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喳喳地談話聲愈來愈遠, 桑諾試圖理解自己所聽見的談話內容, 思維卻不受控制的陷入虛無。
她又陷入黑暗,似乎做了夢,可當她再次醒過來, 僵硬的大腦裡卻沒有一絲痕跡。
又過了多久?
桑諾眼珠在眼皮下轉動,卻無法睜開。
周圍靜悄悄的, 她等了很久,仔細的聽,始終沒有聲響,她像是被獨自遺棄在冰冷黑暗的臥房。
求生與恐懼的本能, 讓她清醒了一些,她想起自己營救尊上時, 全身撕裂般的劇痛。
如果她已經死了,為什麼又被困在黑暗之中?
一定是昏迷了, 她稍微理智的心想。
山神爺爺……
慧姐兒?
梅姨?
阿毛……
誰都好, 快來推醒我!
桑諾焦慮得無以複加,額頭上冒出細密地汗珠。
“尊上會來探望我,不論厭惡甚至憎恨,至少……她一定會來看看我。”
這個念頭讓桑諾變得平靜許多,心中一顆大石落下,掙扎的慾望褪去, 於是再次陷入光怪陸離的夢境之中。
她失去了對時間的直覺。
再一次從夢中掙脫出來時,終於能稍稍控制身體。
她強迫自己睜開睏倦到極致的雙目,許久才適應光線。
她感覺自己躺在床上, 一個身穿藍色衣衫的人影正站在床邊,彎身在她身體上方忙活著什麼。
在意識變得更加清醒之後,桑諾感覺到,這個人在捏揉自己的胳膊,而後是腿。
那人似乎沒用太大的力氣,但在感到知覺恢復之後,每一下捏揉,都讓桑諾感覺被人用火鉗狠狠夾著皮肉。
痛,卻叫不出聲。
她想讓那人停下來,可那人似乎準備把她翻過身,捏她另一邊的胳膊腿。
“不……疼,住手……”桑諾覺得自己說出聲了,卻又像是在做夢。
那人扶住桑諾的側腰,要將她翻過身。
疼痛讓桑諾開始掙扎,並拚命伸出手,扼住那人的手腕!
那人似乎停下手,轉頭看向她——
桑諾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桃姐兒,正對她露出古怪的笑容!
桑諾嚇得魂飛魄散!
“啊!”
身體猛然一抖,桑諾終於真正地醒了過來,渾身被汗水濕透。
桑諾喘著氣,睜大眼睛,眼前的一切變得清晰起來——
沒有桃姐兒,剛剛原來也是夢。
不過,確實有一個藍衣侍女站在床邊,正彎身捏揉她的腿。
大概是感到了桑諾身體剛剛的一下震顫,侍女回頭看向桑諾的臉。
“您醒了?姑娘。”
“呼——呼——”桑諾不斷喘息,嘴脣翕動。
侍女問她:“您口渴嗎?”
桑諾眨了眨眼,被這一問,才感覺喉嚨裡火燒火燎,可緊接著,虛弱不堪地身體再次陷入麻木。
那侍女剛要轉身取水,就被桑諾一隻無力的手指勾住長袖,侍女疑惑地回頭,問:“姑娘有什麼吩咐?”
桑諾睜著眼睛,對著她喘息許久,終於氣若遊絲地開口:“扶我……起來……別、讓我……睡過去……”
侍女面露難色:“您現在怕是不便挪動。”
桑諾皺眉急道:“扶、扶我……”
她好怕再失去意識,怕會在噩夢裡被反覆折磨。
侍女隻好遵命,小心翼翼的拿來幾個軟墊,將桑諾後背墊高,扶靠在床背上。
侍女從銅盆裡擠了涼布,擦拭桑諾汗水淋漓的額頭。
隨後,侍女打算出門,吩咐奴婢一起來伺候,卻聽那可憐的小狐妖在床上緊張地啊啊叫。
侍女轉過身,哄那小狐狸道:“姑娘別怕,您醒了,奴婢再去喚幾個醫女來伺候您。”
桑諾身子歪在一堆綿軟的靠背中,不得動彈。
任誰變成她這副全身癱瘓的情況,都不會有多少安全感。
她不想放眼前唯一的活人離開視線,卻又想找個更靠得住的人陪在身邊。
尊上呢?
她絕沒有殘廢後賴上龍崽子的打算,可此時此刻,只有薑雪時,能把她缺乏安全感的心填滿。
她喘了一會兒,眼中水光閃爍,張了張嘴,“尊上?”
侍女立即答道:“託姑娘的福,尊上已經回燭龍殿了。”
桑諾見她沒有要去找人的意思,便苦澀地心想,這裡是燭龍殿,尊上哪裡是說見就能見的?
她只有等待召見的資格,沒有傳喚龍崽子的資格。
想明白後,她落寞地開口:“阿璿……”
“您的同伴還在西殿住著呢。”侍女安慰道:“您放心,等您身子好些個,就能讓她來探望您。”
桑諾閉了閉眼睛,漸漸冷靜下來,哼哼著問:“我會好起來?”
“那是當然。”侍女安慰道:“咱們鍾山多得是醫神,甭說救活您,就算是給您換張麵皮……”
侍女忽然頓住話語,察覺自己多嘴了,便心虛地低頭,抬手幫桑諾理了理毛毯。
“換什麼……皮?”桑諾氣若遊絲地問。
“沒什麼,”侍女抬頭看她:“您好好歇息,半個月就能痊癒大半,調理幾年,身子就大好了。”
大體來講,這侍女沒有騙她。
桑諾又躺了半個月,除了梅姨帶著幾個陌生的醫女之外,趙璿也來看望她。
甚至連應龍夫人也屈尊來過好幾趟,唯獨沒見著薑雪時。
桑諾面無表情地躺在床上,想不開的時候,就不斷對自己說,“我罪有應得”。
夢裡,她反覆經歷天虞山之劫,慌張地掙脫開右手,龍崽子受傷的眼神,絕望得讓她心碎成無數片。
早就該料到了,不是嗎?她不肯原諒,也是我活該,桑諾心想。
趙璿每次來看她,就止不住掩面哭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會好起來。”桑諾用十分有限地力氣,試圖安慰,可阿璿還是哭得洪水一般。
真是個多愁善感的小郡主。
不過,桑諾很快就不這麼想了,因為明白阿璿為何而哭泣。
修養滿一個月之後,她已經能自食其力,稍微動彈,做些簡單的活動。
於是,她注意到了自己皺巴巴的手。
一種陌生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一隻乾枯得像樹枝一樣的手,接在自己的右胳膊上。
比這更可怕的,是看見左手也同樣如此。
這比噩夢更可怕的雙手,足以讓她的尖叫聲掀翻屋頂。
可桑諾沒有驚叫,只是呆呆看著自己原本光潔如同削蔥根的手,變成了一雙枯萎老嫗的手。
一旁的侍女們察覺了她的異色,為首的連忙哄勸:“姑娘且放一百個心,身子都會調理好的。”
桑諾沒回應,面無表情地緩緩撩開衣袖,看向自己的胳膊——
入目的,依舊是乾癟衰老的肌膚,這不是她的胳膊,不是她的手。
“取銅鏡給我。”桑諾說。
“姑娘還是歇息著罷,養好了再梳妝不遲……”
“快。”桑諾嗓音在發抖。
侍女們低下頭,一動不動。
桑諾深吸一口氣,抬手摸向自己的臉。
沒有那種遍佈溝壑的皺紋觸感,她摸到的皮膚就像是軟軟的一層外皮,坍塌在骨骼之上。
她顫著手將發髻拆開,抓起一縷發絲舉到眼前。
是黑色……
頭髮沒有變白,桑諾心中燃起一點希望,可緊接著滑落下來的發絲,卻是雪一樣的慘白。
心裡猜到發生了什麼,桑諾沒再堅持讓她們取來銅鏡,就算取過來,她也沒有勇氣照看自己的模樣。
她緩緩蜷縮進被子裡,把頭埋在被角,渾身打顫。
“姑娘……”侍女們還想勸慰。
“你們出去罷,我想睡了。”桑諾疲憊地小聲說。
之後幾日,她不肯見人,只有梅姨奉命,檢查她的恢復狀況。
“不要擔心。”梅姨猜到她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容貌變化,在床邊溫聲勸道:“東海有貝濘珠,服下一顆,身子就會變得比新生嬰孩更嬌嫩。
你救出小尊上,立了大功,應龍夫人早跟我提過這件事,東海是夫人的孃家,等你養好病,她一定會給你求一顆回來。”
“我現在就要!”桑諾掀開被子,滿眼淚光的看向梅姨:“我不要變成這樣!一天都不要!梅姨!您去求夫人現在就把那什麼仙丹給了我!”
“別急……”
“怎麼能不急!”
“桑諾,你別著急,暫時還不行。”
“為什麼?!”
梅姨面露苦澀,無奈道:“夫人那個東海的妹妹,就是上次命人修理咱們的那位八公主,正在燭龍殿做客,她沒少在夫人跟前說咱們壞話。”
桑諾苦笑:“主要是說我的壞話吧?她說什麼?說我勾引尊上?”
梅姨歎了口氣:“她讓夫人提防著你,要等你出了鍾山,再把貝濘珠給你。”
“果然是怕我勾引尊上。”桑諾顫聲道:“我昏迷那幾日,尊上怕是已經瞧見我的樣子了,所以之後再沒有來過。”
梅姨一皺眉,神色為難地低下頭。
桑諾蹙眉:“還是說,尊上一直都沒有來過?”
梅姨依舊不答話。
桑諾苦笑:“那就更好了,哈哈……哈哈哈……幸虧沒有來!”
“這件事你不要過問。”梅姨抬頭道:“當務之急,是趕緊養好身子出山,耽擱久了,貝濘珠恢復力就有限了。”
桑諾是個識時務的小狐狸,她願意慷慨赴死,卻不願意活得淒慘。
容貌對她而言是一等一的大事,於是,接下來的所有精力,都用來配合梅姨的治療,努力恢復健康。
——
兩天之後,雙雪殿響起清脆的通傳聲:“尊聖駕到——”
一個英姿筆挺的男人昂首闊步踏入院門,穿一襲玄青色廣袖直裰,身姿修長健碩,俊美的面容輪廓分明,一雙狹長的鳳目中,赤紅色的雙瞳透著令人膽寒的威色。
應龍夫人正坐於暖閣中,聽聞傳報,立即魂不守舍地站起身,將侍從全部屏退。
見丈夫昂首闊步踏進門檻,她立即迎上去,將他拽進珠簾之中。
“阿焯,怎麼樣?”應龍夫人滿面焦慮。
燭九陰深吸一口氣,眉間兩道皺紋又深刻了幾分,嗓音沉鬱,卻盡力隱藏憤怒:“還能怎樣呢?醫者們都告訴你了。”
應龍夫人急不可耐地提高音量:“我是問你有沒有辦法!”
燭九陰側頭看向夫人,神色落寞地開口:“連夫人都沒有辦法,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挖苦我!”應龍夫人急道:“我讓你趕回來,就是指著你救救咱們的孩子!”
燭九陰苦笑:“我臨走前,再三叮囑你別動歪心思,可我是真沒想到,你能破開天帝的結界,否則我是絕不會離開半步的。”
他仰頭閉上眼,“不能怪你,我更沒想到的是,雪時竟如此蠢鈍,明擺著的火坑,也敢往裡跳。這麼些年,師傅們對她的教導,算是都白費了。”
應龍夫人一咯噔,她心裡很清楚,是因為那隻小狐妖,引得自家龍崽方寸大亂,撞出了結界……
可這件事怎麼會暗藏埋伏?
難道……東皇太一那個老奸巨猾的家夥,早就猜到她會找桑諾?
又或者……
應龍夫人臉色愈發慘白——
難道從一開始,桑諾就是那個老滑頭步下的一枚棋子!
她早該料到,那老滑頭上萬年來算無遺策,怎麼會拋出如此巨大的空子等她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