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七十八章

周身的黑暗漫無邊境, 但並未讓人感覺到冷。祁寄只記得自己在這靜謐的黑暗中睡了很久, 不知何時, 才稍稍清醒了一點,終於找回了些許意識。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意識尚且有些昏沉, 祁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 他開始擔心起自己會不會錯過裴先生那邊的消息, 還有上班,也不能遲到……

這麼想著, 祁寄就努力想讓自己清醒過來。但他的身體卻像是根本不受控制一般,又重又沉,連睜開眼睛都覺得無比艱難。

“唔……”

疼……

說不出到底是哪裡在疼, 祁寄只覺得自己渾身都不太舒服。身體裡更深的地方又酸又脹,帶著一種悶悶的麻。

努力掙紮了許久,祁寄都沒能睜開眼睛。

但他的感官並未被遮罩,很快,祁寄就察覺到了臉頰上那種溫熱的濕.潤觸感。

似乎是有人在用熱毛巾幫他擦臉。

那人還在低聲說著些什麼,祁寄昏昏沉沉的,聽不太清。他想要開口追問, 卻發覺自己喉嚨裡也乾澀得厲害, 像是使用過度一般,又疼又幹。

別說完整的字句, 他連哼出聲來都異常艱難。

直到一點清甜的水意落在脣畔,這種感覺才終於稍稍好轉了一些,乾燥的脣瓣被潤濕, 喉嚨疼痛也漸漸舒緩。

祁寄累得厲害,痠痛緩解了一點之後,他也沒力氣再掙扎著醒過來,就這麼重新睡了過去。

又過了不知多久,祁寄隱隱約約察覺到自己似乎在移動。他的情況比上次好了不少,但還沒等他睜開眼睛,才只是剛剛動了動手指,祁寄就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沒事,還早。”

是裴俞聲。

“再睡一會吧。”

祁寄迷迷糊糊地想起來,裴俞聲已經沒事了。

他這才鬆了口氣。

這些天來祁寄的神經一直繃得很緊,雖然工作不忙,身體並不勞累,但因為擔心裴先生的緣故,他卻一直沒怎麼休息好。

這回精神終於放鬆下來,緊繃已久的祁寄也就在耳邊那平穩的心跳聲中,再度睡了過去。

就這樣斷斷續續睡了很久,直到把這段時間一來的疲憊徹底緩解,祁寄才終於清醒了過來。

睜眼時四周有些昏暗,連光線都是暖黃色的,很柔和。這暖黃並非自然光,而是屋內的夜燈,祁寄這時才發現,他好像一覺睡到天都黑了。

睡得太久,祁寄也稍稍有些發蒙,他坐起身來,靠在了床頭。休息了這麼久,他身上的疼痛也減少了許多。

但等借著燈光在屋內看過一圈,祁寄卻發現周圍的環境相當陌生。

雖然同樣舒適又寬敞,看四周陳設也像是臥室。但這裡並不是裴俞聲的臥室,甚至不是玫瑰別墅的房間。

祁寄不記得自己曾經來過這裡,他也沒有看見裴先生。

這兒只有他一個人,

正覺得奇怪,祁寄就聽見了門外傳來的動靜。

腳步聲漸漸走近,有人在交談。

“沒事……”

祁寄側耳細聽,發覺那人的聲音很耳熟,好像是趙醫生。

“小祁這次檢查的各項指標結果都在正常範圍之內,那次的藥應該沒有給他留下太多後遺症。”

似是離得近了,那說話聲也變得越來越清晰。

“以後小心注意一下有沒有異樣就可以,正常活動不用太緊張。”

祁寄這時能確定了,門外真的是趙明臻。

腳步聲到了門口,可能是以為祁寄還睡著,趙醫生就放輕了聲音,問。

“還要再給你拿點活血化瘀的藥嗎?”

門被推開,趙明臻一走進來,就看到了醒著的祁寄。

“小祁?”他愣了愣,隨即笑道,“你醒啦?”

趙醫生沒有穿平時的白大褂,而是穿著一身常服。他身後一同走進來的正是裴俞聲,看見祁寄和趙明臻打招呼,裴俞聲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祁寄猶豫了一下,還是搖了搖頭。

睡了這麼久,他已經好多了,而且……

他也想起了自己會身體痠痛的原因。

“沒事就好,”趙明臻說,“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事隨時和我聯繫。”

裴俞聲道:“好。”

祁寄也跟著說:“趙醫生再見。”

趙明臻揮了揮手,臨出門時,他回頭看了看屋內兩人,笑著道了一聲:“恭喜。”

祁寄不由有些赧然。

但他還是輕聲回了一句。

“謝謝。”

趙明臻離開,門被關好。屋內只剩下兩個人,氣氛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祁寄有些不自在,也沒好意思抬頭去看床邊的男人。

但裴俞聲沉默了一會兒,卻道:“我不是特意告訴他的。”

祁寄愣了一下,忙道:“我,我知道。”

雖然沒有問趙醫生為什麼會來,但祁寄其實已經從他的話裡猜到了原因——“沒有留下太多後遺症”,這個後遺症,說的還是幾個月前的那次意外。

儘管這麼長時間過去,藥效已經被解除,但Bsw系列藥物還有另一種特點。它會讓使用者清楚記下第一次時的所有感覺,並讓其有極大可能從此再也無法接受第二個人。

昨晚裴俞聲一開始不同意,也是因為這個。

他並不是對兩人的感情有什麼懷疑,只是不想讓這種藥效成為祁寄的約束和負擔。

然後祁寄就用行動表示了——他不覺得這是約束和負擔。

不過,即使昨晚態度相當堅定,甚至能說是英勇,但做完之後再回想起來,祁寄卻還是止不住的耳根發燙。

昨晚,實在是有些……

太過火了。

不管即使如此,祁寄也還是感覺到了男人的剋制。

要不然他也不會恢復得這麼快。

之前他身上的痠痛其實也不是因為受傷,而是身體過度亢奮後的疲憊反應。因此,對於趙明臻的出現,祁寄也沒有什麼排斥。他道:“沒關係的,裴先生不用解釋這些……”

裴俞聲矮身坐在了祁寄身旁,給人在腰後塞了一個靠枕。

他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側臉:“我只是不想讓你覺得不舒服。”

祁寄偏頭蹭了蹭他的掌心,笑起來一直甜進人心裡:“沒有不舒服。”

“那就好。”

裴俞聲輕輕捏了捏男孩的臉,道,“不過,現在還是裴先生嗎?”

祁寄微怔,才發覺對方在糾正自己的稱呼。

他愣愣地問:“那應該怎麼……?”

想起對方叫自己的方式,祁寄試探著叫了一聲:“裴裴?”

裴俞聲:“……”

裴俞聲:“呸呸也成。”

祁寄說出口後也意識到了不對,不由有些侷促:“不,不是……”

裴俞聲又捏了捏他的臉:“把‘裴先生’的第一個字去掉就好了。”

祁寄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而他剛剛才被捏過的臉頰已經燒了起來。

去掉第一個字……就是先生。

祁寄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這個稱呼比起其他那些直白的“親愛的”、“寶貝”之類要含蓄許多,卻比那些稱呼更讓他覺得害羞。

遲疑了好一會兒,他才終於剋制住自己的緊張,輕聲叫了一聲:“……先生。”

裴俞聲俯身過來,笑著親了親男孩,應道:“嗯。”

他伸手攬住祁寄的腰,把人抱進了懷裡。

“我的小朋友真乖。”

不只是臉,這次祁寄整個人都快紅透了。

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乖乖窩進了男人懷中。

不知道是不是受那接觸藥效時的影響,一向不喜歡和旁人過分親近的祁寄卻很喜歡窩在裴俞聲懷裡。對方的體溫.總會比他高一點,很溫暖,也很舒服。

等臉上的溫度稍稍褪去了一點,祁寄才想起來問:“這是哪兒?”

男人把下巴擱在他的發心裡,說:“是我之前住過的那家療養院。”

這個地方既可以做身體檢查,也沒有太濃的消毒水味。

祁寄眨了眨眼睛,有些驚訝:“是嗎?但我記得上次來的時候,並不是這種房間……”

現在這個臥室要比之前裴俞聲住的那個大多了,看起來並不像一間病房,反倒像是一個別墅中的臥室。

“因為是不同的房間類型。”裴俞聲說,“現在這個房間是套間,面積很大,還有客廳。”

祁寄有些疑惑:“那上次我們為什麼住在了單間?”

還是空間並不寬敞、連藏個人都如此困難的單間。

他第一次見到許阿姨本人,就是在這兒。

……還是在裴先生懷裡見的。

他想起了當時趙明臻的話:“是因為空間小更能給人安全感嗎?”

“是。”裴俞聲點頭格外乾脆,“而且當時我需要人在同一個房間裡陪,沒必要住這種套間。”

男人說得很是篤定,祁寄卻還是隱約覺得似乎有哪裡不太對勁。

……他是不是被同房了?

但還沒等祁寄想清楚這個問題,裴俞聲的下一句話就轉移走了他注意力:“這裡還有個玻璃房.室內溫泉,要去看看嗎?裡面很暖和,還可以看見星星。”

“而且今天天氣不錯,這裡又是近郊,沒什麼光汙染,星星很漂亮。”

抵擋不住星空的誘.惑,祁寄很快點頭:“好。”

睡了一整天,他起身時明顯有些僵硬。不過長時間的休息也緩解了不少事後的疲勞,祁寄最後還是自己走了上去。

溫泉房在頂層,裡面的風景比祁寄想像中還要好上許多。全透明的玻璃頂讓人彷彿置身露天環境,沒有光汙染的夜空格外澄澈,浩瀚的星空低低垂落下來,似是抬手可碰。

這裡樓層並不算高,但因為周圍沒什麼高大的建築,視野並未被阻擋。室內還有專業的觀星望遠鏡,設備很是齊全。

天花板是玻璃頂,地面則是大大小小的幾個溫泉池,玻璃頂經過了特殊處理,還有除霧裝置一直在工作,所以儘管溫泉緩緩飄著熱氣,頭頂的視野也沒有被阻擋。

因為祁寄現在的狀況不適合下水,裴俞聲就帶他到了最淺的溫泉池邊泡腳。

男孩坐在柔軟躺椅上,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了那過於纖細的白.皙雙足。這種嚴實的包裹反而比全無遮擋更讓人心.癢,尤其是那格外惹眼的腳踝線條,簡直讓人心猿意馬。

幫祁寄挽起褲腳的裴俞聲目不斜視,伸手握上去時,動作卻還是頓了一下。

直到男孩的皮膚因為體溫差而稍稍緊繃起來,他才收回手,坐在了祁寄身旁的另一張軟椅上。

他們並肩而坐,溫熱的清澈泉水滋潤著皮膚,洗去一身的疲憊。抬眼則是浩瀚蒼穹,夜幕無邊,星光璀璨。

夜色如此安寧。

待在這種環境中,只讓人覺得心曠神怡。一些原本不敢觸碰的問題,也變得平和起來。

祁寄還是問出了那件事:“為什麼你的失眠會這麼嚴重?”

不是Ptsd,也不是致死性家族失眠症,那些凶險的可能都已經幸運地被排除,不過祁寄還是想知道真正的病因。

他也想照顧對方。

裴俞聲對祁寄並無隱瞞:“是精神原因。”

除了專業治療,裴俞聲自己其實也略有所覺。

“我的失眠,一部分是遺傳,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心理壓力。”

他選了最典型的兩個例子:“兩年多前,我第一次因為失眠時間過長而失控,那也是我正式退役的時候。我和我父親談過服役三年就退役的事,但時間到了,他卻不肯讓我離開,試圖用各種方式阻攔我。”

當年溫初明的假死就是其中之一。

“那次我失眠,其實就是因為被他強加的壓力。”

“還有前段時間我差點第二次失控,也是因為情緒問題。”裴俞聲說。

當時他在對付蔣家,為此沒日沒夜的工作,片刻未歇。裴俞聲最初針對蔣家是因為家裡的安排,起初裴嘯林不同意讓剛剛回國的裴俞聲來S市,仍然想讓他回到軍隊。兩人正僵持不下時,裴俞聲等到了自己的機會。

裴家需要收拾蔣家,而蔣家長子蔣奪是個很好的切入點。裴家需要一個人去對付蔣奪,這個人必須要能力過硬,又不能太過顯眼,以免被主場的蔣家緊盯防備。

顯然,裴俞聲是最合適的人選。

藉此機會,裴俞聲終於有了擺脫裴嘯林來到S市的契機。而若是能攻破蔣家,這個功勞也是裴俞聲日後能和裴嘯林談判的籌碼。

為此,裴俞聲一直沒有放鬆過。

但蔣家給的壓力也是有限的,裴俞聲那次失控,更多的還是因為他目睹祁寄受傷害的懊惱和後怕。

所以裴俞聲才會親手摺磨蔣奪,誓要讓他以百倍痛苦償還。

只不過在祁寄面前,裴俞聲並未細講後面這個原因。

但祁寄還是回想起了當時的事。

他歎了口氣,道:“我那時候還是太不小心了。”

裴俞聲卻皺了皺眉,道:“不是你的原因,不要這麼想。”

“你已經做到最好了,祁祁,不只是盡你自己最大的努力,就是再換多少人來嘗試你當時的處境,也不會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他完全不認為祁寄在這件事上有一點錯誤。

錯的是蔣奪,是債務公司,是那些僭越法律的敗類,而不是被折磨被壓迫了這麼久的受害者。

為什麼還要在絕對的錯誤面前,讓受害者反思自己?

祁寄愣了愣:“我……”

裴俞聲握了握他微涼的指尖,道:“而且,不要因為覺得自己拼盡了力氣還沒法反抗而喪氣,祁祁,就算沒有我,你也可以逃出去,還記得章武嗎?”

祁寄想起了自己去清蒲湖園區遇見章武的事。

他道:“我也沒有想到,武哥會這麼幫我,實在很感謝他……”

“感謝是應該的。”裴俞聲說,“但這沒有什麼想不到的,祁祁,因為你值得,大家都會想幫你,都很喜歡你。”

“一直都是這樣,這是你應得的。”

祁寄盯著頭頂星空,鼻尖有些發酸,視野中的點點星光也悄悄被水光模糊。

他接受過的惡意太多,為了自保,祁寄用冷漠和偽裝的乖巧給自己裹了厚厚兩層的殼,將自己完全隔絕。

直到現在,他才開始慢慢發現那麼多人的善意。

他小聲說:“我不知道我會被人喜歡……”

裴俞聲用掌心包住了男孩發涼的手指,順著他的話接了下來。“因為那時你不喜歡你自己。”

“那時候你不喜歡我,也不喜歡自己。”

“祁祁,你這是一種雙重的否定。”

祁寄沒能反駁。

他知道裴先生說對了。

“那現在呢?”裴俞聲低頭看他。

祁寄頓了頓,小聲說:“現在喜歡先生……”

但後半句話,他仍然沒能理直氣壯地說出來。

“沒關係的,不著急。” 對男孩,裴俞聲一直這麼耐心,“你看,雙重的否定也沒能阻止我們的感情。”

浩瀚無垠的星空下,他們許下約定。

“我們慢慢來喜歡。”

雙重否定即肯定。

或許他們曾經有過雙倍的波折,但最終,卻仍是最好的結果。

殊途同歸。

***

祁寄在療養院待了兩天,看了兩晚星星,就被裴俞聲接回了家。

一回家,祁寄就覺得家裡好像少了不少東西,雖然各處佈置大都沒怎麼變,他卻仍然覺得有些彆扭。

等到發現那隻曾經在裴俞聲床上待過許久、後來成了祁寄午睡枕的長條貓咪也找不到了之後,祁寄才終於發覺了到底是那裡不對。

屋內的傢俱日用並沒有少,但那些兩人最常用的東西卻不見了。

還沒等祁寄發問,裴俞聲就主動找上了L也:“收拾一下用得順手的東西,我們等下出發。”

祁寄有些疑惑:“去哪兒?"

裴俞聲笑了笑:“去我們的新家。”

我們的新家。

這幾個字不管是聽著還是說出口,都很能讓人感覺到幸福。

玫瑰別墅是裴家的房子--這點祁寄之前從客廳屏風上的裴姓提字上就看出來了,但他沒想除了玫瑰別墅之外,裴俞聲還會在S市準備另一套房子。

畢竟玫瑰別墅只有兩個人住都很浪費了。

但祁寄顯然不太懂浪費這個詞在裴俞聲這兒的定義,等到抵達目的地時,己經住了那麼久獨棟別墅的他都被驚住了。

這兒居然……比玫瑰別墅還大。

而且這裡第一眼吸引住祁寄的並不是那棟新別墅,而是別墅前那佔地極大的玻璃房。

通過光潔的玻璃,祁寄清楚看見了內裡的情形。

草莓。

他看見了滿眼的草莓。

--那居然是一大片成熟的草莓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