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們對話的聲音, 走遠了的裴俞聲已經聽不見了。順著一條景觀路, 裴俞聲很快走到了後門,那裡本該由山海莊園的保安守著門, 此刻卻空蕩蕩地大敞著, 只能看見警車亮起的紅藍光芒。
裴俞聲並沒有朝後門出口走,反而繞小道去了一個偏僻的角落, 角落裡有一片小廣場,那裡正停著一輛黑色的車。
車旁站著一個戴銀邊眼鏡的年輕人,正是華杉醫院的趙明臻。一見裴俞聲過來,趙醫生忙幫著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裴俞聲大步走過去,彎腰跨進了後座。大g的後座空間寬敞, 他放輕動作,將懷裡的男孩慢慢放在了柔軟的後座上, 一手託著男孩的後頸,小心地將人放平。
趙醫生剛把急救箱拿過來, 就聽見裴俞聲說了一聲“看好他。”
再一抬頭, 男人已經不見了。
趙明臻鑽進後座,把還裹在祁寄身上遮著半張臉的大衣輕輕剝了出來,給男孩披在身上, 又在對方脖子後面墊了一個軟枕。
祁寄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明豔的潮紅從耳尖順著頸側一直蔓延到胸口, 從半透明的薄紗下顯現出來。他臉色反而是蒼白的, 白到近乎透明, 只有眼眶燒著一圈紅, 並著脣瓣上咬出的血痕,彷彿燒出了紅彩紋路的琉璃,一碰即碎。
男孩身體還在不自覺打著顫,看起來情況很不好。趙明臻剛剛從裴俞聲戴著的通訊器裡聽了個大概,知道祁寄被藥泡了這麼久,這次還是加大的劑量,肯定會不舒服。他戴上了從醫院帶來的手套,想去檢查一下對方的情況。結果才一伸手過去,還沒碰到頸側血管,男孩就突然抖了一下,艱難地別過頭去,明明白白表示出了自己的抗拒。
趙明臻愣了一下。
他知道對方現在肯定不想被碰,可是他另一隻沒戴手套的左手還正按在男孩腰側,並沒有收到什麼激烈的反應。
趙明臻收回右手,皺眉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轉頭看向了祁寄。
右手離開後,男孩就不再強行堅持轉頭了,他本來也沒什麼力氣,動作全憑本能。
趙明臻抬手,把右手放在鼻尖下嗅了嗅。
是橡膠和醫院消毒水混在一起的味道。
他想了想,乾脆扯掉了手套,墊了層薄紗再用手指去碰祁寄的頸側。男孩掙動了一下,還是不舒服,反應卻明顯比剛剛的小了一點。
借著這件薄紗外袍,趙明臻終於艱難地完成了對祁寄的查看。
祁寄的情況肉眼可見地不好。高燒,盜汗,過度呼吸,心律不齊,趙明臻從醫藥箱裡翻出一次性針管,又拿出了不少裝著液體藥物的玻璃管,這些東西剛才一直放在車載冰箱裡,隨時能取用。他很快就準備好了這一針。
打針就不可能再隔著一層紗再紮了,趙明臻伸手想去拉開男孩的衣領時,對方卻明顯哆嗦了一下,眉心緊蹙,本能地想要蜷縮起來。
趙明臻皺眉,抬頭叫了一聲車外等著的司機“許叔,麻煩過來幫個忙。”
“按住他,別直接碰他皮膚,按身上有衣服擋著的地方。”
司機從另一側車門探身進來,按住了祁寄。趙明臻推了一下針管,把空氣排出去,隨即伸手去解對方的衣領。
但他的手指無意蹭到祁寄脖頸的皮膚時,又引來了男孩的一陣掙紮,反應愈發強烈。
祁寄不想被碰。
司機雖然伸手按著人,卻也不可能用太大的力氣,祁寄又難受得厲害,最後還是被他掙開了一點。眼見男孩的情況越來越糟糕,一向溫文爾雅的趙醫生難得露出了嚴厲的神色,厲聲道“按緊他!”
司機將人固定住,趙明臻索性也不去解衣領了,直接上手在祁寄肩膀處的薄紗上撕開了一個口子,俐落地將針尖 紮了進去。
“嗚……”
男孩被緊緊按著,掙不開,又疼,硬生生被逼出了細弱的鼻音。
趙明臻狠著心一推到底。直到拔了針,才讓司機鬆手。
鉗制一鬆開,少年就艱難地把頭側了過去。他已經虛弱到連抗議聲都細弱難聞,動作更是吃力,可即使如此,他也近乎執拗地堅持著,把臉埋在了剛才因掙紮而堆到裡側的大衣裡。
趙醫生擔心他會供氧不足,伸手幫人把鼻尖附近的大衣扒了一下,想留一點進風口。結果他才把大衣撥開一點,剛剛安靜下來的男孩反而又掙紮著挪動了一下,把臉深深埋進了衣服裡。
趙明臻“……”
他拗不過祁寄,只好不再去碰。也幸好這件大衣不是皮的,悶是悶了點,好歹還能呼吸。
這一針見效很快,沒過多久,男孩原本急促的呼吸就放緩了不少。趙明臻又試了一下他的體溫,還在燒。
高燒容易脫水,這種藥引起的高熱也一樣。趙明臻轉頭問司機“許叔,車上有溫水嗎?”
“有的,趙先生,在您右手邊的車載保溫箱裡。”
趙明臻取出一瓶,溫度正好,但瓶口有點大。他下車去後備廂裡取水杯,杯子剛拿出來,才關好後備廂,趙明臻就聽見了兩三米外傳來的踉蹌腳步聲和狼狽的叫駡聲。
“裴俞聲!你他媽的傻逼玩意……”
“哐!”
只聽一聲巨響,叫駡聲戛然而止,底盤極穩的越野車都晃了一下,把趙明臻嚇了一跳。
他繞到另一側去看,才發現是裴俞聲把一個人摜在了車門上。那人後腦直接撞在了車門上,才發出了那聲巨響,聽著都讓人覺得牙酸。
那人顯然被摔懵了,不只停了叫駡,連慘叫聲都沒能發出來。
附近燈光照過來,趙醫生看見了那人的臉,覺得有點眼熟。
他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這個被一下摔傻了的人居然是山海莊園的老闆,蔣少。
裴俞聲就站在蔣少身前,面無表情,滿身森寒。他抬眼看過來,那眼神讓趙明臻都不自覺有些發冷。
男人啞聲開口“他怎麼樣?”
趙明臻道“打了一針,暫時沒有太大危險。但他身上藥勁很足,還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裴俞聲垂眸看了癱坐在地的蔣少一眼。
他是背對著燈光站的,濃重的夜色為那線條完美的深邃輪廓塗抹上一層冰冷的陰影,讓人看不清男人真正的表情,只能從他周身淩厲的氣息裡,本能地感知到危險。
裴俞聲側頭,對著司機說了一聲“車窗關上。”
車窗和車門都被關好,上好的材質為車內徹底隔絕了所有噪音。
蔣少被砸得狠了,好半天都沒能發出動靜,他才剛緩過來一點,就聽見了裴俞聲的聲音。
“你給他用的什麼藥?”
蔣少看人都還重影,好不容易能開口,卻還是一聲譏諷意味十足的冷笑。
“藥?藥怎麼了?那可是上好的藥,千金難求。”
他狠狠地瞪著裴俞聲,恨得咬牙切齒“你能給我使這麼大的絆子,我就不能給他下藥了?”
裴俞聲垂眼看著他,面無波動,甚至連語氣都透出了一種詭異的平靜。
“我問你,你給他用的什麼藥。”
蔣少哈哈大笑,又因為剛剛被狠摜的那一下而聲音嘶啞,極為難聽。
“裴俞聲,你真看上那個玩意兒了?就為了他和我這麼死磕?艸他媽,就一個天生賣屁股的東西,早知道我……”
“哢嚓!”
清晰的骨節脆響硬生生截斷了張狂的叫駡,裴俞聲直接一腳踹斷了蔣少的腿。
“啊、啊啊——!!”
刺耳的慘叫聲響徹整個廣場,那條被踹中的腿此刻正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彎曲著,小腿和大腿反折成了一個鈍角。
蔣少疼出了一身冷汗,大腿都被自己的雙手抓出了血痕。他的氣息明顯微弱了許多,卻仍不肯甘休地喘著粗氣,看向裴俞聲的眼睛簡直要滴出血來。
“你他媽……敢這麼對我,咳、咳咳……我告訴你,裴俞聲,蔣家絕對不會放過你……!我一定會,咳、把你挫骨揚灰……”
裴俞聲仍舊是那種毫無波動的眼神,看著面前狼狽至極卻死不悔改的蔣少。
“用不著等蔣家來。”裴俞聲很平靜地說著,聽起來甚至更像是商業洽談時做分析介紹的語氣,“蔣奪,你知道,我在特種兵部隊待過三年,有的是能讓人開口的方法。”
“你要不要挨個試試?”
趙醫生終於把熱水倒進了帶有吸管的軟膠水瓶裡,趁著車外噪音還沒有太嚴重,他從另一側小幅度拉開車門,進了後座。
車門車窗都關得很嚴,隔音效果很好,只能聽見一點隱隱約約的慘嚎聲,並沒有吵到昏睡的祁寄。
趙明臻低頭給人喂水,軟膠水瓶好用,一捏就能順著吸管流入嘴裡,不需要怎麼費勁去喂,也正好省去了肢體接觸。他斷斷續續餵了小半瓶,直到男孩不肯自己吞嚥了,又開始側頭往大衣裡埋,才挪開了水瓶。
剛把水瓶收好,趙明臻就看見車窗外的男人朝他比了個手勢,似乎是要叫他出去。
趙醫生愣了一下,帶點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車窗不是單向可視的麼?難道裴二少能從外面看到車裡?
裴俞聲居然真的朝他點了下頭。
趙明臻起身下車,沒來得及解答疑惑,就一眼看見了哆哆嗦嗦的蔣少。
蔣少嗓音嘶啞,聲淚俱下“那就是個助興藥,沒有副作用,女的吃了都沒事,頂多兩個月就好了。真的不會傷人,真的……”
此刻的蔣少,和剛剛那個即使被狠揍了也一樣囂張跋扈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顯然是被嚇得狠了。趙明臻原本以為這事需要處理一會兒,裴二少叫自己是為了讓他下來幫忙。結果這才餵了個水的工夫,至多不過七八分鐘,裴二少居然就把事情解決了。
出於職業素養,趙明臻仔細打量了一下蔣少的情況,除了那條仍在詭異彎著的右腿,蔣少身上並沒有什麼嚴重的新傷,至少外表看不出來。但他的精神狀態卻與五分鐘之前截然不同,臉上的狂傲完全消失了,眼神甚至有些呆滯,唯有不小心瞥見裴俞聲時才會明顯地帶上些驚恐。
蔣少整個人瑟縮著,翻來覆去地念叨“真的沒有了,我只聽他們說過其中很少一部分成分,我沒學過製藥,這都是經理他們負責的……”
裴俞聲單手抄兜,面無表情,聞言也只是看了趙明臻一眼。
趙明臻飛快地把那些藥物成分記了下來,蔣少話都說不清楚,又沒有太多醫學基礎,他還得連蒙帶猜地把正確名稱補上。
記著記著,趙明臻就皺起了眉。
東莨菪堿、二甲弗林、貝美格……蔣少提到的這些居然不是性激素類藥物,而是精神類藥物。
藥物成分記完,蔣少又被問出了拿藥的管道,他是真的被嚇得很徹底,連這種價值連城的命脈消息都一股腦交代了出來。
趙醫生邊記邊咋舌。而那邊話一說完,蔣少就被裴俞聲當胸一腳,直接踹暈了。
這一腳踹得又是相當凶狠。以裴俞聲的能力,他想制服人根本用不了這麼大的動靜,一根手指就能直接把人按暈。
他是在洩恨。
趙明臻收好筆記本,看了地上的蔣少一眼,後者灰頭土臉,早沒了平日的 光鮮。
蔣少在s市橫行霸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趙明臻也隱約聽說過一點蔣家的傳聞。雖然以裴家的勢力肯定不用擔心,但裴二少來s市總共才沒幾天,這一來就把人報復成這樣,之後還不知道會不會有麻煩。
不過這種事也不是趙明臻需要考慮的。
他一回神,就聽見裴俞聲對司機道“把人送到莊園東區的封鎖現場,交給那個最高的員警,快去快回。”
司機應了一聲,把地上的蔣少拽起來,單肩扛起來就走了。
趙明臻有點吃驚,這可是一個成年男人的重量,而且還是完全昏迷無法自行使力的情況。許叔看起來其貌不揚,居然這麼厲害。
怪不得裴二少只帶了他一個人就敢來蔣家的地盤。
兩人回到車旁,趙明臻輕手輕腳地拉開車門,露出裡面一個淺棕色的小腦袋,還有煙灰色大衣的一角。
裴俞聲胸膛明顯起伏了一下。
他現在才終於不再是方才那種面色無波的神情了。
趙明臻壓低了聲音,解釋道“剛剛那針有助眠作用,他睡了。”
裴俞聲單手撐著車頂,俯下身去看。
男孩縮在大衣裡面,側躺著睡了,只露出一小截白皙瘦削的下巴,和一隻因為高溫而泛出粉色的小巧耳朵。
他睡得不沉,隱約還能感覺到周圍的變化,比如剛剛趙醫生想撥開大衣,就被祁寄執拗地拒絕了。
而此刻男人彎下腰來,雖是沉默無聲,卻也會有輕淺的呼吸落下來。祁寄似乎也感受到了周遭的變化,閉著眼睛動了一下。
他現在正處於極度抗拒外人碰觸的狀態,趙醫生在一旁看著,還以為祁寄會更緊地縮進大衣裡,尋求自我保護。
但出乎意料的是,祁寄並沒有。
像是嗅到了什麼令人安心的氣息,男孩反而從緊挨著的大衣裡慢慢挪出來了一點,也不再執意把鼻尖埋進衣服裡呼吸。
他的側臉更多地露出來了一點,輪廓精緻柔軟。彷彿尋找到了新的避風港,才終於不再執著地縮進自己的殼。
裴俞聲沉默地看著他,淺色眼眸深不可測。
車外風涼,不好一直開著門。確認人好好睡著之後,裴俞聲就輕輕關上了車門。
他的面色依舊沉凝,看起來還隱隱帶著些陰冷。似乎並未因為目睹了男孩暫時的平靜狀態而緩和多少。
趙醫生知道他還在擔心藥效,想了想,試探著問了一句“二少,剛剛那人是說……這個藥兩個月才會失效?”
男人的視線仍落在車窗上,像是真的在凝視著車內昏睡的男孩。
可即使能確認男孩就在自己視野之內,裴俞聲現在的臉色也並不怎麼好看。
他開口,聲音既沉且冷“蔣奪的意思是,用了這種藥的人必須花兩個月的時間來解決藥性,才能從藥效中徹底恢復過來。”
做不夠兩個月就會一直想要。
趙明臻遲了一拍才聽懂這句話內裡所隱含的意思。
他猛地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那個此刻正在昏睡的男孩。
視線被車窗擋住了,他只看見了自己驚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