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下)
氣氛一時有些沉默,直到包紮完傷口的趙明臻準備離開。
見他就這麼要走,祁寄還是沒忍住,問:“裴總的傷……”
“已經包紮好了,不用擔心,內服的藥我也放在了桌上。”趙明臻道,“注意事項我也告訴過二少了,等晚上換藥時我再過來。”
祁寄頓了頓,沒再追問傷勢的注意事項。
他送趙醫生離開,臨走時,趙明臻還道:“抱歉小祁,之前資訊不足,讓你產生了誤解。”
“但事實並不是那樣。”他拍了拍祁寄的肩,“二少會和你解釋,不過也要注意別讓他說話費太多力氣,多休息。”
祁寄點頭。
他回到客廳,沙發上的男人還在等他。傷口包紮完之後,裴俞聲的狀態也比之前好了一些,但脣色依舊蒼白。
他開始給祁寄解釋兩年前的那段經歷。
“沒有拆散這一說。”裴俞聲直截了當,他還在意著祁寄剛剛的說法。“當初是因為我想退役,我父親不同意,才故意安排了溫初明假死一事,想讓我為了給他報仇而留在部隊。”
但誰也沒想到,裴俞聲運氣居然這麼好,帶隊直接搗毀了那個在本地盤踞已久的惡梟的老巢,只用半個月的時間,就結束了本該謀劃一兩年才能收網的長線任務。
而在成功為溫初明報仇之後,裴俞聲就退伍離開了神箭。
“我那時的確幾天沒有睡著,但那是因為自責,”裴俞聲道,“因為我清楚我父親的性格和手段,我以為他是為了留住我,故意害死了初明。”
為溫初明報完仇,結束了整個任務,再無牽掛的裴俞聲就退了役。他也是前些日子同溫初明偶遇之後,才知道對方被安排執行祕密任務的事。
“就算是在退役之後,我父親也曾經真的有過打算,想放出溫初明還活著的消息,引我重新回到部隊去調查此事。”
裴俞聲聲線漸冷,對裴嘯林,他從來沒有過父子之間的孺慕之情。
“不過因為保密原則,洩密之事被我大伯制止,這個計畫才沒有得以實施。”
祁寄越聽越覺得匪夷所思。
為了讓兒子留在部隊,故意做出這種事,裴嘯林的做法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但再一想,會下死手把親兒子打成這樣,同樣也不是正常父親的做法。
他問:“所以他做的這些,都是為了讓你待在部隊嗎?”
裴俞聲低應一聲:“嗯。”
“他一向如此,試圖掌控別人的生命,任何不順從都會讓他不滿,不折不扣的控制狂。”裴俞聲的神色愈發冷漠,連之前那種冰冷都消退了,只剩下徹底劃清界限之後的平靜與漠然。
“他一直想讓我進部隊,但我另有志願。僵持了很久,我們最終達成協議,服役三年,結束後我就離開。”
這是個各退一步的折中方案。裴俞聲同意服役,是為了緩解裴嘯林的施壓,三年後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裴嘯林同意三年,則是為了先將裴俞聲騙進去,讓他無法退役,繼續待下去。
最後,還是裴俞聲成功退役,堅持了自己的志願。
“我的興趣隨我媽,在通訊科技領域。”裴俞聲解釋,“入伍前本科三年,我在MIT修讀通訊技術,退伍後一年,我又去Harvard讀了一年研。”
祁寄這才明白,為什麼裴俞聲會有這麼扎實的專業基礎。也難怪他空降雲圖,卻能這麼快就成功上手。
不談其他,聽聞這個消息,祁寄著實鬆了一口氣。
原來當初裴俞聲並不是前途被毀,反倒是去追求自己真正的前程了。
“原來裴總退役後出國是去讀研了。”祁寄問,“不過碩士不是兩年制嗎?”
“我學分修得早,提前畢了業。”裴俞聲道。
這種事放在裴俞聲身上,似乎也並不值得驚訝。
祁寄正想著,突然聽見裴俞聲問:“你以為我退役後出國是為了什麼?”
他抬頭,就見那雙淺色雙眸正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為了換個陌生環境,消弭溫初明的死亡對我帶來的打擊嗎?”
祁寄被拆穿,手指不由縮緊。
裴俞聲一針見血,卻並未逼.迫祁寄回答。
他只是給自己做了個澄清:“沒有,只是因為我要修學深造。”
“我和他從來沒有過感情關係,”
裴俞聲直直望著祁寄,面容沉靜,語氣沉穩,讓人完全看不出他所承受的傷勢之痛。
他在敘述一個不容反駁的事實。
“過去沒有,部隊不允許同性;現在也沒有,因為……”
說到最後半句,裴俞聲停頓了一下。
祁寄的心倏然一跳。
但裴俞聲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題還沒解決,突然問:“你認識溫初明,是不是也看到了他這段時間在S市出現的事?”
祁寄一怔,還沒來得及否認,就聽見裴俞聲道:“他和江寧軍區有合作,要在S市停留一段時間,這件事,賀修是不是沒告訴你?不過這個涉及軍方人員行蹤,他也不能告訴你。”
賀修在任,而裴俞聲不在職,所以他能說。
“他這些天來找我,是因為要和我大伯的人聯繫。”裴俞聲口齒清晰,條理分明,一條一條和祁寄解釋,“而且他父母過來了,想借這個難得外出的機會見見他,所以他才向我借了一輛車。”
祁寄聽完,卻愣了愣:“……裴總為什麼要和我解釋這些?”
裴俞聲望著他,不答反問:“那你為什麼在意這些?”
祁寄皺眉:“?”
裴俞聲繼續盯著他,突然問:“你之前剛進門時看到我,為什麼要跑出去?”
祁寄乾巴巴道:“我以為裴總不方便,怕打擾您,就先走了……”
裴俞聲鍥而不捨,繼續追問:“那你剛剛聽我說父親的事,為什麼會提溫初明?”
一連三個問題,問得祁寄啞口無言。他說不出話來,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裴俞聲的一連串追問,精準強勢,邏輯清晰,步步追擊。讓祁寄發現,原來會茫然無措的只有他自己。
只有他會被情緒衝昏頭腦,會酸澀難過,患得患失。
而裴總永遠理智,永遠勝券在握。
疲倦如海浪,撲面襲來,淹沒了這具軀體。祁寄恍神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了裴俞聲的聲音。
他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答案,再開口時既像解釋,又似自言自語。
“我想知道為什麼。”
“我有一個猜測,但這個猜測是我自己都一直不敢相信的期待。”
見祁寄回神,裴俞聲放低了聲音,道:“我不知道你之前的想法,不然我早就會和你解釋溫初明的事了。”
祁寄看了他一眼,挪開了視線,沒有說話。
裴俞聲繼續問:“既然你主動問起了溫初明,那我可以當做我想的意思嗎?”
祁寄勉強笑了笑:“裴總想的什麼意思?”
裴俞聲身體微一前傾,薄薄的冷汗覆在他頸側。
他還在疼,卻並不難過。痛楚都被催化成了勇氣。
“祁寄,”裴俞聲叫著他名字,問,“你知道我是為了誰出櫃的嗎?”
“你還記得我剛剛說過的吧,我父親安排了很多攝像頭,無時無刻不在監視我的舉動。所以我這些天都沒有和我心裡想的那個人打電話,也沒有讓他靠近我,進我的臥室。”
裴俞聲放輕了聲音。
“因為那些監控會對準他。”
祁寄的心臟砰砰跳動著,似是隨時能破胸而出。
空氣突然變得稀薄起來,對寬敞屋內僅有的兩個人來說都是如此。
“祁寄,看看我好嗎?”
低磁的男聲宛若鮫人的歌聲,誘人沉溺。
他說:“我希望你能別再叫我裴總。”
真正期待已久的那個稱呼,卻到底還是沒有說出來。
裴俞聲不想給人太大的壓力,他也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最好的時候。
可人已在面前,喜歡又從來都無法掩飾。
他把那句“我希望你能叫我先生”的期待,換做了更直白的四個字。
“我喜歡你。”
四周倏然靜了下來。
屋內原本就沒有其他聲音,連室外都難得沒有風。但當這句話說完時,周遭還是猛地降低好多分貝,讓人連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血液在體內流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等待如此安靜,又如此漫長。
但在這漫長的時間裡,祁寄其實也沒有想太多東西。
大多數事情,早已在前些日子失眠時就已經理清楚了。
和夜晚的渾渾噩噩不同,祁寄現在很清醒。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辛勤奔波的人,為了一個永遠都不可能攢夠錢的昂貴寶物,整日心心念念,甚至不惜變成自己都不理解的吝嗇鬼。
但當有一天這個寶物真正出現在他面前觸手可及的地方時,他的第一反應卻是惶恐,是提心吊膽,是可能會失去的恐懼。
他甚至會去懷疑這是不是哪個商家的陷阱,但唯獨不會開心。
因為他自己心裡清楚,他和這個寶物並不匹配。
祁寄垂眼,盯著自己的手鏈,喉嚨異常乾澀,卻還是一字一句:“裴總先好好養傷吧。”
裴俞聲沉默了一下,低聲叫他:“祁祁……”
祁寄很乖地笑了笑。
周禮的話,這段時間的經歷,乃至於從最初認識起發生的所有事,都讓祁寄清晰體會著兩人之間的差距。
那差距一直存在,從未消失。
祁寄也曾心心念念想著自己的寶物,但橫亙在他與寶物之間的,卻是根本無法憑感情逾越的鴻溝。
所以當寶物突然出現在面前時,他也只會猜測,是不是自己向前一步,就會墜入鴻溝,粉身碎骨。
當初在會所被裴俞聲用十瓶路易十三幫過忙時,祁寄曾經覺得,他和裴俞聲就像不同星系的兩個星球,即使有光偶然穿過,驚鴻一瞥,也不可能有真正的交集。
現在再想,其實也沒什麼變化。
祁寄清楚。
他們從來不是平等的身份,而是債務高額到連一天五萬的離譜薪酬都要還那麼久的僱傭關係。
他說:“裴總,你知道嗎?你的氣息,你的體溫,總會讓我想起太陽。”
“如果你是太陽,那我就是地球上再渺小不過的一顆石子。”
祁寄垂著眼睛,聲音很輕。
“行星都無法與恆星並稱,石子就更不可能。”
他又笑了笑,客氣又禮貌:“謝謝您的厚愛,我們還是來談談債務的事吧,算一算我還欠您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