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

此時,他們距離岸邊,只不過六七十步遠近,人馬前撲,又近了三丈多遙。

投身河裡,業已足可踏底,涉水而過,充其量,─人一騎,全成了落湯雞罷了。

幾乎是連爬帶泳的來到岸邊,雍捐是上半身透濕、下半身泥汙,模樣狼狽得可以。

“乘黃”倒比他利落,昂首揚蹄,已奔躍岸上,長嘶人立下水滴拋濺,頓時又還回這畜牲一身油光毛亮!

喘著氣,雍捐坐將下來,眼睛定定的瞧向水面,瞧著瞧著,他忽然大笑起來,笑得捶背弓胸,笑得連淚水都溢眶而出……

河上的肋板,在幾次旋轉之後,已起伏不定的隨波而去,船上減輕了載重,飄流的速度便更急更快,不片刻已跟著浪頭出去了好遠。

舢板上沒有那壯漢的影子,水面上也沒有,雍狷擦著眼角的淚痕,心裡暗暗詛咒、─但願這黑心黑肝的惡賊就此餵了魚鱉蝦蟹,這才叫阿彌陀佛。

他正在暗咒著人家,河水驀而濺起─撥浪花,哈,可不正是那壯漢從水底下蹄升上來?壯漢的左臉上十分明顯的有─大塊瘀腫,粗布坎肩也扯破廠斜掛胸前,他的雙臂上還有好幾處刮擦過的痕跡,情況之窩囊,決不遜於雍狷!

忍不住又笑出聲來。

雍狷隔著水面向對方招手:

“船老大,久違啦,看樣子,你在水底下像是出了點小意外?”踩水浮浪,壯漢的身子半浮半沉,他怒睜雙目,咬牙切齒的罵:

“好個邪蓋龜孫,我被你整慘了,沒想到你竟是這麼一個狡猾東西,我給你實說,你別以為人上了岸就包準沒事,我斷斷不會輕易放過你……”雍涓嘿嘿笑道:

“不要光賴在水裡發狠,你要是有本事,何防上來玩玩?我如果不能把你的狗頭拋到你褲襠裡,就算是你的兒子!”抹去臉上的水花。

壯漢恨根的道:“現在我任你狂,任你笑,卻看你得意能到幾時……。”雍狷手撫肚腹。

微眯兩眼:

“用不著對我發狠啦,船老大,倒是你的那條寶船,怎不趕緊去追回來?這可是你吃飯的傢伙哪,橫財沒發上,如再丟了吃飯的傢伙,豈非賠了夫人又折兵?乾土匪強盜,可不是像你這樣幹法的……”壯漢在水裡重重吐了口唾沫,扁著嘴咻咻出氣:

“船我不要了,卻不是白搭,好歹會從你身上連本帶利撈回來!”雍狷索性斜身躺下,以手支頤。

慢條斯理的道:

“我人就在這裡,船老大,而且身上帶得有大筆金銀財寶,問題是你有什麼法子把我的金銀財寶擺進你的口袋,只要你有能耐,別說連本加利的賠你,我這條老命還可隨你撥弄著玩!”壯漢大叫;“狗眼看人低的匹夫,你且等著瞧吧!”水波湧處,漢子又已潛沉下去,只剎時已失去蹤影,河面浪濤湧疊,無相無痕,就宛如這位仁兄從來都不曾出現過一樣……

雍狷哧了─聲。

自言自語的道:

“還想打我的主意?操他的娘,真把我當做瘟生肉頭啦,岸上可不比水裡,只要你小於敢上來,看我怎麼將你擺成三十六個不同的模樣!”忽然,一個蒼啞的,衰老的聲音便自後面幽幽傳來:

“我倒要看看,你打算怎麼擺他成三十六個不同的模樣!”側臥著的雍狷身子僵了僵,他吸口氣,慢慢翻轉坐起,入目的是一個老太婆,一個糟老太婆,臉孔又瘦又黑,佈滿皺紋,勾鼻薄脣,背脊微微侗樓,令人特別難忘的是她那一雙與體型決不相稱的大手,儘管手上皮膚枯幹粗糙,筋絡突浮,卻指骨巨大,掌幅寬闊,有點兒,嘔,大蒲扇的味道。

老太婆穿著一襲青布衣裙,除了一雙大手,腳也不小,雖然身子瘦癟,人站在那裡卻四平八穩,像是一頭牛也拉她不動。

站起身來,雍狷十分重老尊賢的先欠欠上身。

陪著笑道:

“老大娘,剛才你可是對我說話?”老太婆打鼻孔裡哼了一聲,張開嘴,露出疏疏落落的幾顆黃牙來:

“這裡除了我,只有你,若不是對你說話,我又是對誰說話?”雍狷和和氣氣的道:

“老大娘的意思是……?”老太婆冷冷的道:

“我聽到你在口出狂言,說是要把我的鯊兒擺成三十六個不同的模樣,我準備叫你試試看,就憑你,有沒有這個能耐?”雍狷迷憫的道:

“你的‘鯊兒’?老大娘,恕我愚昧,誰是你的‘鯊兒’呀?”伸出─只大手朝河裡指了指,老太婆意態頗為不善的道:

“水裡那個結棍小於,就是我的獨生兒,他叫莫雄,英雄的雄,由於他水性好,個頭粗,一般人都稱呼他‘黑鯊’,你知道,鯊是水裡最強悍的一種魚族……”雍捐點頭道:

“不錯,也是最凶殘貪婪的一種魚族。”老太婆怒道:

“胡說,這完全要看你是站在什麼立場說話,如果是一長母鯊,她對於小鯊的感覺就不同了,茁壯的喜悅,成長的快慰,都屬於母親的辛勞,也是母親的驕傲,等他能夠回哺的時候,即使算一條鯊,亦是一條可愛的好鯊!”沒想到這麼一個糟老太婆,居然還說得出如此‘番道理來。

雍猖笑吟吟的道:

“母鯊吃肉,就覺得小鯊理所當然的應該嗜血了,老大娘,看光景,你的這條小鯊已經到了可以回哺你的當口上啦?”老太婆大聲道:

“這還用說?你沒見他是多麼努力的工作賺錢?”雍狷嘆了口氣:

“老大娘,你把兒子這種謀財害命、打劫剪徑的行為,叫做‘工作’?”老太婆睜著那雙混濁不清的眼睛。

硬繃繃的道:

“無論什麼營生,只要是有錢可賺,即可稱為‘工作’,打劫也算─種具有古老傳統的行當,有其不能抹煞的歷史及淵源,我們莫家幹這一行,由父傳子,已經有兩代的字號,幾十年下來,也沒有覺得哪裡不好……”雍狷有些哭笑不得的道:

“老大娘,古早之時,人家有孟母三遷的美談,今天看到你這麼教育令郎,真還叫我開了眼界,廣了見聞,有你這樣的老母,就難怪有那種心狠手辣的兒子,乖乖,居然猶是‘兩代’的字號呢!”老太婆厲聲道:

“像你這類十足的‘瘟生’,我犯不上與你窮嚼舌頭,水面做不掉你,陸上一樣把你整翻,好肥羊,交財納命來吧!”退後一步,雍捐忙道:

“老大娘,你一把年紀了,瘦的皮包骨,何苦非要逞強賣狠不可?萬一不小心失手傷了你,該多令人遺憾?”老太婆陰淒淒的笑了起來:

“就憑你這麼─個莽漢,也想傷我‘水母’尹含翠?小於,你省了吧!”老婆子報上名號,雍捐不由頗為意外,他的神色間流露著掩飾不住的訝異: