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的第五天, 如從前近十年的生活一樣, 趙璿臨窗而坐,一針一線繡著繡架上不成形的飛鳥,面色麻木。
不到一炷香功夫, 李姑姑再次起身,檢查她的成果。
不出意料, 李姑姑又開始了自認為有趣的嘲諷——
“郡主這繡的是什麼奇珍異獸?前幾日我還琢磨著,或許等成型了,就能瞧出繡的是什麼,沒想到如今卻越發叫人猜不透了!”
一旁也在學繡活的兩個妹妹頓時哈哈大笑起來。
趙璿面無表情, 把針插在自己繡的“怪物”上,站起身, 淡淡道:“我累了,回房歇歇。”
李姑姑急忙上前, 攔住她去路, 嚴厲到:“郡主這才繡了半個時辰!皇后娘娘千秋在即,再這麼拖下去,您拿什麼送進宮以盡孝心?”
趙璿冷冷看向她:“你不是特別擅長針線活麼?幫我繡一副不就是了?”
李姑姑頓時滿面驚怒:“誰敢替您欺瞞一國之母!這要是被告發了,奴婢的小命無足輕重,郡主可就惹上大麻煩了,說不定連王爺也得受牽連!”
趙璿冷漠地哼笑一聲:“這麼說, 我這幾日要是繡不好成品,就是滿門抄斬的大罪了?”
屋裡所有人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李姑姑滿面憤然,嗓音尖利道:“郡主怎麼能說出這麼大逆不道的話?要傳到王爺耳裡……”
趙璿懶得聽她威脅, 腳尖一轉,飛奔出了針線房,回到自己廂房裡,把門鎖上。
沒多久,門外就傳來李姑姑氣急敗壞地叫喊,越來越近。
然後,門被拍得砰砰作響。
趙璿用後背抵住門,像是怕李姑姑把門撞開。
她相信這婦人是敢這麼做的,自從她離家出走又主動回來之後,父王所說的給她自由,全都是假的。
她和父王之間的隔閡反而愈發嚴重,下人隨便告一句狀,都會換來父王對她的雷霆震怒。
父王再也不會相信她的辯解,就像桑諾說的那樣,父王那些虛假的哄勸,都是為了騙她回王府。
現如今,後院四處都有護衛看守,她自然沒法實現“常去探望”的承諾,桑諾肯定十分失望。
最讓趙璿絕望的是,翠柳被杖斃了。
那個膽小卻對她忠心耿耿的貼身丫鬟,因為縱容她任性出逃,丟掉了性命。
趙璿背靠著震顫的門板,緩緩滑坐在地,閉上眼。
想起和翠柳一起長大的種種回憶,眼淚就不斷從睫毛下滾落。
她不知道應該恨父王言而無信,還是應該恨自己任性。
李姑姑在門外火冒三丈,咬牙切齒道:“郡主,你要再不出來,奴婢這就去請示王妃!奴婢也不忍心您受到責罵,可您這般不成體統,以後嫁了人,吃虧的可是您自己!奴婢一心為主,不能像翠柳那個下賤胚子那樣帶壞您!”
說完,她轉身就要去正房,找王妃告狀,卻聽身後門吱呀一響——
郡主嗓音低啞地開口:“回來。”
李姑姑臉上立即露出得意地神色,幸災樂禍地轉過身,上前得瑟道:“這才對嘛,只要郡主肯聽話,稍微讓人省點心……”
趙璿打斷她的話,冷冷道:“你給我跪下,立即給翠柳道歉。”
李姑姑一愣,這小郡主如今已經跟王爺王妃離了心,居然還敢擺主子的架子!
心知郡主跟那死丫頭翠柳感情深厚,李姑姑冷笑一聲,故意拿話刺她:“郡主這是何意?翠柳那畜生狗膽包天,欺瞞王爺王妃,帶您逃出王府,死了都洗不清罪孽!”
“噗通”一聲悶響,李姑姑的謾罵戛然而止,轉而變成淒厲的哀嚎!
她被趙璿飛起一腳,踹倒在地,捂著肚子滿地打滾。
趙璿箭步上前,一腳踹在李姑姑左肩,讓她面朝青磚,緊接著單膝跪地,用膝蓋抵住她後心,一手扼住她的手腕,往後掰扯。
李姑姑頓時殺豬一樣痛嚎起來!
趙璿冷冷道:“給翠柳道歉。”
“來人啊!郡主要殺人出逃啦!”李姑姑朝著院門口嘶吼。
趙璿猛地一使力,“哢噠”一聲脆響,將她的胳膊扭成可怕的角度。
李姑姑的叫聲就像被野獸撕爛後腿的獵物,絕望地漸漸虛弱,最終敵不過撕心裂肺地疼痛,她哭著求饒:“是奴婢錯了!郡主殿下饒命!”
趙璿面無表情地開口:“我是讓你,向翠柳道歉。”
李姑姑痛呼道:“是是是!翠柳姑娘饒命,奴婢才是下賤胚子!奴婢給您賠不是!”
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伴隨著鏗鏘的鐵器碰撞聲,內院外圍的佩刀侍衛步伐整齊地小跑走進院內,將扭打一處的兩個女人包圍在中央。
趙璿低著頭,被士兵們押送去正院,就彷彿奔赴斷頭臺。
——
桑諾站在首飾鋪子裡的銅鏡前,戴上一對翡翠耳環,轉過頭,對著身旁的青衣公子露出一個笑。
那公子眼睛都看直了,吞嚥一口,忙溫聲問道:“喜歡哪一對?”
桑諾嗤笑一聲,回頭看向銅鏡:“你猜呀,猜錯了,往後就別來找我了。”
青衣公子臉色一白,面上憨憨的神色瞬間消失,低頭慌張地看了看桑諾面前的五對耳環。
琢磨半日,他眼睛陡然一亮,驚喜道:“全買了!全買了!掌櫃的……”
“慢著。”桑諾慢聲細語道:“不行,只能選一對,”她轉頭挑起一雙桃花眸子,耳語般對那公子柔聲說:“猜對了,今晚有人給你暖床。”
青衣公子被那眼神一掃,骨頭都酥了一半,怔愣許久,目光飄忽的看向桑諾的發髻——
她仍舊插著那根紫玉發簪。
從前見她在茶莊裡端菜,也常常戴著這一支發簪。
她一定是喜歡紫色!
青衣公子激動難抑,忙抓起桌上那對紫水晶耳墜,哆嗦著手捧到桑諾面前:“是這一對,你喜歡這一對,我猜對了嗎?”
桑諾的嘴角緩緩勾起來,一雙狐狸眼裡漾起滿意地光澤,她抬手勾住那公子的脖子,用嘴型無聲地開合:“真、聰、明。”
青衣公子激動地眼角直抽,迫不及待伸手握住桑諾的側腰……
“閃開!”身旁忽然傳來一個女人的暴喝。
青衣公子陡然被一隻胳膊推撞在桌邊,他詫異地回過頭,就看見茶莊另一個掌櫃站在面前,一臉忿恨的抓住他那小美人的手腕,氣勢洶洶地衝出了店門!
“你幹什麼!放開桑諾!”青衣公子趕忙追了出去。
靈兒抓著桑諾的手腕一轉身,狠狠盯著他,威脅道:“再敢跟著我們,我就報官,說你非禮民女!”
桑諾被靈兒一路拉回茶莊二樓的臥房裡,也不掙扎,面上是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靈兒氣呼呼地關上門,轉過身,惡狠狠地瞪著她,興師問罪:“最近是不是山野狐狸的發情期到了!”
桑諾不理會她的羞辱,坐到八仙桌旁,慢悠悠開口:“小點兒聲,嘟嘟還在睡覺呢。”
靈兒大步走到桌邊,居高臨下瞪視她:“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桑諾抬頭看她,一臉無辜地詢問:“你不是都看見了嗎?找漢子消遣啊。”
“可你說過……”靈兒蹙眉壓低聲音:“你隻對女人感興趣!”
桑諾長籲一口氣,嘟囔道:“那又有什麼辦法,你也知道,郡主都沒來找過我,我也不能一直這麼等下去,總得找人解解悶吧?我想通了,要引誘女人對我動心,實在太難了,在一起也沒個名份,難以長久,乾脆不那麼講究了。”
靈兒皺起眉頭,頓了許久,沉聲道:“你是不是鬼上身了,還是被人借屍還魂了?我帶你去找山神看看。”
桑諾扯起嘴角笑起來,“瞧你說的,我找個相好的,就成了鬼上身了?你讓其他狐狸精怎麼辦?你從前在青丘山的時候,不也找了一堆姘頭嗎?”
靈兒冷冷道:“我那時身無長處,為了生計迫不得已,咱們現在有掙錢的買賣,你反而想要乾這些下作勾當!”
桑諾嗤笑道:“找個相好的就成了下作勾當了?就不興我真心喜歡人家了?”
靈兒蹙眉道:“你懂什麼是真心?你根本從來沒愛上過什麼人!只會把作踐自己當享樂!”
桑諾斜眼看她:“誰說沒有?”
靈兒笑道:“那你說說你愛上誰了?那個王府的郡主?因為她拋棄了你,所以你就自甘墮落了?她總共就在咱們這兒住了五日,呦,可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的一見鍾情呢。”
桑諾哈哈笑起來:“郡主?你不說我都快忘了,當然不是她,我愛上的人,在天虞山裡關著呢!哈哈哈哈……”
靈兒聞言,瞳孔驟縮,仿若雷劈般直直盯著她。
桑諾笑個不停,站起身,將小臉湊到靈兒面前,用一雙眯笑的狐狸眼盯著她,問道:“怎麼不說話了?小妖還等著您教訓呢,靈兒姐,你記得嗎?尊上被封印那天,一直抓著我的手……”
桑諾臉上無邪的笑意忽然一冷,目光陰沉地盯著靈兒,低斥道:“是你!是你一直拽著我,不讓我進去陪尊上!”
靈兒彷彿被五雷轟頂,那天的情形,清晰地在腦海中浮現——
是……沒錯,當時尊上一直拉著桑諾的手,不論梅姨他們如何哭訴吶喊,尊上始終直直盯著桑諾一個人。
她又想起來,桑諾從前總是沒個好臉色,動不動鬧脾氣,當著尊上的面使小性子,卻從沒挨過罵。
靈兒後知後覺,瞬間手腳冰涼,難以置信地盯著桑諾。
難怪這小狐狸從前守身如玉,連飛廉都瞧不上眼,原來……原來是攀上參天高枝兒了……
靈兒已經記不清那日山崩地裂時發生過什麼,但確實記得自己死命抱住桑諾往外拉!
她心中頓時翻騰起愧疚與無措,支支吾吾開口道:“我……我不知道你們……對不起,桑諾,對不起!”
靈兒去抓她的胳膊,桑諾卻猛然甩開她,彎身一揮胳膊,把桌上的茶盞全都拂落在地,隨著陶瓷碎裂的炸響,她瘋了似的大吼:“對不起有什麼用!”
靈兒滿面無措,小聲嘟囔:“對不起……對不起……我是怕你被關進結界裡。”
桑諾歪著腦袋看她,忽然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含著眼淚,點頭道:“我也怕……我也怕啊……所以……”
眼淚劃過臉龐,她咧著嘴,小聲哽咽道:“所以我就拋棄了那頭龍崽子,就因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