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村莊的路上, 桑諾側身貼著薑雪時, 橫坐在馬背上,漸漸感覺到黑夜將至的寒意,於是下意識縮起脖子, 往並不溫暖的龍崽子懷裡靠了靠。
原本覺得自己的小舉動不會被發現,然而, 薑雪時卻立即騰出右手,一把掐住桑諾靠著自己的側腰,往前一推,嗓音不耐地低斥:“別碰我。”
桑諾:“!!!”
這彷彿是她第一萬次被這頭惡龍嫌棄了!
憤怒的昂起頭顱, 剛預備發飆,就瞧見薑雪時那張精緻的小臉, 罕見的有些紅暈……
嗯?
桑諾仰頭看了看夕陽,感受到夜幕臨近的寒風。
這天氣不熱呀, 龍崽子怎麼臉紅了?
隱約記得燭應龍很怕熱來著, 桑諾心裡一琢磨,覺得龍崽可能是怕熱才不讓她碰,這才稍微釋懷了。
於是大度地主動搭話:“喂,你剛比武怎麼能用暗器呢?還不如開始就規定選擇自己擅長的武器,這樣才贏得光明正大呀。”
“為什麼要光明正大?”薑雪時目視前方茫茫的黃沙,神色裡帶著點幼稚的小情緒:“他敢摸你的手, 就是違背與我的約定,自然也該嘗嘗這滋味。”
桑諾一愣,一雙桃花眸子眨了眨, 臉上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用力一拍手,捉姦在床般吼道:“好啊你!你不是打不過他,故意作弊,只是為了激怒他,是不是!”
龍崽子沒說話,垂下長睫注視傻狐狸,“啾”的一下,得意地勾起左脣角。
桑諾:“……”
果然!壞透了的龍崽子!
這麼一來,梵昊肯定覺得委屈極了,被佔了莫大的便宜,輸得不甘心,氣性大點的都能鬱鬱而終了。
這一招,確實比光明正大的取勝殺傷力更大。
再次回到荒涼的小村莊,村口有一群笑鬧的孩童,為首的是上次那個搶她發簪的小女孩,一瞧見桑諾就朝她吐口水。
一點都不可愛。
大人們以為薑雪時是掌管雨水的龍神,所以路過時趕忙捂住孩童們的嘴,畢恭畢敬地行禮,朝角落退下。
桑諾依舊住在之前那位老婆婆家裡。
婆婆似乎沒有子女,卻像兒孫滿堂的老者一樣慈祥,一見著桑諾,就拄著柺杖走近了,伸著脖子問:“吃了嗎?”
像是生怕桑諾也跟她一樣耳背。
薑雪時要走了。
桑諾難得殷勤地一路送到村口,扭捏地囑咐:“事辦完了,記得回來接我一起走。”
“好。”薑雪時解開馬繩。
桑諾不放心,又囑咐:“你要是閑著沒事,也可以來探望我。”
薑雪時笑了,轉頭看她,想答應,又沒開口。
接下來的幾天,吸收的修為會更大幅度超出身體承受力,恐怕就不只是淤血這麼簡單了。
一共十五天時間,按計劃,十天吸收修為,五天養傷。
薑雪時也就這幾天還能活蹦亂跳地出現在傻狐狸面前,再往後,可能得讓僕從抬著擔架送過來。
所以還是不答應的好。
薑雪時一躍上馬,低頭對桑諾告別:“等著我。”
因為惶恐擔憂,桑諾第一次對龍崽子如此戀戀不捨,所以很用力很用力地點頭,眼裡愣是擠出淚汪汪的不捨之意。
被封印在天虞山以前,薑雪時一直覺得自己對桑諾的情愫,很見不得人。
這份忽如其來,又難以抵抗的感情,是累贅,是軟肋,是比親情更加沉重的枷鎖。
直到後來,薑雪時失去心智,從前所有對自己畢恭畢敬的好友甚至僕從,多少都露出過嫌惡不屑,甚至報復的嘴臉。
只有爹孃,對自己一如既往的好,是了,還有傻狐狸。
於是終於知道,感情不只是累贅,它是弱點,也是困境時唯一的避難所,更能成為自己勇敢反抗時,最堅硬的鎧甲。
“我會等著你。”桑諾情深意重地說。
傻狐狸的眼睛純淨得一塵不染,常常讓薑雪時忘記她的拋棄與背叛。
娘說得沒錯,世上的狐狸精,皆是薄情寡義的。
桑諾滿心不捨地看著龍崽子消失在夕陽中。
不知是不是錯覺,剛剛薑雪時轉身時,臉上似乎帶著一抹化不開的憂鬱。
小小年紀有什麼好憂鬱的?
村裡的生活很煎熬,想喝口水,都得頂著烈日走好幾裡路,更糟糕的是,這裡的湖水有些鹹,喝多了還是渴。
一連三天沒見著龍崽子。
傍晚的時候,口乾舌燥的桑諾坐在門口吹晚風,默默摩挲著食指從前有圖騰的位置,還盼著龍印會重新浮現出來。
不遠處有一道瘦弱的小身影站著,站了好久。
桑諾用餘光偷看過,是那個搶自己發簪的女娃,村裡人喊她二丫。
二丫在旁邊啃著拇指指甲,一直沒動彈,桑諾終於不耐煩地抬起頭問她:“你老盯著我看什麼?”
二丫一哆嗦,似乎是沒想到桑諾早已發現了自己,頓時惱羞成怒地鼓起腮幫子,“誰看你了!不要臉!”
桑諾搖頭晃腦地得瑟:“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好看呀?看上癮了吧?”
聞言,二丫黝黑的小臉竟然漲出點紅暈,結結巴巴地怒吼:“我爹說,漂亮女人都是狐狸變的!”
桑諾心想你爹還挺火眼金睛的,抿嘴一笑:“你也漂亮呀,難道也是狐狸變的?”
二丫眼睛睜圓了,長到十二歲,從來沒人說她漂亮過,於是心虛且激動地辯駁:“你騙人!我哪裡漂亮了?你才漂亮呢!”
“噗……”桑諾忽然覺得這熊孩子不那麼討厭了,於是饒有興致地招手:“你過來,我給你盤個髻,你且再照照鏡子,看我有沒有騙你。”
蓬著一頭細黃亂發的二丫有些猶豫,禁不住女孩對美嚮往的本性,她手足無措地愣了好一會兒,尷尬的同手同腳走到桑諾面前,低頭啃指甲。
桑諾指了指自己小板凳前的空地,命令道:“蹲下來。”
不到一炷香時辰,桑諾用老婆婆家的竹筷子,給二丫盤了個花頂髻,又從袖籠裡拿出胭脂,在小丫頭的臉頰上點了兩下,然後抹勻。
十二三歲的孩子,脣色天生紅豔如花,皮膚黑是黑了些,但長眉星目,底子不錯,這簡簡單單一收拾,果真像是變了個人。
桑諾掏出小銅鏡:“喏,照照看。”
二丫有些生澀地接過來,轉身避開桑諾的視線,偷偷照了照鏡子。
然後她瘦小的身影僵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把鏡子遞還給桑諾,一言不發。
大概是被自己美呆了。
桑諾嗤笑一聲,轉身剛要回屋,又聽二丫在身後嚷嚷:“你嘴上起皮了。”
桑諾回過頭翻了個白眼:“都怪你們這缺水的地兒。”
二丫說:“東頭有湖,你不知道?”
桑諾說:“那湖裡的水是鹹的。”
二丫摸了摸自己美麗的發髻,朝桑諾吐了下舌頭,說:“笨蛋!”
然後轉身跑了。
桑諾皺了皺鼻子,把門關上了。
天黑的時候,外頭有人敲門,老婆婆支起身體四處摸柺杖。
“我去開門,您躺著罷。”桑諾立即塔拉起鞋子,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是二丫,這都兩個時辰過去了,她腦袋上的花頂髻居然絲毫沒有亂,可見保護得很好。
二丫把手裡提著的羊皮水袋遞給桑諾,凶巴巴地說:“水袋明天得還給我。”
桑諾詫異地看看她,又看看水袋,接過來擰開蓋子,仰頭喝了一口,驚訝道:“這是哪裡的水?”
“就是那湖裡的。”
“怎麼可能?那湖裡的水是鹹的。”
“笨蛋。”二丫彎身把腳邊一個奇形怪狀的瓶子拿起來,舉到桑諾面前,說:“把水倒進這裡,下面出來的水,就不鹹了。”
桑諾湊近臉觀摩那神奇的瓶子——
瓶子上下都是開口的,最上層有類似棉花的東西,下面有紗布做的網,網裡都是鵝卵石。
因為瓶子是棕灰色,看不見中間夾層裡有什麼,但桑諾猜到,應該都是些過濾鹽水的物質。
“這東西哪裡買的?”
“是我爹做的,你要喝水時就來我家接。”
也好,反正再住六天就走了。
桑諾剛想答應,下意識轉頭看了看屋裡一臉憨笑的老婆婆,便對二丫說:“能讓你爹幫婆婆也做一隻嗎?我可以付錢。”
二丫揉了揉鼻子,為難道:“這裡頭的材料不好找,全村只有幾家有這個。”
“勞煩他試試罷。”桑諾從袖籠裡取出之前二丫爭搶的那根發簪,遞給她:“這給他,若是不夠,我還有銀票。”
二丫眼前一亮,迫不及待想要伸手接下,最終卻又縮了回去,她抬頭拽兮兮地看桑諾:“我會做差不多的,但是兌出來的水,還有一點點味兒。”
桑諾笑了:“你還挺聰明,那就拜託你了,小丫頭,喏,簪子給你。”
二丫揚起高傲的頭顱:“這個不值錢,白給你做一個。”
她說完轉身就要跑,缺被桑諾一把抓住手腕,拽了回來,強行把簪子插在發髻上。
二丫像隻遇見貓的小老鼠,慌不擇路地跑了。
之後幾天,桑諾時不時就瞧見這小丫頭溜進屋,擱下個什麼小玩意就跑了。
有時候是一朵野花,有時候是一隻小沙漏,大概都是二丫小小世界裡,最好的東西了。
桑諾想起山神爺爺說過的話:大多時候,別人對你的態度,往往是你對別人態度的反射。
或許這村莊裡的人,沒有她猜想得那麼壞。
轉眼過去六天,薑雪時仍舊沒出現。
融入二丫那群熊孩子之後,桑諾的心也不那麼慌張了,每天去村口轉一圈,等不到龍崽子就回家。
這天傍晚,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孩子們忽然尖叫起來,四散往各自家中逃竄。
桑諾有些納悶的四處瞧了瞧,借著夕陽的餘暉,看見遠處茫茫黃沙中,天空被一片詭異泛白的霧氣籠罩。
有種莫名的壓迫感,讓桑諾毛骨悚然,定睛細看,那遮天蔽日的霧氣似乎在移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靠近這片村莊。
就在桑諾還一片茫然時,有村民大喊:“沙塵暴來了!”
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充斥著混亂與驚慌。
桑諾拔腿狂奔回屋裡,幫婆婆搬起破舊的櫥櫃,擋住搖搖欲墜的窗子,又用紗布塞進門下的縫隙。
“會發生什麼?”桑諾問老婆婆。
老婆婆臉上的慈愛笑意不見了,轉而掛上了憂愁。
她抬起蒼老的手,摸了摸桑諾的腦袋,哄道:“別怕,很快就過去了。”
然而,桑諾覺得婆婆說謊了。
沙塵暴到來時,婆婆破敗的房子整個兒都在晃動,轟隆隆的響,強風鑽進每一處縫隙,發出厲鬼哭嚎般的口哨聲。
有細沙從空隙鑽進屋子裡,砸在人身上,刀割般的疼。
“這房子會塌嗎!”桑諾大聲問婆婆。
老婆婆還沒有回答,轟然一聲巨響,擋住窗子的破櫥櫃被颶風推倒,木窗嘩啦一聲被風沙砸開,右半邊窗子直接被撕裂。
風沙萬箭齊發般衝進窗子!
桑諾傻眼了,隻覺得細沙像刀片一樣不斷刮在每一寸皮膚上。
回過神,她發現婆婆正跪在被吹倒的櫥櫃旁,試圖將它扶起來,重新擋住窗子。
桑諾連忙上前幫忙,她想讓老人家去一旁待著,可是衝窗而入的風沙讓人窒息,根本無法張開嘴。
這大概是她頭一次面對這樣的天災,奇怪是沒有太多的恐懼。
只是咬著牙冷靜地搬起櫥櫃,頂著風沙將它推回窗口,而後用後被死死抵住。
風沙並沒有“很快過去”,伴隨著搖搖欲墜的房屋,桑諾後背抵著櫥櫃,咬牙一動不動,撐了一個多時辰,鬼嚎般地風聲終於漸漸平息。
當房屋停止震顫時,渾身地力氣像是被瞬間抽走了,桑諾腿一軟,癱倒在地上。
老婆婆過來攙扶她,桑諾閉著眼睛搖搖頭:“讓我躺會兒。”
她不是累,是嚇的,還好恐懼是在災難後趕到。
婆婆倒了碗水讓她喝,桑諾還是搖頭,軟綿綿躺在冰涼的地板上。
碗就擱在她身邊,婆婆坐回榻上唸佛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大腦裡始終一片空白,以至於門外響起敲門聲,桑諾都絲毫沒有動靜。
婆婆從榻上支起身,警惕地喊話:“誰呀?”
門外的人猶豫了一瞬,低聲詢問:“桑諾在嗎?”
躺在地上的桑諾一激靈,被龍崽子的嗓音激活了。
委屈與恐懼一瞬間炸開,她一癟嘴,趴在地上哼哼了起來。
門被強行推開,老婆婆嚇了一跳,薑雪時進來時,看見傻狐狸扒地板上,也嚇了一跳。
桑諾抬起頭,眼裡憋著兩泡淚,埋怨地盯著龍崽子。
薑雪時見她還知道撒嬌,看來沒什麼大問題,於是幾步上前,彎身抱起傻狐狸,放去石床上,而後輕描淡寫地說:“剛剛風大,我來看看你。”
“何止是風大!”桑諾委屈極了:“這屋子差點都塌了!”
薑雪時盯著桑諾的臉:“你臉上怎麼了?”
“啊?”桑諾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臉,“嘶——”
“好疼,怎麼回事?”驚慌的掏出小銅鏡一照,發現臉上全是被細沙刮出的紅痕。
毀容了!
“不許看我!”桑諾扔掉鏡子捂住臉。
薑雪時微一皺眉,伸手想拉開桑諾的手,體內不聽使喚的法力猛然再次發作——
“咻”地一聲脆響,因為胸口驟然而至地劇痛,薑雪時手背上的龍鱗防禦性的抽出表皮,指尖的指甲也化成了利爪。
桑諾聽見奇怪的聲響,於是鬆開捂住臉的手,疑惑地抬頭,就見薑雪時忽然收回手,將手背在身後,站起身,漠然開口:“沒事就好,我先走了。”
“哪裡沒事了!”桑諾氣壞了,惡龍這就想走了?
薑雪時沒理她,快步朝門外走。
桑諾起身追到門口,一把拽住龍崽子的袖子:“你是過來看看我有沒有被房頂砸死的嗎?”
薑雪時揮手掙脫,忽然一個踉蹌,抬手撐住門框,穩住腳,使勁甩了甩腦袋。
桑諾一愣,眼睛漸漸睜大,“你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