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吃完午飯回來,祁寄就收到了銀行的轉帳提醒。
錢是從華亭會所的帳戶打過來的,基本工資和額外提成一分沒少,總數相當可觀,足夠支付祁鳴宇出國參加競賽的所有費用。
祁寄甚至可以不用再繼續做第二週的短工。
趁著午休時間,祁寄聯繫了楊老師,把錢先交了上去。隨後,他又給會所打了一個電話,說明瞭自己的離職意願,詢問排班人員是否能在下週工作結束後按時離職。
像華亭這種地方,哪怕是短期工的入職離職也需要提前打報告。甚至還有可能會像拳場的章武所說的那樣,想走都無法離開。
但事情遠比祁寄想像的順利,一聽他說明瞭身份,那邊很快給出了答覆,態度出奇地客氣,甚至還告訴他,如果祁寄有意願,原定的第二週工作也可以提前解除。
這倒是幫了祁寄一個大忙,他的錢湊夠了,自然不想繼續這個工作,王經理能坑他一回,就能坑他第二次。
何況長時間熬夜,哪怕祁寄年輕,也總會有透支的一天。
最終結果順利圓滿,會所當即客客氣氣地幫祁寄辦好了離職手續,甚至沒用他自己再跑一趟。
但祁寄也清楚,會所這次的客氣,一聽就不是給服務生的待遇。
電話掛斷,祁寄站在茶水間窗戶旁,垂眸望向窗外的熙熙攘攘。
他不是沒思考過裴俞聲對他的古怪態度。
但祁寄明白,這種事註定與他本人的想法無關。
這一切終究不可能由他自己來決定。
裴俞聲是力壓實幹副總空降的雲圖總裁,是每天都能換一輛豪車開的二代,他能眼睛眨都不眨地一口氣點十瓶豪酒,也能動動嘴皮就扣掉祁寄的工資和全勤獎金。
祁寄呢?
他甚至連雲圖的實習都還沒有轉正。
因為身上背負的高額欠債,祁寄表面沒有異常,卻一直遊離在人群之外。不管是同學還是同事,他和所有人朝夕相處同.居一室,卻唯獨只有祁寄頭頂籠罩著一朵烏雲。
烏雲盤旋不散,雨落下來,密密地將原本普照的陽光嚴嚴實實地遮擋開。
但債務到底還是有機會還清的,這團烏雲或許終有一日能夠飄走,不再攔截屬於祁寄的那片陽光。
可裴俞聲不一樣。
祁寄和裴俞聲根本就不在同一個星系裡,他們擁有的也從來都不是同一顆恆星的光亮。
黑洞外擴,奇點坍縮,某一個微秒裡,照耀他們的光線因為不可言說的意外莫名有了交錯。
但下一秒,兩人仍舊各自生活在屬於自己的星河。
祁寄的想法能改變什麼呢?
他什麼也不能做。
昨晚那一場在眾目睽睽之下奏響的盛大麯目,祁寄是最受矚目的角色之一,但他冷靜而清楚地明白,自己並非主角。
他只覺得自己像舞臺中間一盞合適的擺件,或者捏在手中的一把摺扇,為主演平添風流意。
可無論擺件和摺扇再怎麼華麗,歸根究底也只是一個工具。
曲終散場,工具歸箱。結束就是結束了,不會再有後續。
而祁寄與裴俞聲之間唯一的實際關係,也只是商業僱傭。
只有上班,和上班遲到扣掉的獎金。
祁寄繼續認真守時地上班。
如他所想,雖然二十四小時之內遇見了裴俞聲三次,但接下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兩人都沒有再發生任何牽扯。
更確切些來說,是裴俞聲一直沒有來公司。
自那次總裁親自來食堂用餐之後,餐廳的菜品就比之前更上了一個檔次。雖然本身星海的員工福利就享有盛名,在業內都會被同行欣羨,但現在雲圖餐廳的菜品無疑比之前更加豐盛,還新增瓦罐煲湯和飯後甜點的視窗,害得公司內部那些減肥打卡小群又荒廢了好幾個。
這個由總裁帶來的福利人人可享,大家對總裁的評價也逐漸有所改觀。但時日一長,裴俞聲始終不露面,公司內的傳聞又開始甚囂塵上。
雲圖近來最緊要的任務仍然是地皮問題。新研究所前期準備階段已經結束,一應配套條件都已到位,唯獨選址地點遲遲無法確定,能拿下的地皮不是地段不好就是面積不夠,問題懸而未決,實在讓人上火。
建設新研究中心是整個星海集團拍板定下來的下一階段的重要部署,對集團發展前景極為重要。雲圖雖然是星海在S市子公司群的核心,卻不是星海的全部。
星海的總部遠在南海岸邊的金融中心,如果雲圖真的無法定下選址,出於全域考慮,集團肯定會另擇他處。
留給雲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在這種關鍵時期,連公司夜宵都延長到了半夜十二點,負責把控全域的裴俞聲卻不在。一應事務,包括公司的日常運轉事宜,重新壓回了副總裁張甫身上。
張副總為人嚴厲不苟言笑,沒人敢在他面前傳流言,可私底下,各種吐槽卻一直未曾斷絕。
雲圖需要一個堅定、強勢而明智的領導人,而顯然,新總裁所交的答卷還遠遠不能令人滿意。
不過這些足以攪亂人心的動盪也只發生在公司裡,對祁寄來說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影響。
他尚且處在實習期,大四沒有畢業之前都無法簽訂正式的三方合同轉正,公司的人事變動影響不到他,祁寄自己也不怎麼關心八卦。
他還是整日埋頭幹活做設計,甚至因為拳場和會所的兩份獎金,生活比起之前還輕鬆了一點。
但在週末加班結束之後,祁寄剛一出公司,就又被祁鳴宇堵了。
“找我有事?”祁寄問。
祁鳴宇這次吸取了教訓,堵到人也沒急著說來意,只說:“回家談。”
就是還臭著一張臉,神色明顯不怎麼好看。
祁寄難得沒有兼.職,也就同意了:“那先去趟超市,買點菜。”
兄弟兩人平時都在食堂吃,祁鳴宇週末還會在家吃幾頓,祁寄忙得家都回不了幾次,不吃食堂時都是靠便宜打折的大袋麵包片度日。
祁鳴宇警惕:“不用了,家裡有。”
他似乎生怕再被祁寄用金蟬脫殼騙一次。
祁寄沒聽出來,聞言也只是點頭:“走吧。”
兩人搭地鐵回去,週末人多,祁寄怕擠,上車就開始尋找合適的角落,可惜並無所獲。
他在車廂中間勉強找了個還算空的地方,剛想抓扶手,車廂一晃,旁邊人的手臂連同手肘一起懟過來,祁寄只能收回了手。
他乾脆也不再去拉扶手,只靠雙腳站立著,免得再被人碰到。
但祁寄剛站穩,就感覺自己的帽子被拉了一下。
他回頭,背後是仍舊一臉不耐煩的祁鳴宇,祁寄剛想問怎麼了,就被祁鳴宇抓著肩頸交界處的衣服拽了過去。
“鳴……?”
祁寄沒喊完,就見祁鳴宇一邊說著借過,一邊在前面擠開人群,拽著祁寄從擠開的縫隙裡走過去,一直走到車廂連接處的角落裡。
把人塞進牆角,祁鳴宇卻是一句話都沒解釋,反而向前一步轉過身站好,背對著祁寄。
一副懶得和他說話的模樣。
祁寄疑惑。
這孩子在生氣?
他仔細回想了一遍這些天的開支。
是他漏掉什麼學校要交的費用了嗎?
好像沒有啊。
那這是怎麼回事?
祁寄沒想明白。車廂人多嘈雜,不好說話,他也就沒有多問,打算等回家再聊。
地鐵到站,兩人下車,地鐵站離家不遠,但他們沒有先回家,而是轉道去了隔壁社區,敲響了一棟小戶型別墅的門。
開門的是一位銀髮蒼蒼的老太太,氣質溫婉,身上帶著淡淡的薄荷香,眉眼間仍能看出年輕時的絕代風華。
一見兄弟倆,她那雙含笑的眼睛彎成月牙:“祁祁們來啦?快來快來,請進!”
祁寄也不自覺被感染地帶上了一點笑意:“於奶奶。”
兩人進屋,在玄關換了拖鞋。於奶奶忙著給他們倒茶,茶壺裡沒水了,她正要拿暖水瓶,祁鳴宇動作快了一步,直接上前去把暖水瓶拎了起來。
他說話還有點硬.邦.邦的:“我來吧老師。”
祁寄換好拖鞋站在玄關,仰頭看頭頂的燈:“奶奶,這燈還閃嗎?”
這棟小別墅只有於奶奶和老伴在住,他們的子女在國外,不常回來。祁寄和祁鳴宇兩人平時沒事了,就會過來幫襯一下兩位老人。
“不閃啦,鳴宇上次來的時候幫忙修好了。”於奶奶笑眯眯地拍了拍祁鳴宇的胳膊,“我們鳴宇就是厲害。”
祁寄道:“也多謝奶奶和爺爺照顧鳴宇。”
“哎呀,跟奶奶還客氣什麼。”於奶奶熱情招呼,“來小祁,喝水。”
祁寄接過茶杯抿了一口,又朝屋內環視了一圈。
於奶奶看見,笑道:“找小咪它們嗎?我剛把它們帶到庭院裡。”
祁寄問:“我去看看它們?”
“去吧,”於奶奶說,“正好它們剛吃飽飯,應該不會太纏你。”
祁寄笑了笑,朝客廳拐角的走廊走去。
走廊盡頭有一扇推拉門,祁寄拉開門,門外是一個露天庭院,室外綠草如茵,花藤爬壁。夕陽西照,儘管已是秋日,庭院裡仍是一片生機盎然,隨處可見被精心照料的痕跡。
磚牆旁邊的花架下擺著一張籐椅,籐椅旁的方桌上擺著一盤殘棋,一位戴著玳瑁眼鏡,身材清臒的老先生正對著棋盤思索,連來人的動靜都沒有聽見。
祁寄輕聲叫了一句:“薛爺爺。”
最快回答他的卻不是薛老先生,而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叫聲。
“喵~”
“咪嗚!”
祁寄站在庭院旁的石板上,還沒向裡走出一步,就已經被聚攏過來的五六隻貓咪呈扇形包圍了。
薛老先生雖已年逾古稀,卻仍是耳聰智敏。他聞聲回頭,視線從眼鏡上方看過來:“哦,是小祁?”
“是我。”祁寄的褲腳被一隻圓.滾滾的橘貓抱住,爪子扒著他的褲腿讓抱,他有些哭笑不得,眉眼間難得染上幾分生動,“又來打擾了,薛爺爺。”
薛老爺子放下手中的棋譜,對眼前一幕早已見怪不怪。
他問:“鳴宇也來了?”
祁寄點頭:“來了。”
他另一邊小.腿也掛上了兩隻黑貓,連鞋尖都被剩下幾隻貓咪蹭著用小腦袋拱起來。
“鳴宇剛拿了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競賽的參賽名額,下個月就要去阿根廷參加比賽了。”
“好,好啊。”薛老爺子一連誇了兩聲,從籐椅裡起身,“他在客廳呢?我去看看。”
“在呢,”祁寄小心避開腳下的毛茸茸,轉身幫老爺子拉開門,“麻煩薛爺爺了。”
薛老先生擺擺手,朝屋內去了。
將推拉門關好,祁寄這才有機會回應這些黏人的小傢夥,他蹲下來,把拼命想往自己身上爬的橘貓抱起來。
“胖胖,你是不是又重了,嗯?”
結果祁寄抱著橘胖剛想站起來,就掛了一身的貓。
“喵嗚~”
聽著此起彼伏、歡欣發甜的叫聲,祁寄只能無奈地失笑。
真是甜蜜的煩惱。
也幸好他穿的長袖,裸.露皮膚的過度敏感大多又只對人類發作。不過饒是如此,被這麼多寶貝當貓爬架扒著也絕對不是件輕鬆的事。
祁寄好不容易才拖家帶口地走到門廊下的木桌旁,從桌上筐簍裡拿出幾個毛線團和長條彩帶,挨個分給貓咪玩。
祁寄從小就招小動物喜歡,走在路上都會被平白碰瓷,時不時還會撿到一些狗狗和貓崽。
他沒條件養,上學時會把撿來的貓貓狗狗送到學校的動物保護小組。在家附近撿到,就會送給附近的動保協會,或是送到這對老夫妻這裡來,給喜歡貓咪的於奶奶養,養得稍微健康一點了再找其他願意收養的人。
於奶奶家的貓咪脾氣大都非常溫和,更不會傷人。有些沒有安全感的野貓被撿回來,在於奶奶的悉心照料和教導下也都漸漸適應,找人收養的時候也很受喜歡。
薛老爺子和於奶奶都是F大的正職教授,退休之後又被學校研究所返聘,平日裡少不了會有學生上門,加上眾多老友,想收養貓咪的人有時還要排隊。
平日裡貓咪們洗澡除蟲都會直接去社區裡的寵物醫院,醫院院長是於奶奶的學生,打個電話就能上門來接,並不麻煩。祁寄不忙的時候也會過來,幫忙做一些給貓咪剪剪指甲之類的小事。
祁寄把橘胖抱到腿上,圓.滾滾的貓咪在他大.腿上攤成一張貓餅,露著肚皮給他摸。
祁寄把它揉軟了,從小盒裡取出專用剪刀,握住橘貓的爪,捏著肉墊把爪尖擠出來,細細地幫它修剪。
“哢嚓”“哢嚓”的細碎聲伴著橘胖舒服的咕嚕聲同響,小咪和黑板兩隻黑貓蹭在祁寄腿邊,低頭啃著自己的肉墊吃。幾隻小貓在祁寄鞋面上滾成一團,眼巴巴地仰頭排隊等著被抱。
風來,院裡古槐沙沙作響,草木蔥蘢,庭院安寧,碎金般的夕陽光芒灑落,將所有事物籠上一層溫柔的光暈。
等祁寄哄完所有貓咪回到室內,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他走回客廳,屋裡開了暖黃色的大燈,薛老爺子和於奶奶正坐在桌旁看一道題,銀髮挨著銀髮,時不時討論幾句。祁鳴宇坐在對面,正在紙上演算著什麼,落筆極快,唰唰地寫著長串的數字。
聽見動靜,祁鳴宇抬頭看了祁寄一眼,又收回視線,繼續演算。
祁寄沒打擾他們,從旁邊茶几上拿了本書,坐在沙發上看。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三個人才討論完。
“我就說這個題型我三年前見過,就是變了個說法。”薛老爺子把紙上的數字圈起來,點了點,“你看看,就是這個思路吧。”
“是是是,老頭子厲害。”於奶奶笑嗔,“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能記住那麼久之前見過的偏題怪題呀?”
“偏是偏了點,但是這個思路還是很有用的。”薛老爺子把紙推到對面,問,“鳴宇啊,你們這回比賽的輔導老師是誰?”
祁鳴宇說了個名字。
“哦,小葛啊,老關的學生。”薛老爺子扶了扶玳瑁眼鏡,“他思路不錯,就是好勝心強,對學生的期望值高了點。”
於奶奶問:“就是前些年出題那個?”
薛老爺子點頭:“就是他。”
他轉頭對祁鳴宇說:“你不用受別人影響,做自己的就行了。”
祁鳴宇低低應了一聲:“嗯。”
於奶奶見祁鳴宇一直沒怎麼展顏,以為他緊張,也安慰道:“鳴宇,你的能力在這兒呢,不用緊張,平常心對待就好。”
祁鳴宇這才又點了下頭:“我知道了,謝謝老師。”
祁寄在旁邊聽著,他記憶力好,但數算能力還是比不過祁鳴宇。薛家這對老夫妻一位是量子力學教授,長江學者,退休院士;一位是經濟學教授,桃李滿天下。二老也是因為惜才,又從祁鳴宇小時候就認識他,才會時不時地提點一下他。
哄完貓說完題,祁寄和祁鳴宇就準備離開。老兩口的飯也做好了,要留他們吃,被祁鳴宇婉拒了,說家裡也已經做好了飯。
聞言,老夫妻也沒勉強,於奶奶拿了個乾淨的提袋,裝了滿滿一兜自己做的槐花包子送給他們,還找了好些種類的水果,一應讓兄弟倆帶走。
這些水果都是學生送來的,老兩口吃不完,留著也浪費。而且這些水果都是常見品種,不貴,貴的他們自己也不會收。
心意推脫不掉,兩人就拎著大包小包回了家。
到家已經是七點多,祁寄先去沖了個澡,洗完出來,桌上已經擺好了飯。祁鳴宇一言不發地坐在桌前,聽見他出來也沒有抬頭。
祁寄坐到餐桌前,剛拿起筷子,就聽見祁鳴宇問。
“IMO的報名簽字怎麼回事?”
祁鳴宇聲線偏啞,毫無感情地說出這句話,聽起來總讓人覺得有些陰沉。
“嗯?”祁寄把筷尾朝下,在桌上磕齊,夾了一顆肉丸,“簽字怎麼了?”
“……”
祁鳴宇本想發作,看見祁寄吃東西才強忍下來。
“誰同意簽字了?我又沒說我要去參賽!”
祁寄把肉丸放到碗裡,皺眉:“為什麼不去?”
“機會難得,你好好比賽,有不會的題還可以去找薛爺爺。”
“誰跟你說難不難的事了?”
祁鳴宇煩躁,他抓了把頭髮。
“我問你,報名費和來回費用那麼貴,你哪來的這麼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