那段時間,身體完全不聽使喚!
“是……是了!”
桑諾全都想起來了,驚慌地抓住梅姨的手:“我那天身體不受控制,之後就什麼都記不得了,我沒幹什麼出格的事吧?”
梅姨拍了拍她手背,安撫道:“都過去了,只要你聽我的,不要隨意操縱鬼煞,等這次歷練之行結束,咱們回了鍾山,再讓銘叔引導你好好修煉,總是能駕馭住這群鬼煞的,到時候,也就轉禍為福了。”
桑諾點點頭,又皺起眉頭,急道:“我才不要銘叔教我!梅姨,您不是說好跟他和離了嗎?那就別總拜託他幫忙,讓他以為你離不開他呢!”
梅姨忙到:“我和他都是替主子辦差的,又不是和離之後就得老死不相往來,我也不讓他白乾,有來有往,我時常會幫他理氣疏脈的。”
“哎呦!”桑諾急道:“他可不會這麼想!”
梅姨忙勸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就讓飛廉教你就是,只是他經驗畢竟不如你銘叔豐富……”
桑諾忙大聲道:“我就要飛廉!”
這一聲清脆的嗓音,穿過裡屋的門簾,傳至外間。
站在窗邊的飛廉嚇了一跳,轉身看向門簾,喜道:“小狐狸醒了?”
屋裡一共三個人,夕墨正站在桌案旁,幫小尊上整理卷宗,聽聞此言,不禁抬起頭,笑道:“飛廉兄果真魅力非凡,桑諾姑娘一醒來,就吵著要你呢,你還不快進去?”
飛廉這才回過神,頓時急赤白臉地辯解道:“休要胡言!桑諾還是個小女娃,當我是兄長罷了。”
夕墨剛要回話,一旁正在閱覽卷宗的小尊上,忽然沉聲開口:“把這些都收拾好,搬去東廂。”
二人轉頭看去——
小尊上面色略有些陰沉,似乎並不為桑諾醒轉而欣慰,反而重重將手裡的卷宗摔在炕桌上,起身大步走出門,頭也沒有回,隻留下一句:“著柳銘歸還清心珠,即刻啟程。”
——
桑諾幾日不見陽光,病癒後便迫不及待走出門,在院子裡跟幾個丫頭踢毽子。
梅姨說,容公子的事已經翻案了,是尊上去公堂上,親自提審秦容兩家人,先前被屈打成招的親家丫鬟也翻供了。
“你這幾天只顧睡覺,不知道咱們尊上多威風呢!”幾個丫頭踢累了,坐在石桌旁閑話。
“可不是嘛,咱們都去看審案了,尊上在堂上指使縣丞,把縣老爺和縣裡幾個鄉紳大戶的來往明細,當堂高聲讀出來,那知縣老爺開始還推說是公事來往,你猜後來怎麼著?”
桑諾道:“肯定是受賄了!他們想冤枉容公子!”
坐在南邊石凳上的靈兒哼笑一聲,搖頭晃腦道:“不止這麼簡單,帳冊上,秦家隻給縣官送了五十兩白銀,縣老爺哪兒是這麼好收買的?容家完全可以花一百兩甚至五百兩,買容公子的命嘛!”
桑諾驚訝道:“也是啊?才送五十兩?那為什麼知縣會跟秦家同流合汙?”
靈兒轉過頭,衝她狡黠地一笑:“這就多虧咱們尊上明察秋毫了,你還記得縣老爺讓妖僧求雨的事嗎?”
一旁一個胖些的丫頭急忙攔住靈兒,嚷嚷道:“讓我來說!讓我來說!”
胖丫頭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學著當日薑雪時在公堂上的模樣,負手緩緩走到知縣老爺面前,沉穩地開口:“秦家給你的這五十兩,只是訂金,你答應治容家公子的罪,讓容府承受巨額賠償。
秦家則承諾拿了賠款後,會擴張農莊,每年的收成,都給你分成,所以,你便答應與他們合謀,又讓妖僧邪祭,以致天降大雨。”
靈兒見她演得起勁,也起身配合,扮成那知縣老爺,面色驚慌道:“大神不能冤枉下官吶!卑職要是指望秦家的農莊分我收成,怎麼可能求雨淹死良田啊!”
胖丫頭搖頭晃腦地冷笑一聲,朗聲道:“秦家所得賠款,能吞並多少田畝?那點收成哪裡夠塞你牙縫?你是想澇死青丘幾個村莊的農田,讓村民無以為生,只能將自家田地賤賣給秦家,家中壯丁再賣身給秦家做活,這樣一來,村裡農田一半的收成,都要進你的庫房。”
靈兒學著那縣老爺的模樣,“啊……啊!”的一聲大叫,一翻白眼,暈了過去。
“哈哈哈哈哈哈……”桑諾看得直拍手,笑道:“這狗官!也忒貪心了,就該讓閻王爺收了他!不過,那老爺好像是靈兒姐姐的朋友……”
靈兒哼笑一聲,無所謂地開口:“反正我都要離開青丘了,以後也用不上那老頭,他的死活,與我何乾?”
那胖丫頭還沉浸在自己剛剛精彩的演出中,雙手捂著胸口,陶醉道:“尊上真是神武極了,現在想起來,我小心口還噗通直跳呢……”
一聽這話,桑諾莫名不樂意了,斜眼白了胖丫頭一眼,“嗤”了一聲,嘟嘴回房去了。
那小龍崽子救了容公子,還借了龍珠救了自己,怎麼說,都該親自答謝一句的。
桑諾回房,穿上尊上那天丟在亭子裡的衣裳,換了那雙緙絲繡花鞋,對著銅鏡盤了個墮馬髻,又擦了些口脂,往東廂去了。
——
東廂裡,桃姐兒怕尊上看書太久,會眼睛酸澀,便主動請纓,抱著書本,為尊上朗讀書卷。
只是,她認識的字不多,經常讀錯,不認識的字就直接跳過,以至於尊上聽得煩躁不安,站在案幾前走來走去,不斷糾正她的謬誤之處。
桃姐兒也不緊張,幾日來的相處,讓她抓住了訣竅:如果惹得尊上不悅,只要眼眶一紅,做出泫然欲泣之狀,多半是不會再受責罵的。
每讀幾頁內容,尊上會讓她在一旁批註一句話,讀完第五十三頁時,尊上說了句什麼“三方掣肘”,桃姐兒聽不懂,怯怯地抬頭詢問:“車走?”
薑雪時回頭看她,字正腔圓地重複:“掣、肘。”
桃姐兒:“車走了?”
尊上絕望地閉了閉眼,輕聲道:“你就寫‘牽製’吧。”
桃姐兒見尊上不耐,有些緊張,腦中一空,半日下不了筆,便小聲嘟囔:“牽製的牽怎麼寫來著……”
薑雪時疾步繞過書案,走到她身旁,用修長的食指在桌面上比劃了一遍。
“哦……哦!”桃姐兒恍然大悟,抬起袖子擦了擦緊張的汗水,抖著手正要下筆,墨汁已經在書頁上暈染開了。
“你抖什麼抖?”薑雪時垂頭看她。
“對不起!對不起!”
“罷了罷了!我自己來。”
“不要!尊上,我可以寫的,再給我一次機會罷!”桃姐兒抖著手,剛要下筆,腦子一空,連牽製的製都不會寫了……
小尊上當場崩潰,抖了抖衣袖,一把握住她右手,筆走遊龍,將批註寫完。
屋外陽光正好,春風和煦,東廂門沒有關,院子裡的桃花香一陣陣飄進屋裡。
桑諾也跟著花香,踏進門檻,欣喜地喚道:“尊上!”
剛寫完批註的薑雪時,與桃姐兒一起轉頭看向門外——
桑諾的笑意僵在臉上,目光直勾勾看向那隻龍爪子,正緊緊握著桃姐兒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