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雪時這人是真的小心眼, 桑諾由衷地得出這個結論。
她只是配合演了一出戲, 又不可能真的想念那個陰險又色氣的梵昊, 龍崽子那張小臉就冰凍了一整天。
仗著好看就隨便生氣!
桑諾本來是想解釋一下的,又覺得委屈, 明明沒做錯什麼, 慣得她!
於是也賭氣不說話, 跟著侍女默不吭聲地走到龍殿的一處別院, 悶頭就繞過跟前的冰雕燭應龍,猛地一推房門。
沒推開。
桑諾低頭看了看門把手,沒上鎖,鎖應該是在屋裡頭,怎麼會推不開?
於是繃緊胳膊一咬牙,又是猛地一推。
還是沒推開。
作為一隻要強的狐狸精, 桑諾生氣了,跟這扇門生氣, 暗自在心裡威脅它,“再不打開, 就把你踹爛”!
就在她生出“殺害”這扇門的心思的瞬間, 某冰雕燭應龍無聲無息地走到她身邊,伸出纖纖玉指一拉門把手……
門朝左邊劃拉開了。
這是一扇有滑槽的拉門。
要說臉不紅是不可能的,桑諾強作鎮定的清了清嗓子, 轉頭大人不記小人過地主動跟龍崽子搭話:“謝了。”
“哼。”龍崽子根本沒有順杆兒下的覺悟,一臉不屑的表情愈發欠揍了!
桑諾也炸毛了,堵著氣踏進門, “啪”地一聲把門拉上。
她想倒頭就睡不多想,可侍女給她端來了一套新衣裳,請她去溫泉池泡個澡。
泡完後神清氣爽,又有精神思考了,於是開始擔心自己的未來——
剛來鍾山就把龍崽子得罪了,以後可怎麼過?
然而“船到橋頭自然直”真是老祖宗的智慧,當天晚上,吃飯的點兒,院子裡傳來一聲“尊上駕到”,香噴噴的菜餚伴隨著冰雕燭應龍,就這麼踏進了她院裡的東暖閣。
雖然某“冰雕”來陪她一起用膳,但並沒有主動示好地覺悟。
薑雪時不說話,桑諾大氣兒都不敢喘,兩人沉默地享用一桌美味佳餚。
直到薑雪時接過葛布擦拭嘴角的那一刻,桑諾才鼓起勇氣說了句:“這是什麼魚呀?怎麼都沒刺兒的?”
薑雪時垂著長睫,一臉冷漠的將葛布丟在餐桌上,暗含逼迫地低聲開口:“你就沒點其它要說的話?”
桑諾:“……”
她算是服了這小心眼了!
於是忍無可忍地嚷嚷:“我那是配合你作戲才胡謅的瞎話,旁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
薑雪時一抬眼皮,深邃的眸子透過長睫盯住她,一臉“人家就要聽你親口解釋”的倔強表情。
人長得好看真的佔很大便宜的,換了別人這麼耍無賴,桑諾肯定對抗到底。
然而她此刻被龍崽子這小眼神盯得渾身一酥,滿腦子都是“這人怎麼這麼好看呀”,忍不住就乖乖小聲說:“我是一時都不想再看梵昊一眼的,更不想回沙漠那個鬼地方,我想回青丘,鍾山雖好,卻不如家鄉……”
就在薑雪時眼裡又升出不滿的時候,桑諾小聲接著說:“但這裡有你,所以我喜歡待在這裡。”
她之前就覺得龍崽子性格裡有種孩子氣的幼稚,其實很好哄,再抬頭時就看見那張冰雕臉上壓抑著小小得意,眼角眉梢全都是隱忍的笑意。
薑雪時對侍女吩咐:“再上兩隻醬肘子。”
桑諾:“噗……”
吃不下了啊!
這家夥怎麼知道她喜歡吃醬肘子?
——
應龍夫人一直擔心天帝有新動向,然而自雪時回來後,一切風平浪靜,靜得讓人有點兒惶恐。
不僅如此,天界幾位有頭有臉的上神陸續來鍾山作客,言談中不乏拉攏投靠的意味。
應龍夫人擔心這樣明目張膽地結黨,會引來天帝的雷霆,直到薑雪時坦白了自己將計就計,故意走進圈套對天帝反將一軍的計策,她這才徹底鬆了口氣。
終於熬到頭,太平日子來到了。
但她也沒有閑著,成天忙著看那小狐狸精不順眼。
應龍夫人起初對薑雪時的話深信不疑,直到察覺那小龍崽子這半個月來,半夜溜進桑諾房裡十一二次,她終於開始懷疑桑諾這“至陰之體”,究竟有什麼“治療效果”。
雪上加霜的是,八公主幾日前又來鍾山作客,得知桑諾再次上門糾纏,心中滿是怨憤。
鍾山這樣的財勢,八公主得不到,輸給了她堂姐,她認了,若是讓這區區狐狸精爭上了位,她恐怕到死都咽不下這口氣!
於是她在應龍夫人耳邊極盡挑撥,說早在青丘山時,那狐狸精就覬覦鍾山的權勢財富,使媚術魘住了薑雪時。
不然她侄女怎麼會對個女人痴痴糾纏?
應龍夫人原本就認定桑諾是個見利忘義趨炎附勢的小人,在一番添油加醋的讒言下,愈發憎惡桑諾,便依八公主計謀,背著薑雪時,百般刁難那狐狸精,想讓她知難而退,也省得撕破臉,傷了她們母女情份。
於是至此之後,每次薑雪時隨父親出門會客議事,桑諾就被使喚去浣衣坊洗衣服,或是去膳房劈柴刷鍋。
問題在於她是個心很大的狐狸精,要是待在鍾山白吃白喝,她反而不安心。
現下應龍夫人給她安排了差事,她覺得理所當然,乾活乾得格外賣力,一點不覺得委屈。
只是她到底精力有限,晚上龍崽子要親熱,她婉拒,說累,薑雪時不信,一做又到半夜。
這麼連著幾天,她白天就有些吃不消了,劈柴的時候手有些發軟,斧頭砸下去,脫了手,險些砸著腳趾頭。
八公主有幾次特意跑去柴房,在旁看著她受罪,免不得又是一番奚落,嘲諷她:“桑姑娘,你可真有本事,一來鍾山,就混到這麼好的差事。”
桑諾轉頭朝她笑:“是挺不錯的,從前我打獵一天去集市賣野味,都吃不著那麼些山珍海味呢,現在算是輕鬆的,就是晚上比從前累些個。”
八公主以為她故意炫耀自己夜夜得尊上寵幸,氣得臉上笑都沒有了,冷冷瞪那狐狸精一眼。
桑諾乾活時穿著粗布麻衣,亂蓬蓬的發髻,碎發都被汗水粘在側臉,未施粉黛而姿容絕豔,皮膚在陽光下,有著彷彿透明裡透出的紅暈。
這狐狸精真是……讓人想假裝看不出,也無法忽略她的美貌。
八公主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第二天,她使壞心眼,攛掇應龍夫人一起來看笑話。
原本是想拉著堂姐一起落井下石,卻沒想到應龍夫人還跟兒時一樣的性子——刀子嘴豆腐心。
在旁看著那身板嬌小的狐狸精一下一下的劈柴,沒一會兒,應龍夫人眉頭就皺起來。
“行了行了。”應龍夫人擰著眉心擺擺手,“去茶棚歇著罷。”
桑諾抬起袖子擼掉汗水,抬頭時陽光有些刺眼。
她眯著眼睛去看陽光下那威嚴的婦人,誠懇的搖搖頭,指了指身旁的柴火:“還有兩捆木柴要劈呢,傍晚尊上就回來,我得陪她用膳,這些得盡快劈完。”
她語氣裡沒有抱怨和嘲諷。
應龍夫人不太確定她是真傻還是裝傻,終究被她那憔悴的黑眼圈惹得心軟,歎息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雪時願意原諒你,是她年幼,不懂事,像你這樣背信棄義的人,有一就有二,萬萬信不得。”
桑諾傻眼,愣了半晌才問她:“夫人此言是為何意?”
應龍夫人把憋了兩年的苦水一番抱怨,桑諾聽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夫人是不是記錯了?我從前並未來過鍾山。”
於是,一番試探過後,桑諾失憶的事,被應龍夫人發現了。
託人向王母打聽,王母將事情原委和盤托出,桑諾的記憶確實被她動了手腳。
如今鍾山與魔界聯手,再不是天帝獨掌乾坤的光景,王母也不再避嫌,不如兩方拉攏,賣個人情,派人傳話,坦言願意幫桑諾恢復記憶。
八公主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眼看堂姐大有諒解那狐狸精的趨勢,心中懊悔至極。
貼身伺候的嬤嬤給她出主意:“公主,咱們不如勸應龍夫人送桑諾去恢復記憶。”
“蠢材!”八公主呵斥:“她如今記憶被篡改,雪時對她多少還有些別扭,若是恢復了,豈非讓她如虎添翼!”
“公主莫急。”嬤嬤說:“您想一想,這丫頭失憶了,連您和應龍夫人三言兩語都能套出來,又何況尊上?尊上顯然是知道她記憶出了問題,卻故意沒有想方設法替她恢復,您說,這是為什麼?”
八公主怔愣須臾,蹙眉斥道:“別跟我賣關子!”
嬤嬤頷首道:“是,老奴猜想,恐怕有小尊上不太希望那狐狸精記得的回憶,兩人之間曾經有過不愉快,甚至是過節,所以尊上才將錯就錯,從新開始,就這麼養著個失憶的狐狸。”
“一旦這狐狸恢復記憶,老奴鬥膽猜測,這兩人之間,反會生出怨恨!”
八公主眼前一亮,暗自咀嚼這一番分析,終於展露笑顏,斜睨著嬤嬤冷笑道:“還是你老謀深算。”
“公主謬讚。”
——
桑諾沒了差事,每天在殿裡看戲逛園子,百無聊賴。
薑雪時白日裡繁忙,便把阿毛調會宮中,陪桑諾解悶。
傍晚兩人用膳,讓阿毛也陪著一起吃。
阿毛看見桑諾頸子左邊偏後的位置,有一圈紅印,湊近一看,發現是牙印。
咬這一口的人大概是小虎牙比較尖銳,所以虎牙位置的倆紅印特別深,都有些青紫了。
“阿姐?”阿毛愣了愣,抬手去摸桑諾脖子上的傷痕:“這是……”
“誒!別動!”桑諾一抬手,打開他剛剛剝螃蟹的髒手,剛巧袖口滑落,露出左腕上被人捏出的青紫色指印。
就在桑諾手腕內側,四根指腹按出來的青紫印子,都是晚上瘋得厲害,龍崽子偶爾掌控不住力道,時不時要在她身上留些印記。
這胳膊一露出來,阿毛震驚了!
“阿姐,你怎麼一身的傷?誰打的?”
桑諾一愣,看了看手腕上的青紫,一嘟嘴,斜瞪薑雪時一眼。
霎時間戲癮上身,桑諾捏著袖子掩面啜泣:“嗚嗚嗚,被你發現了……我本不想讓外人知道的,尊上白日裡在外遇著不順心的事,回來關上門就打我出氣……嗚嗚嗚……我這把骨頭,都快被尊上打散架了!”
“……”阿毛難以置信地轉頭看向薑雪時。
薑雪時起先也是一臉五雷轟頂的表情,可到底是成大事的人,轉瞬就恢復了一貫的淡定冰雕臉,垂眸夾菜,冷哼一聲,配合桑諾的戲癮,低聲對阿毛冷道:“現在你知道本尊不為人知的祕密了?好好吃完這一頓,準備受死吧。”
“噗!”桑諾一捂嘴,笑得險些鑽到桌子下頭。
“……”阿毛五雷轟頂!!
“別呀尊上!我什麼都沒聽見!您要不樂意,以後帶著我一起揍她!”
桑諾:“……”
這算什麼摯友!
阿毛都快被嚇得尿褲子了,桑諾演著戲替他求情,薑雪時才“勉強”放他回去。
屋裡還剩兩個人,薑雪時俯頭輕輕吻住桑諾脖子上的紅印,“我要出趟門,三天就回來。”
桑諾捏住龍崽子右耳,小聲說:“你要是敢帶其他狐狸精回來,我就把你這個‘不為人知的祕密’公諸於眾,怕不怕?”
“怕得不得了。”
——
龍崽子走後,恰逢王母來鍾山作客,頭一件事就是想看看義女。
桑諾被帶去應龍夫人殿裡謁見王母。
之前所有的猜忌與怨恨,在見到義母的那一刻,都煙消雲散了。
“娘……”桑諾小小聲喚她。
“你這不孝女。”王母站起身,眼裡的怨恨裡帶一絲藏不住的思念:“派人接你回家,你偏賴在人家鍾山不走了,我白疼你一場!”
桑諾覺得,之前的猜疑一定多慮,王母把她嫁去魔界那鬼地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娘是疼她的,她能感覺到。
隨後兩日,王母帶著她去冰室裡施術,說是要解除她身上的封印。
桑諾以為是要恢復手上的龍印,開心極了,安安心心的在咒術中暈厥。
再次醒來後,她想起了一切。
那些美好的、悲傷地、讓她後悔至極的回憶。
——
薑雪時回來那天,桑諾早收拾好行禮,在屋裡呆坐。
“我本想昨日就隨王母回昆侖,最後還是決定當面跟你道個別。”她眼神悲哀,嗓音小得自己都聽不清。
薑雪時眯眼看她:“想逃回孃家?你的阿毛還在我手裡。”
“我是認真的。”桑諾說:“尊上……”
薑雪時一愣,表情變得很困惑,“為什麼?”
“為什麼……”桑諾苦笑著喃喃:“為什麼?我也有好多為什麼想問你,薑雪時,你已經恢復神智了,難道記不得再天虞山的危難中,被我甩開的事了麼?為什麼還來找上我?”
一陣沉默。
薑雪時眼裡閃過短暫地煩躁,旋即變得平靜,像藏匿著暴風驟雨的平靜,安靜地凝視桑諾。
她都記起來了。
桑諾眼眶漸漸泛紅,嗓音裡壓抑著哽咽:“你為什麼又來找我?參加訂婚宴時,你不知道我失憶了,是不是?”
“在昆侖的時候,你以為我真心要嫁給梵昊,是不是?”
“你怎麼不說話?”
“想罵我就別憋著,我就要走了,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