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祁寄原本以為在外兼.職時被本職公司的總裁撞見,已經能算是倒楣頂透,卻完全沒想到還會有更糟糕的事在後面等著他。
因為拒絕了拳場繼續打比賽的邀請,祁寄這次一來華亭,經理的態度就明顯惡劣了很多。但祁寄做事周全,態度嚴謹,經理想挑毛病也無從下手,原本是該有驚無險地渡過去。
可祁寄怎麼也沒想到,對方竟然會結薪的前一天晚上無理取鬧,出爾反爾。
祁寄在華亭負責的是端送酒水服務,並不包括陪酒。這個工作給的工資不少,按周結算,兩周大概就能攢齊祁鳴宇出國比賽所需的費用。
所以它也並非聽起來那麼容易。
除了外形條件和禮儀姿態,祁寄得以勝任這個工作,最大的倚仗就是自己出色的記憶力。華庭會所是整個S市最奢華的頂級會所之一,酒水規格極高,種類繁盛,單是紅酒一種,就有近百個品牌的數百種品型。酒瓶上的標籤大多用外文標注,除了英語法語,還有義大利語、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普通的服務生進來,光是記住酒品種類就是個費時費力的大工程。
再加上不同酒品保持最佳狀態所需的不同溫度,端呈給客人時需要的特殊開瓶及倒酒方式,所選用的不同器皿,要搭配的不同配料……按正規流程走,會所的服務生一般需要經過四到五個月的培訓才能徹底背熟這些東西,期間還要通過三場嚴格的考試,得分率百分之九十之後才能正式上崗。
而祁寄,他來了兩個晚上就把所有培訓視頻看完了,之後他又實踐了三個晚上,然後連考三場,只用一週時間就拿到了正式員工的胸牌。
畢竟培訓期間沒有工資,多過一天就少賺一天的錢。
有上次的培訓合格證,這次祁寄來直接就上了崗,工作內容與之前的一樣。
然而等他幹滿了六天,眼看明天就到結週薪的時候了,經理卻突然找到他,強行給他添了一個新標準。
“你這周的酒必須開夠二十萬,開不夠就別想拿這周的工資!”
祁寄一聽這話就愣了。
之前經理從來沒有提過開酒有額度的事,現在卻突然強加條件。加上今晚的點單,他這周總共才開了不到五萬的酒水,經理卻勒令他在明天結薪前完成二十萬的額度,這擺明就是刁難,根本不可能完成。
“經理,您之前並沒有和我說過二十萬的額度……”
祁寄試圖爭辯,經理卻直接擺手:“別跟我說這些沒用的,啊,把這二十萬完成,不然你明天就別想拿錢了。”
祁寄皺眉:“可我還有基本工資……”
“你怎麼這麼多廢話!和客人說上幾句話就覺得自己能耐是吧?”
他說的是剛剛祁寄帶連清回包廂的事。
走廊隔音效果極好,這個角落的攝像頭又壞了,經理直接拔高了聲調。
“別以為給個有錢人領個路就能傍上了,我告訴你,老老實實把這個任務完成,不然你這星期一分錢也別想拿走!”
說完這句,經理直接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帶條碼的新胸牌,扔在祁寄身上。
“把這個換上,別讓我抓.住你拿別人的酒冒充自己的數額,聽見沒有?”
祁寄拿著新胸牌,冰冷鋒銳的胸牌尖角硌進手心。在經理的催促下,他低著頭換上了新胸牌。
收走舊胸牌,經理冷哼一聲,扔下他直接離開了。
祁寄站在原地,額發垂落下來,牙齒在下脣咬出一片明豔血紅。
暖調光線自頭頂籠罩而來,卻無法給他蒼白的皮膚裹上一點溫度。
這些天來,祁寄白天上班,下班兼.職,回去還要用天亮前的最後一點時間趕自己接的設計商稿,算一算,他每天的睡眠時間甚至不足三個小時。
內兜裡的手機突然振了一下。
祁寄拿出手機,就見螢幕上方跳出一條消息。
是他訂閱的一封郵件。
【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官方:IMO提醒您,距報名繳費截止時間還有2天……】
短短幾個位元組,在記憶體裡都無法佔據多少空間,卻凝聚成最後一根沉重如山的稻草。
徹底壓折了那單薄消瘦的脊樑。
祁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手機,直到螢幕黑下來,依然沒有挪開視線。
良久,黑色螢幕上滾落一滴晶瑩剔透的水珠,濺起水花星星點點。
暖金色燈光下,少年抬手,沉默地抹了下眼睛。蒼白到能清晰看見青色血管的手背上留下一串濕痕。
從頭到尾,他都是如此安靜,安靜到連略顯急促的呼吸都沒有發出聲音。
倏地,他抬起頭來,皺眉望向身後走廊。
明亮的通道空空如也,只有富麗堂皇的裝飾兀自泛著冰冷的光。
……沒有人。
或許是錯覺吧。祁寄收回視線,低頭把手機放好,一垂眼,就望見了胸前的條碼胸牌。
他抬起頭,閉了閉隱隱發黑的眼睛。
長長地,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
裴俞聲回到包廂時,早一步被送回來的連清醉得人事不省,已經在沙發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屋裡其他人唱累了,也怕音樂吵到連清,就開始轉去玩別的遊戲。
室內燈光被調亮了不少,桌上擺了一堆空掉的酒瓶。第二輪叫的酒被端上來,陸續進來幾個服務生,最後一個依舊眼熟。
裴俞聲看過去,那人仍然垂著頭,燈光打在濃密的睫毛上,投落一扇陰影,遮住了漂亮的眼睛。
他還是那樣安靜,看起來乖巧又溫順。
裴俞聲屈指蹭了蹭上脣。
男孩膚色白.皙,就愈發顯得微微泛紅的眼尾如此明顯。
讓人忍不住去想當淚珠滑過那處時該會有多麼動人心魄。
冰塊在酒杯中晃動,裴俞聲單臂伸展搭在沙發背上,視線下挪,瞥見了男孩胸前的工牌。
裴俞聲之前在角落裡站著,只聽清了經理和祁寄的聲音,並未看真切他們的動作。但他記得之前見到祁寄時,對方別的工牌上只有標識和編碼數位,並沒有條碼。
恰巧又有同伴來敬酒,還是個玩心很重的豪門富少。裴俞聲抬手碰杯,和人閒聊幾句之後,故作無意地問起了那個帶條碼的胸牌。
同伴來華亭的次數多,掃了一眼祁寄就瞭然道:“哦,那是個任務胸牌,代表這個服務生有必須完成的開酒任務,這個條碼每次開完酒之後都得和酒瓶上的條碼一起過一遍,才能記錄下完成的任務額度。”
裴俞聲微一思忖,問:“不是所有服務生都有開酒任務?”
同伴樂得跟他多聊兩句,解釋起來也很詳細:“普通的服務生沒有,他們一般只會有個最低額度,完不成頂多就扣點獎金。不過這個開酒任務不一樣,這種任務的額度一般都定得很高,基本上就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數字,除非能遇上客人願意點他包下來,單獨讓他開。”
他笑了笑:“所以雖然沒明著說,但這種條碼牌掛出來基本就代表掛牌來賣的意思,掃一下能直接看見價格,常客都清楚。”
裴俞聲端酒的手指微微一緊,抬眼望向祁寄,淺色眼瞳裡眸光沉下來,晦暗不明。
同伴並未察覺,晃了晃手中酒杯:“而且這種工牌代表服務生還沒陪過酒,感興趣的客人都可以點。有客人覺得會所裡專門陪酒的那些陪過的人多,還會專門挑這種剛掛牌的服務生來玩。”
說著說著,同伴又想起裴俞聲自進來之後就沒有點過陪酒生,又見人對工牌的事感興趣,不由笑道:“怎麼,二少看上那個服務生了?”
年輕人玩得開,像他們這樣的二代,都不怎麼會在意性別,剛剛各自點的陪酒生也有男有女,反正都只是玩玩。
同伴看了一眼不遠處開酒的男孩,摸了摸下巴:“這人確實長得不錯。二少打算點他麼?”
事實上,不只是正在交談的兩人,屋內也有不少還沒醉得徹底的人注意到了祁寄。
之前第一輪倒酒時,屋裡燈打得暗,看不清輪廓。這次光線明朗了,祁寄的相貌顯露出來,頓時吸引了不少目光。
不提普通的端酒服務生,就是在一眾花紅柳綠的陪酒裡,他也絕對是最惹眼的一個。
況且現在他還掛著一個明碼標價的工牌。
雖然還穿著一身服務生制.服,在場眾人卻都心知肚明,已經有不少人看祁寄的目光裡充滿了勃勃興致。連這些客人身旁或嬌.媚火.辣或清秀可人的陪酒生都在明裡暗裡露出些戒備和酸意。
同伴的話剛問完,就見面前的裴二少笑了笑。
對這位裴二少的名號,其實他也早有耳聞,但直到同本人見了面,他才清楚感知到,這位的確是比他們更高一層的圈子裡的人。
家境和資產都可能會變,唯有談吐和氣度是騙不了人的。
所以今晚才會有那麼多.人.輪番給這位裴二少敬酒,都覺得這場原本是看在裴連兩家面子上來赴的晚宴的確很值。
而現在,裴二少這一笑,同伴就又在氣度之外,真切感受到了來自對方相貌的衝擊力。
男人脣角噙笑,神情恣.意,英俊的眉眼裹著光,他明明只是慵懶地半靠在沙發上,卻奪目得仿若站在舞臺聚光燈束的正中央。
晶瑩透亮的酒杯被舉起,杯口微傾,朝向那個被眾人關注著的服務生。
“過來。”
低磁的聲音並不算大,卻穿透了一切嘈雜。剛剛把酒瓶放好的祁寄動作微頓,望向男人,遲疑片刻,最終還是在對方的注視下走了過去。
他在距離沙發半米的地方停步,才一站定,沙發上的男人就站了起來。
高大的身形瞬間帶來極強的壓迫感,下一秒伸來的右手更是讓祁寄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然而那隻袖口挽起露出分明腕骨的手臂卻只是將將擦過他的身側,把酒香搖曳的水晶杯放在了茶几上。
祁寄以為是自己想多了。然而他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就又猛地僵了脊背。
近在咫尺的男人已經把視線盯在了他身上。
兩人不過半步之遙,距離曖昧,相貼極近,祁寄甚至能清晰感知到對方落在自己頭頂的氣息。
和一聲震得耳膜發.癢的低沉輕笑。
祁寄掐緊了掌心。
恍惚間,他覺得自己像極了一隻動彈不得的獵物,被好整以暇的獵人愉悅地觀賞著。
這種錯覺迫使他不顧禮儀地向後退去,意欲逃避這令人心驚的威脅。然而還不等動作,男人卻再一次伸手過來。
這次不再是酒杯。
修長有力的手掌直接握住了祁寄的手腕,剛剛覆過他的半個小臂。
像鐐銬捆縛,像枷鎖無以掙脫。
屋內的嘈雜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一室寂靜。
早在裴俞聲開口時,屋內各人的注意力就都被吸引了過來。一見開口的人是裴俞聲,不少客人雖然惋惜,卻也都熄了念頭,完全沒有和裴二少搶人的打算。
而那些陪酒生聽見要人的不是自己身旁客人,不由暗自鬆了一口氣,然而等他們看清開口的男人的長相時,卻又忍不住生出了更濃的酸意。
為什麼點他們的不是這個男人?
但不管是客人還是陪酒生,他們都以為裴二少看上了這個服務生,打算下手將人包下來。
裴二少的動作也印證了這一點。
他站在男孩身前,握著人纖細的小臂,只需伸手一攬,就能將人圈禁在懷裡。
然而在安靜屏息中,在眾人矚目下,裴俞聲開口,卻是一句——
“十瓶路易十三,你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